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阳深锁,无人问津。
日子就这样如流水般度过,时光飞逝,岁月如梭。
萧璟逸闲来无事在庭院里闲逛起来,边走边欣赏起深秋时节的景色。
好久没仔仔细细的看过这里了啊…
景阳宫的寥落,是经年累月浸透在砖缝瓦砾间的。
宫苑占地尚可,布局却显陈旧。
入门便是一方极大的庭院,青石板路缝隙里,倔强地探出丛丛枯黄草尖。
庭院中央,一潭名为“揽月”的池水早已不复清澈,泛着幽绿,几近干涸,露出底下黢黑的淤泥和嶙峋的湖石。
他不常居住在这里,所以久久无人打理。
略显寂寥萧瑟,却也有一种古朴美。
池边一座六角古亭,朱漆剥落,露出灰败的木色,檐角镇兽残缺,仿佛被时光啃噬。
唯有亭畔那几株老梧桐,虽叶落殆尽,虬枝却依旧固执地伸向天空,在黄昏时分,将稀疏的枝影投在积满尘埃的亭栏和死寂的水面上,如同张开的、绝望的掌纹。
萧璟逸就站在那里,望着。
望着,脑中前世和今生的场景不禁重合在一起。
有种奇异的割裂感。
偏殿后有一小片废弃的花圃,曾是萧景逸母亲云妃入住时,元丰帝命人精心打理过的。
如今早已荒芜,只剩下些耐寒的野菊在秋风里瑟瑟开着惨淡的小花,以及几丛失了形态、疯长的湘妃竹,竹叶焦黄,风过时发出沙沙碎响,更添寂寥。
这便是萧景逸自幼生长的地方。每一处衰败的景致,似乎都映照着他母亲云妃那短暂荣宠后长久的冷清。
不禁忆起故人旧事……
那时,元丰帝尚是太子萧云鹤,正值少年,鲜衣怒马,厌烦了宫闱刻板,偷溜出宫,南下扬州。
宫里的老臣对于小太子的叛逆皆是束手无策,便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扬州城的夜,是被秦淮河粼粼波光与沿岸灯火揉碎后,又掺入软糯吴侬语与丝竹声重新煅造出的琉璃梦。而“醉月楼”,正是这梦境中最灼灼生辉的一盏。
三楼临窗的雅间内,年轻的太子萧云鹤一身墨蓝暗纹常服,玉冠束发,指尖漫不经心地点着琉璃杯沿。他那双遗传自异族祖母的紫眸,在灯下流转着慵懒而疏离的光,对楼下的喧嚣显得意兴阑珊。
“殿下,这醉月楼的蟹粉狮子头,据说是扬州一绝。”身旁穿着褐色劲装的亲卫统领低声道,试图引起主子对美食的兴趣。
萧元瑾唇角微勾,带点漫不经心的嘲弄:“陈锐,这世间所谓‘绝品’,多半名过其实。就如这满楼的热闹,看久了,也不过是些虚浮的烟火气。”他目光掠过楼下,那些富商巨贾、文人墨客为台上咿呀唱腔或柔曼舞姿喝彩的模样,只觉千篇一律,索然无味。他微不可察地轻叹,若非为了暂离宫闱的沉闷,他绝不会踏足此地。
正当他意兴阑珊,准备起身离去时,楼下原本缠绵的丝竹声倏然一变。
筝弦一拨,声如昆山玉碎,清越空灵,瞬间压过了所有嘈杂。箫声随之幽幽而起,似月华流淌,带着一丝说不清的寂寥与旷远。
萧元瑾已离座半起的动作顿住了。这乐声……与他平日所闻的宫廷雅乐截然不同,带着一股抓人心的力量。
他下意识地重新坐稳,目光投向楼下舞台。
只见一道水红色的身影,如同被这空灵乐声凭空召唤而来,翩然落于舞台中央。轻纱覆面,只露出一双眉眼。可仅仅就是这双眉眼,让萧元瑾漫不经心的眼神骤然凝住。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
杏眸的轮廓,眼尾却微微上挑,勾勒出惊心的弧度。最奇的是那瞳色,并非纯粹的黑,而是在璀璨灯火的映照下,泛着淡淡的、如同最上等紫晶般的流光,与他自己的紫眸竟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却更添了几分江南烟雨般的朦胧与水漾柔情。眸光流转间,仿佛敛尽了星月清辉,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孤高。
乐声渐密,如珠落玉盘。
云袖动了。
水袖扬起,并非寻常舞姬的柔媚无骨,而是带着一股清韧的力道,如云霞初升,如惊鸿乍起。她的腰肢极软,旋转时裙裾绽开层层叠叠的涟漪,那水红色的身影在台上忽左忽右,忽疾忽徐,每一个定格都美得像一幅精心描绘的仕女图,而连贯起来,又如同行云流水,毫无滞涩。
她舞的不是风情,是风骨;不是取悦,是倾诉。长袖挥洒间,仿佛有长风掠过旷野,有孤鸿划过天际。时而如弱柳扶风,惹人怜惜;时而又如利剑出鞘,带着一股不愿屈从的倔强,欲挣脱这凡尘的束缚。
萧元瑾不自觉地已放下了酒杯,身体微微前倾,紫眸一瞬不瞬地追随着那抹水红色的身影。
周遭的一切喧嚣——陈锐未尽的话语、楼下的喝彩、跑堂的吆喝——仿佛都在瞬间褪去、模糊。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穿透灵魂的乐声,和乐声中那抹惊心动魄的红色。
