浓稠的夜色泼墨般浸透了武魂殿最高议事厅的穹顶,白日里庄严肃穆的巨大空间此刻只剩下魂导灯冰冷黯淡的光晕,空气沉滞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混杂着零食袋里残余的甜腻气息、过度亢奋后汗水蒸腾的酸味,以及浓得化不开的、属于一群人的精疲力竭。
巨大的环形会议桌惨不忍睹。散落的包装袋、滴落的果汁渍、揉成团的纸巾,构成一幅狼藉的战后景象。
桌边围坐的身影,姿态各异,却统一透着一股被抽干了骨头的颓丧。
邪月仰靠在宽大的椅背上,银发垂落几缕在苍白的额角,手指无意识地按压着两侧突突直跳的太阳穴,闭着眼试图睡着。
胡列娜软绵绵地趴在桌沿,平日优雅妩媚的姿态荡然无存,只剩下一张写满“生无可恋”的脸埋在臂弯里。
焱的脑袋更是直接磕在硬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呼吸声,像头陷在泥沼里喘息的公牛。
林寒霜倚着冰冷的金属椅背,一贯清冷的面庞此刻也绷不住,眉心拧成一个疙瘩,胃里糖果、薯片、肉干等乱七八糟的食物混合成的沉重负担,让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微弱的呻吟。
白羽双手捧着微微发烫的脸颊,眼神失焦地望着天花板繁复的花纹,圣光鹤武魂也难以驱散此刻弥漫全身的沉钝感。
火燎耶烦躁地抓着自己的头发。
时希则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桌面一处油渍,只是指尖轻轻点在桌面,泄露着同样紊乱的心绪。
铁心、苏墨、雷烈、岩山、朱竹清五人稍好一些,但也绝称不上精神。
防御系的铁心和岩山如同两尊沉默的石像,只是眼神里的凝重取代了平日的安定;苏墨像只潜伏在阴影里的猫,目光在众人痛苦的脸上扫过,带着一丝审视;雷烈大大咧咧地摊着,但紧皱的眉头显示着他体内澎湃的魂力也平息不了胃里的翻江倒海;朱竹清安静地坐在角落阴影里,只有偶尔抬起的眼眸掠过一丝锐利,像暗夜里的寒星。
至于始作俑者月琉璃,双手叉腰站在灯光下,脸上那份狡黠和兴奋在众人浓重的痛苦气氛映衬下,显出几分强弩之末的虚张声势。
“看看你们!”月琉璃的声音刻意拔高,试图穿透这片沉闷的死寂,她自己那张漂亮的脸蛋也分明带着熬夜的苍白,“躺平了也是干瞪眼,脑子里跑的都是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外加糖油混合物,哪睡得着?”
一圈脑袋抬起来看她,眼神空洞麻木,连反驳的力气都欠奉,脸上明晃晃写着两个字:“废话”。
月琉璃嘴角那点狡黠的弧度翘得更高,带着破釜沉舟的意味:“与其躺床上煎鱼,不如!我们把脑子彻底榨干!榨到一滴精力,哦不,一滴脑浆都不剩!干烧了CPU,自然就困得灵魂出窍了!”她深吸一口气,双手重重拍在桌面上,发出响亮的声音,惊得众人猛地一抖,勉强聚焦在她身上。
“睡前娱乐——海龟汤!顶级难度!保证烧得你们神魂颠倒,当场原地安眠!”
邪月连眼皮都懒得抬,声音干涩沙哑得像砂纸摩擦:“月琉璃,你这叫破罐子破摔,还是嫌我们死得不够快?”
“错!”月琉璃竖起一根手指,语速快得如同高速连发的魂导炮,“这叫废物利用!不对,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你们现在这状态,回去就是失眠,就是对床铺资源的极大浪费!是消极怠工!是拖慢武魂殿伟大事业发展的绊脚石!想想明天!万一教皇大人心血来潮要亲自考核呢?万一有紧急任务呢?顶着两个乌青大眼圈去?丢不丢武魂殿的脸?”她表情陡然一变,变得蛊惑又神秘,整个上身微微前倾,声音压得低沉而充满诱惑力,目光扫过每一个人,“再说了,区区熬夜猝死率才多少?千分之零点三而已!但脑子累到极限立刻睡着的成功率,那可是百分之九十九点九!小数点后面还能再加几个九!求稳还是求变,各位精英还用选吗?”
