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邈之主仆赶到景阳宫时，宫门已落锁，守卫因着禁足令，不敢擅开。
乔邈之眉头紧锁，不知在思索什么。
最终还是当归亮出太傅令牌，言明有要事需当面劝诫三皇子，守卫才勉强放行，却也不敢让乔邈之久留。
景阳宫地处东六宫偏隅，先帝在位时曾是一位不得宠妃嫔的居所，萧景逸封王开府前便一直住在这里。
宫苑不算小，却透着一股年久失修的寥落。
时值深秋，庭院中那几株老梧桐叶片已凋零大半，剩下的枯黄叶子在夜风中簌簌作响，更添萧瑟。
宫墙朱漆有些斑驳脱落，廊庑下的宫灯也比别处昏暗几分，光线勉强勾勒出殿宇飞檐模糊的轮廓，投下大片沉郁的阴影。
萧景逸将陆颂淮安置在偏殿的暖阁里，亲自查看了伤势。
太医已来敷过药，言明需好生将养，否则恐留病根。看着少年趴在榻上，因疼痛而紧蹙眉头、脸色苍白的模样，萧景逸心头那股对姜绪衍的怨怼便又深一层。
重生以来遇到的重重困难和各种未解的谜团全部排山倒海般的压上心头。
烦躁感和无力感几乎要将他压垮。
本是一个双手沾血的恶人，如今莫名获得了一次重来的机会。
怎么想都不对……
且他也忘却了一件事，他已经不再是那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帝君。
重生之后许多事情都身不由己。
恍如前世般
低首又低首。
闻听乔邈之到访，萧景逸有些意外。
这位太傅他还是一向尊敬的。
他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袍，走到正殿相见。
“学生见过太傅。” 萧景逸依着旧礼，微微躬身，语气恭敬，却带着显而易见的疏离。紫眸低垂，掩去了其中的复杂情绪。
毕竟是萧凛峥身边的人，还是有所顾忌的。
乔邈之是萧凛峥的老师，与二哥关系密切，此刻前来，是真心劝慰，还是替他那好二哥来探听虚实？
重生后的他，不得不以最坏的恶意去揣度这些曾与他有过交集的人。
乔邈之看着他故作沉稳却难掩眉宇间戾气的模样，心中微叹。
眼前的少年，与他记忆中那个虽有些顽劣却眼神清亮的学生，已然不同。他温声道：“殿下不必多礼。听闻殿下宫中之事，特来看看。” 他目光扫过这略显空旷冷清的正殿，“陆侍卫伤势如何？”
“劳太傅挂心，已无大碍，将养些时日便好。” 萧景逸回答得滴水不漏，引乔邈之入座，自己则坐在下首，姿态拘谨。
乔邈之知他心有芥蒂，也不点破，只循着师者的身份，缓缓劝诫：“殿下，今日之事，臣已听闻大概。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殿下年少气盛，锋芒过露，易招人忌惮。往后行事，当需更加谨慎，三思而后行。有些闷亏，暂时咽下，未必是坏事。” 他话语恳切，带着真挚的关怀，试图点拨这头看似桀骜实则处境艰难的幼兽。
萧景逸静静听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冰凉的釉面。乔邈之的话，他何尝不懂？前世他就是太过张扬，才落得众叛亲离的下场。可懂归懂，当事情涉及他在意的人，那股压抑不住的暴戾便蠢蠢欲动。尤其是，当裁决来自姜绪衍……
他抬起眼，紫眸中情绪难辨：“太傅教诲，学生记下了。只是，有时并非学生想惹事，而是事偏偏找上门来。” 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乔邈之看着他，知道心结非一日可解，也不再深言，只道：“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蛰伏，亦是力量。” 他又询问了些陆颂淮养伤的细节，嘱咐若有需要，可派人去他府上支取药材，便起身告辞了。他深知，此刻过多的关注，对萧景逸并非好事。
送走乔邈之，萧景逸独自站在空旷的庭院中。
夜风卷着枯叶，打着旋儿掠过脚边。他抬头望着被宫墙切割成四方的、墨蓝色的夜空，几颗寒星疏疏落落。这景阳宫，就像一座华丽的牢笼，前世的他费尽心力挣脱，最终却坠入更深的深渊；今生重归此地，带着满身伤痕与记忆，这宫墙仿佛更高，阴影也更浓了。
往后的时日，果然如预料般无聊且压抑。
禁足令下，景阳宫门庭冷落。除了定时送饭食和每日前来为陆颂淮换药的太医，几乎无人踏足。
萧景逸每日大多时间待在书房，看似在翻阅那些他早已烂熟于心的经史子集，实则心神不宁。
朝堂上的任何风吹草动，都与他隔绝，这种被蒙住眼睛、塞住耳朵的感觉，让他焦躁。
陆颂淮在榻上趴了七八日，伤势才稍见起色，能勉强下地缓慢行走。
少年心性，耐不住寂寞，有时会蹭到书房门口，陪着萧景逸。主仆二人偶尔对弈一局，或是由陆颂淮磕磕绊绊地念些兵书杂记，萧景逸则靠在窗边，望着庭院里日渐凋零的景象，默然出神。
这几日闲来无事， 他总会想起那日姜绪衍甩开他时，那冰冷刺骨的眼神和话语。
心口像是破了一个洞，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他试图用前世的恨意去填补，可脑海里又不合时宜地闪过重生后与姜绪衍相处的零星片段——灯下的侧影，酒楼里安静的睡颜，甚至那屏风后惊鸿一瞥的模糊轮廓……这些画面与那日的决绝交织在一起，撕扯着他，让他备受煎熬。
这日，陆颂淮正慢慢活动着筋骨，一名不知名的宫人悄悄塞给萧景逸一张字条。这是萧景逸早年布下的一点不起眼的眼线。
字条上只有简短的几句话：北境戎族犯边，劫掠三镇。陛下已命护国大将军叶牧遥即日率部出征。
萧景逸捏着字条，紫眸微眯。
叶牧遥又走了。在这个当口，他被派往北境，是巧合，还是有人刻意调开这尊可能搅局的大佛？他想起那日皇帝看叶牧遥时，那深邃难测的眼神。
他将字条在烛火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
“殿下，是有什么消息吗？” 陆颂淮见他神色凝重，忍不住问道。
萧景逸转过身，看着少年澄澈中带着关切的眼睛，忽然问道：“颂淮，若有机会，你想去军中吗？”
陆颂淮愣了一下，随即眼中迸发出明亮的光彩，毫不犹豫地点头：“想！卑职想跟着叶将军那样的英雄，建功立业！” 他说完，似乎又觉得在自家殿下面前说想跟别人，有些不妥，脸上泛起一丝窘迫的红晕。
萧景逸看着他那鲜活的模样，心底的阴霾似乎被驱散了些许。他笑了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带着几分戏谑：“好啊，等你伤好了，我想办法把你塞到叶牧遥军中去。”
“真的？！” 陆颂淮惊喜地几乎要跳起来，却又牵扯到伤口，疼得龇牙咧嘴，模样甚是滑稽。
萧景逸看着他，笑声在空旷的殿宇里回荡，却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落寞。
景阳宫的日子，就在这养伤、禁足、以及偶尔传来的外界消息中，一天天缓慢地流逝。
如同殿外那潭几近干涉的池水，波澜不惊，却暗沉沉的，映不出丝毫天光。
无意义却平淡如水。
而靖王姜绪衍，自那日之后，便再无任何音讯传来。仿佛那夜的冲突与决裂，只是一场过于真实的噩梦。
希望那只是一场梦吧。萧璟逸有时会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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