就在一个连续的、令人眼花缭乱的急速旋转后,云袖以一个近乎不可能的姿势蓦然定格,双臂舒展,水袖垂落,如同凤凰敛翼,归于寂静。她微微仰头,覆面的轻纱随着她略显急促的呼吸轻轻起伏。
而就在那一刹那,她的目光,仿佛挣脱了万众瞩目的光环,穿透了层层叠叠的人群,精准地、毫无预兆地,撞上了三楼雅间里,那双同样凝望着她的、带着震撼与无法言说吸引力的紫色眼眸。
一眼万年。
时间,仿佛在那一瞬静止。
楼下是震耳欲聋的、几乎要掀翻屋顶的喝彩。
可在那喧嚣之上,舞台中央与三楼雅座,隔着人山人海,隔着浮世烟火,两人的目光就这样遥遥相遇、紧紧纠缠。
他看到了她眼中尚未褪去的舞蹈激情,以及那激情之下,一丝洞悉世情的清冷与孤寂。
她看到了他眼中的惊艳、探究,以及那紫眸深处,属于上位者的锐利,与一种她看不懂的、仿佛等待了许久的命定纠葛。
只一眼。
如星火坠入荒原,瞬间燎原。
如石子投入古井,激起深澜。
萧元瑾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又骤然松开,带来一阵陌生的悸动与空白。他见过无数美人,宫中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却从未有一人,能仅凭一眼,就让他的灵魂都为之震颤,仿佛前世便已相识。
一旁的陈锐见他神色有异,眉头紧锁,目光专注得惊人,忍不住再次低声唤道:“殿下?”
萧元瑾恍若未闻。他的全部心神,都已被楼下那抹水红色的身影攫取。他看着她缓缓收回目光,那紫晶般的眸子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于了然的情绪,随即,她随着乐声最后的余韵,如同来时一般,翩然隐入后台帘幕之后,仿佛刚才那惊世一舞,只是他神魂动荡间生出的一场幻梦。
可他知道,不是梦。
那一眼交汇时灵魂的悸动,如此真实,刻骨铭心。
就如同许多年后,他那同样继承了一双紫眸的儿子萧景逸,在梧桐树下,对那位白发皇叔姜绪衍的惊鸿一瞥——只一眼,便注定了一生的爱恨痴缠,挣不脱,逃不掉,甘苦自尝,至死方休。
纵使轮回千转,
至死方休。
萧元瑾缓缓靠回椅背,指尖触摸着微凉的琉璃杯壁,那冰凉的触感却无法平息他心头陌生的灼热。
许久,他才低低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笃定的沉黯,对陈锐说道:
“去查查,她叫什么名字。”
“殿下,此女名为云袖,是这醉月楼新来的舞姬……”陈锐办事效率极高,很快便带来了信息。
萧元瑾默默咀嚼着这个名字:“云袖……云间之袖,拂动人心。”他抬眼,望向窗外那轮浸润在扬州烟水气息中的明月,心底某个角落,仿佛被那水红色的身影彻底点亮,又旋即被更深的、名为“占有”的阴影所覆盖。
台上那抹水红身影,仿佛凝聚了江南所有的灵秀与月光,在他年少的心湖中,投下了一颗足以掀起惊涛骇浪的石子。惊鸿一瞥,宿命已定。
后来,他登基为帝,力排众议,第一道与自己相关的旨意,便是迎那扬州舞姬云袖入宫,册封云妃。他曾以为,将这轮明月拥入怀中,便能永远留住那抹惊世的光彩。却不知,宫墙深深,终究磨灭了那份不羁的灵韵。云妃不争不抢,性子清冷,帝王的热情在得不到同等炽热回应后,便渐渐转向别处。曾经的惊艳,最终也化为了景阳宫里,这一池死水,满院荒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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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景逸站在书房窗前,望着窗外枯寂的庭院。
母亲的影子仿佛还残留在这宫苑的角落里,与如今的萧条重叠。他继承了母亲那过于昳丽的容貌,和他父亲那双罕见的紫眸。据说与云袖起舞时,在特定光线下流转的魅影极为相似。也继承了那份潜藏在骨子里的、不愿屈就的执拗。
他看着那潭死水,仿佛看到了自己前世被囚禁的魂灵;看着那荒芜的花圃,如同预见自己可能再次沉寂的命运。指节缓缓收紧,紫眸深处,有什么东西在晦暗不明地燃烧。禁足于此,并非终点。他需要力量,需要打破这囚笼的力量,需要足以守护他想守护之物、质问他想质问之人的力量。
殿内,陆颂淮因伤痛偶尔发出的细微呻吟隐隐传来。萧景逸收回目光,转身走向偏殿。至少此刻,他并非全然孤身一人。
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