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月光阴，如指间流沙，悄然而逝。
景阳宫的梧桐落尽了最后一片枯叶，又在料峭春寒中抽出些许嫩绿新芽。禁足的日子，总算到了头。
萧景逸迈出景阳宫门的那一刻，春日略显苍白的阳光落在他脸上，竟让他微微眯起了那双妖冶的紫眸。数月幽禁，并未磨去他眉宇间的桀骜，反而沉淀下几分不易察觉的阴郁与冷凝。他身姿依旧挺拔，只是那偶尔流转的眸光深处，藏起了更多东西。
却藏不住少年意气风发的眉眼。
陆颂淮跟在他身后半步之遥，伤势已愈，靛蓝侍卫服衬得他身形如青竹般挺直，只是脸上少了几分往日的跳脱，多了些沉稳。
这几个月，他陪着殿下在景阳宫那片方寸天地里，读书、习武、下棋，偶尔听殿下用那种听不出情绪的语气，分析朝堂上可能的风云变幻。
他知道，殿下不一样了。
京城似乎还是那个京城。朱雀大街依旧车水马龙，贩夫走卒吆喝声不绝，茶楼酒肆喧嚣鼎沸，一派太平盛世的景象。
然而，萧景逸却敏锐地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太安静了。
不是市井的安静，而是朝堂之上，那种暴风雨来临前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他布下的一些不起眼的眼线，陆续传回些零碎消息：北境战事似乎并不如捷报上传的那般顺利，叶牧遥将军数月来虽有小胜，却始终未能给予戎族决定性打击，粮草补给偶有延误；都察院御史李承玉近来弹劾官员越发频繁，虽多是些无关痛痒的小官，但矛头隐约指向与靖王姜绪衍走得近的一些门生；而他那风流倜傥的二哥萧凛峥，近日出入太傅乔邈之府邸愈发殷勤，这本身，就透着不寻常。
难道又要发生政变？
不应该啊，前世这个时候他还天天偷鸡摸狗，被萧凛峥当狗逗呢。
怎么重生之后进展这么快？
“颂淮，” 萧景逸忽然开口，声音平静，“你觉得这京城，与数月前有何不同？”
陆颂淮愣了一下，仔细看了看街景，迟疑道：“似乎……更繁华了些？”
萧景逸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紫眸掠过街角几个看似寻常、眼神却格外警惕的贩夫，低声道：“表象罢了。水面上越是平静，底下暗流就越是湍急。”
他心中冷笑。这京城，看似繁华依旧，内里却不知孕育着多少见不得光的交易，多少欲将他，或将他在意之人吞噬的漩涡。
就在他思忖间，马车行至通往宫门的必经之路——千步廊。此处是各部衙署聚集之地，官员往来频繁。
几乎是宿命般的巧合，另一辆朴素却透着清贵之气的马车，自对面缓缓驶来。那马车檐角悬挂的靖王府标识，让萧景逸的瞳孔骤然收缩。
两辆马车在并不宽阔的廊前街道上，缓缓停下。
车帘微动。
对面马车上，先下来的是一名靖王府的侍从。随后，一只骨节分明、苍白修长的手，轻轻撩开了车帘。
下一刻，一道素白的身影，弯身从车内出来，站定在春日的微光下。
依旧是那胜雪的白发，仅用一根乌木簪松松挽着，几缕发丝垂落颈侧。依旧是那身不染尘埃的素白常服，衬得他身形清癯挺拔。姜绪衍微微抬眸，那双清澈杏眸，连同眼尾下那点凝血般的红痣，就这样毫无预兆地，撞入了萧景逸的眼中。
数月未见，他似乎清减了些许，脸色在阳光下近乎透明，带着一种易碎的精致感。神情却依旧是那般淡漠，仿佛世间万物，皆不能在他眼中留下丝毫涟漪。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在瞬间凝固。
萧景逸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呼吸一窒。前世今生的画面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梧桐树下的惊鸿一瞥，灯会上的纵容陪伴，酒楼中共榻的静谧，屏风后朦胧的诱惑……最终，都定格在那夜回廊下，他冰冷刺骨的眼神和那句“不中用的狗”。
恨意、怨怼、还有那被强行压抑、却从未真正熄灭的、如同余烬般灼烫的情感，在这一刻疯狂交织，几乎要冲垮他的理智。他紫眸深处，瞬间翻涌起腥红的血丝，如同即将择人而噬的凶兽。
姜绪衍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极其短暂，短得如同错觉。那目光平静无波，没有惊讶，没有愧疚，甚至没有一丝旧识相见的波澜，就像看着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他甚至微微颔首，礼节性地点了一下，算是打过招呼，随即便要移开视线，仿佛多停留一刻都是浪费。
他怎么能如此平静？！
他怎么可以当做一切都未发生？！
萧景逸胸中戾气翻涌，几乎要冲破喉咙。他死死攥紧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才勉强压下那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带着血泪的质问。
跟在萧景逸身后的陆颂淮，明显感觉到自家殿下周身气息瞬间变得冰冷而危险，他下意识地上前半步，呈护卫姿态，担忧地低唤：“殿下……”
姜绪衍似乎听到了这声低唤，目光极淡地扫过陆颂淮，那眼神依旧没什么温度，随即，他不再停留，转身，朝着宫门的方向，步履平稳地走去。雪白的衣袂在微风中轻轻拂动，划出一道清冷孤绝的弧线，将萧景逸那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怨恨与痛楚，彻底隔绝在外。
自始至终，未发一言。
仇人相见，本该眼红。
可他，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吝于给予。
萧景逸僵在原地，看着那抹素白身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宫门的阴影里。春日温暖的阳光照在他身上，他却只觉得刺骨的寒冷，那股寒意从心脏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本以为再次见面，会是一场激烈的冲突，是剑拔弩张的对峙。却没想到，姜绪衍只用他毫不在意的平淡，就将他的所有恨意与不甘，衬得像一场可笑的自作多情。
“殿下，我们……” 陆颂淮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
萧景逸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紫眸中所有翻腾的情绪已被强行压下，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幽暗与冰封的平静。
“走吧。” 他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转身登上马车。
马车再次启动，驶向那看似平静，却暗藏无数锋芒与危机的宫城深处。
萧景逸靠在车壁上，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窗棂。姜绪衍的冷淡，京城的暗流，北境的战事，二哥的动向……这一切，如同无数碎片在他脑中旋转。
他隐隐感觉到，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缓缓收紧。而这一次，他绝不会再像前世那般，任人宰割！
风，起于青萍之末。而这京城的风暴，似乎才刚刚开始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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