这番歪理邪说,如同精神污染般强行灌入众人嗡嗡作响、痛苦不堪的脑海。
歪,但极具穿透力。
尤其是最后那串凭空捏造、听着却煞有介事的“数据”,配上她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语气,竟让这群思维迟滞的精英们一时找不到精准的反击点。
痛苦到极点的神经如同干枯的柴薪,似乎更容易被这种简单粗暴的解决方式点燃——毁灭吧,赶紧的!
总比继续这样钝刀子割肉强。
胡列娜有气无力地抬起一只手,在空中虚弱地挥了挥,仿佛在驱赶恼人的蚊蝇:“……行了琉璃,别念了……再念真要原地升天了……玩就玩吧……”声音轻飘飘的,带着认命的妥协。
焱埋在桌面上的脑袋发出沉闷的、意义不明的“唔”声,权当同意。
邪月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算是默认。
其他人,包括最沉稳如山的岩山和最冷静似冰的朱竹清,也只是用沉默表达了麻木的默许。
与其继续耗着承受清醒的痛苦,不如被这所谓的“海龟汤”彻底“毒”晕过去来得痛快。
月琉璃眼中狡黠的光芒一闪而过,立刻转向角落里一直没什么动静的时希:“时希姐!你来!煮汤人非你莫属!够冷静够客观,绝不会放水!”
时希抬眼,那双似乎能看穿时间缝隙的眸子依旧是古井无波。她既未点头也未摇头,只是用她那特有的、平直得没有任何起伏的语调,清晰而缓慢地开口,吐出的词句却如同怪诞的梦呓,带着冰冷的韵律感:
“眼见她举起剑,刺穿我的胸膛!疼痛如此真实,血液滚烫流淌……可敌人为何笑着鼓掌?”
“终于找到你,迷失的羔羊!”圣光闪耀将我包围,温暖驱散所有伤……为何我全身冰冷,如坠冰窖绝望黑暗?”
“我的利刃,为何不听使唤?它在颤抖,最终竟刺向同伴!我们并肩作战的血泪誓言,难道只是虚幻?”
谜(汤面),带着强烈的冲突感和冰冷的绝望感,清晰地烙印在众人昏沉的意识里。
疼痛与鼓掌、圣光与寒冷、利刃刺向同伴……
每一个意象都纠缠着巨大的矛盾。
空气仿佛瞬间凝滞,连胃部的胀满感都暂时被这诡异的谜题带来的寒意压了下去。
“规则简单。”时希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目光平静地扫过十二张或茫然或皱眉的脸,“你们,十二人一起提问。我只回答‘是’或‘不是’。总共只有四十八次提问机会。榨干它,找到汤底,或者……被它榨干。”
无形的压力骤然降临。
四十八次机会,十二张嘴,一个光怪陆离、充满悖论的谜题。
大脑本已疲惫不堪的齿轮,被强行注入了滚烫的机油,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第一轮提问在短暂的死寂后爆发,带着困兽犹斗的混乱。
“提问者轮流!按顺序!”月琉璃赶紧出声维持秩序,“邪月大哥,你先!”
邪月用力捏了捏眉心,试图驱散眼前的模糊感:“第一句,‘她’是真实的敌人吗?”
“否。”时希的回答干脆利落,不带一丝犹豫。
胡列娜紧接着问道:“‘我’被刺穿胸膛后死了吗?”
“否。”
焱烦躁地抓了抓头发:“那个‘鼓掌’的敌人,是精神有问题吗?”
“否。”时希的声音冰冷依旧。
林寒霜眼神锐利了些:“‘疼痛真实’,指的是肉体真实的疼痛感?”
“是。”
白羽的声音温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第二句的‘圣光’,象征治疗或救援的力量?”
“是。”
“但它带来的结果是冰冷的绝望?”
“是。”
火燎耶拳头砸了下桌子:“温暖驱散所有伤是假的?”
“是。”
“那冰冷绝望是真的感受?”
“是。”
轮到铁心,他木讷地皱着眉,像是在瞄准一个坚固的堡垒:“‘迷失的羔羊’,说的是‘我’迷失了?”
“是。”
“是被敌人迷惑?”
“否。”
苏墨的目光在阴影里微微闪烁,像暗处的猫科动物:“‘终于找到你’,说话的是友方?”
“否。”
“是敌人伪装的?”
“否。” 苏墨挑了挑眉。
雷烈的大嗓门带着困惑:“‘利刃不听使唤’,是被敌人控制了?”
“否。”
“是被我的同伴控制了?”(众:“……”)
“否。”时希的声音毫无波澜。
岩山沉稳地开口:“‘刺向同伴’…这个同伴是真实的?”
“是。”
“是被迫的?”
“是。”
月琉璃飞快地问道:“‘血泪誓言是虚幻’,指我们过去的誓言是假的?”
“否。”
“指此刻的情景违背了誓言?”
“是。”
朱竹清的问题简短而致命:“导致这一切的原因,是某种外力?”
“是。”
“是武魂或者魂技的效果?”
“是。”
第一轮的问题结束,消耗了二十次宝贵的机会。
答案汇总起来,勾勒出一个更加诡异混乱的轮廓:
刺伤“我”的不是真实敌人,但疼痛感真实,敌人却在笑?
“圣光”象征救援力量,却带来冰冷绝望?
利刃失控刺向真实的同伴,是被迫的,违背誓言,由某种武魂或魂技类的强大外力所致?
困惑像浓雾一样弥漫开来。
痛苦感被暂时压制下去的烦躁和不安开始抬头。
第二轮提问在越发凝重的气氛中展开,试图从细节入手。
“那个‘笑着鼓掌’的敌人,鼓掌是因为他认为自己做对了什么?”邪月追问。
“是。”
“他认为刺伤‘我’是对的?”
“是。”
“他认为‘我’是敌人?”(消耗次数:23)
“否。” 这个“否”让邪月眉头紧锁。
胡列娜追问“圣光”:“‘圣光’本身无害?”
“是。”
“但它被利用了?”
“是。”
“被‘迷失的羔羊’利用了?”(消耗次数:26)
“否。”
焱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全身冰冷绝望’,是因为看清了某些真相?”
“是。”
“真相关于那个‘圣光’的来源?”
“是。”
“来源是坏的?”(消耗次数:29)
“否。” 又一个否定的答案砸在众人心头。
林寒霜抓住“利刃”:“‘我的利刃’,是我自己的武器?”
“是。”
“它有自己的意识?”
“否。”
“是外力作用于武器本身?”
“否。”(消耗次数:32)林寒霜的眉头拧得更紧。
白羽思考着“温暖驱散所有伤”为何是假的:“温暖感是幻觉?”
“是。”
“由‘圣光’引发?”
“是。”
“但幻觉被戳破了?”
“是。”(消耗次数:35)
火燎耶不解:“‘绝望黑暗’是真实的环境?”
“否。”
“是心理感受?”
“是。”
铁心执着于“羔羊”:“‘迷失的羔羊’指的是‘我’的状态?”
“是。”
“这种状态是被外力强行造成的?”
“是。”(消耗次数:38)
苏墨眼中精光一闪,像捕捉到了什么:“‘鼓掌’的敌人,和说‘终于找到你’的,是同一个人或同一方?”
“是。”
“他们自认为是正义的?”(消耗次数:40)
“是。”
雷烈挠着头:“‘颤抖’的利刃,是在抗拒刺向同伴?”
“是。”
“但它还是刺了?”
“是。”
岩山沉声问:“刺向的‘同伴’,是活生生的?”
“是。”
“这个同伴是核心?”(消耗次数:43)
“是。” 这个“是”让所有人的心都提了一下。
月琉璃立刻追问:“核心?是这个困境的核心?”
“是。”
“他/她受到保护?”
“是。”
“保护他/她的是‘我’们这群人?”(消耗次数:46)
“是。”
朱竹清在众人屏息中抛出关键一问:“保护的方式,是否包括抵抗那些‘鼓掌’和‘呼唤’的人?”
“是。”
“那些人,实际上是来救援的?”(消耗次数:48?!)
“是。”
“四十次!到了!”月琉璃几乎是尖叫出声,声音带着兴奋和如释重负的尖锐。
整个议事厅瞬间安静得落针可闻,只能听到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钉在朱竹清和时希身上,大脑里如同被投入一颗炸弹,将之前所有混乱的线索和矛盾的答案炸得翻腾、旋转、重组。
保护核心同伴…抵抗所谓“敌人”的救援…自认正义的“敌人”笑着看“我”被刺伤…象征救援的“圣光”带来绝望…自己的武器颤抖着刺向被保护的同伴…
邪月的脸色在魂导灯冰冷的光线下变得煞白,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急速窜升。他猛地看向身边同样脸色剧变的胡列娜,两人眼中都清晰地映出对方惊骇的神色——不是幻境,不是简单的魅惑,是更深层、更彻底的操控!
“精神……”胡列娜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干涩地挤出两个字。
“……寄生!”焱沙哑地接上,他盯着自己的双手,仿佛上面沾染了同伴温热的鲜血。
这个词如同冰水浇头,让所有人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所有的矛盾瞬间贯通!
那所谓的“敌人”,是真正来救援的人!
他们看到被寄生者(“我”)攻击寄生核心(被保护的同伴),并以为这是挣脱控制的信号或必要的牺牲(笑着鼓掌)!
象征救援的“圣光”力量(魂技?)试图清除寄生,却引发了精神核心(被寄生者)强烈的反抗和虚假的温暖幻觉,当幻觉被寄生核心的冰冷意志戳破,便是彻底的绝望!
至于颤抖的利刃刺向同伴——那正是寄生核心在操控宿主,攻击它真正的藏身之处(即被保护的“核心”同伴),企图消灭威胁!
所谓保护同伴的行动,恰恰成了核心寄生体最坚固的盾牌!
“汤底……”朱竹清清冷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带着洞悉一切的穿透力,“是我们正身处一个强大的精神控制幻境。我们所见、所攻击的‘敌人’,实为试图救援我们脱离控制的真正同伴。而我们拼命保护、不曾怀疑的‘核心’同伴本身……”她冰冷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虚空一点,仿佛看到了那个无形的恐怖核心,“才是真正的精神寄生体藏匿和操控一切的根源。我们挥剑刺向的‘同伴’,正是我们需要摧毁的目标,也是寄生体控制我们的开关。”
真相如同最沉重的铁锤,狠狠砸在每个人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高度紧张的推理、胃部的翻搅、精神的极致疲惫、以及这颠覆认知的恐怖真相……多重压力叠加到了临界点。
“呃……”铁心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壮硕的身体晃了晃,第一个支撑不住,沉重的脑袋“咚”一声砸在桌面上,瞬间失去了意识。
如同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
“砰!”焱庞大的身躯直接滑下椅子,瘫倒在地毯上。
胡列娜眼皮沉重地合上,身体软倒下去,被旁边的邪月下意识地扶住,但他自己也摇晃着,两人连同椅子一起歪倒。
林寒霜眼前彻底一黑,向前栽倒。
白羽温婉的脸上带着一丝解脱般的宁静,伏在桌上沉沉睡去。
火燎耶挣扎着想说什么,只发出一串模糊的音节,头一歪睡死过去。
雷烈如雷鸣般的鼾声瞬间响起。
岩山如山岳般的身躯缓缓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呼吸变得平稳悠长。
苏墨像断电的精密仪器,悄无声息地滑入椅子的阴影里。
月琉璃脸上强撑的狡黠彻底瓦解,眼皮如同千斤闸门落下,身体一软,趴在零食袋堆里,最后一个念头闪过:“……成功……了……呼……”
偌大的议事厅,只剩下魂导灯微弱的光晕,均匀而沉重的呼吸声,和……依旧坐得笔直的时希。
时希缓缓站起身,动作僵硬得像一具被遗忘的木偶,长时间保持同一姿势的肌肉发出细微的酸涩抗议。
她走到月琉璃旁边,低头看着那张在睡梦中卸下所有伪装的、带着婴儿肥的脸颊,上面还沾着一点零食碎屑。
时希伸出手指,极其轻微地,戳了戳月琉璃软嘟嘟的脸蛋。指尖传来温热柔软的触感。
“……小狐狸,”她近乎无声地吐出三个字,平直的语气里罕见地掺入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细微的嫌弃,像冰面上落下的一粒尘埃,“……失眠猝死率千分之零点三?累晕成功率百分之九十九点九?小数点后面加九个九?”
她收回手指,目光扫过横七竖八、彻底失去意识的同伴们。
她走到议事厅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武魂城的灯火在深沉的夜幕下如星河流淌,遥远而模糊。
她微微仰起头,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气若游丝的声音喃喃:
“……这其实。明明……连百分之五十……都……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