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华殿外的青石板地,冰冷彻骨。
刑杖落在皮肉上的闷响,一声声,敲打在寂静的夜色里,也敲打在萧景逸的心上。
他站在不远处,紫眸沉沉,看着陆颂淮趴在刑凳上,牙关紧咬,额际青筋暴起,冷汗浸透了靛蓝的侍卫服,与之前苦战留下的血污混在一起,狼狈不堪。
那双乌黑的眸子死气沉沉的,又似乎有水汽弥漫。
正如他第一次见到陆颂淮时一样。
少年始终没有惨叫出声,只有压抑不住的、从喉咙深处溢出的痛哼,像受伤幼兽的哀鸣。
每一杖落下,萧景逸的指节就捏紧一分。
他已经记不清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
又想起姜绪衍那句冰冷的“不中用的狗”,胸腔里那股刚被强行压下的恨意又翻腾起来,几乎要灼伤他的五脏六腑。
可更多的,是一种无力感。重活一世,他以为自己能掌控更多,至少有一世的经验在………
却连身边最亲近的人都护不住。
三十杖,终于熬完。
行刑的内侍面无表情地退下。陆颂淮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浑身湿透,虚脱地趴在长凳上,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臀腿处一片血肉模糊。
萧景逸快步上前,脱下自己的外袍,小心翼翼地盖在陆颂淮身上,动作是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轻柔。
他俯身,想要将人扶起。
“殿……下……”陆颂淮气若游丝,声音嘶哑,“卑职……自己……”
“别动。”萧景逸打断他,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
妈的。他在心里暗骂。
怎么会打成这样。
他弯下腰,深吸一口气,将少年不算沉重却此刻显得格外脆弱的身躯,背到了自己背上。
陆颂淮僵住了,趴在萧景逸不算宽阔却异常稳实的背上,鼻尖萦绕着殿下身上淡淡的、混合着汗意与龙涎香的气息。
疼痛、委屈、还有这突如其来的、近乎逾矩的亲近,让他眼眶瞬间又红了,他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哽咽溢出喉咙。
眼前不断浮现叶将军那淡淡的笑颜。
明明就差一点。
“疼就叫出来,没人笑话你。”萧景逸背着他,一步步朝着景阳宫的方向走去,脚步沉稳。夜色浓重,宫灯在他们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
“不……不疼……”陆颂淮把脸埋在外袍的布料里,闷声说,带着倔强的哭音。
萧景逸沉默了一下,紫眸在夜色中晦暗不明。“是我连累了你。”
“不!是卑职无能,给殿下惹麻烦了……”陆颂淮急忙辩解,动作牵扯到伤口,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
萧景逸感觉到背上的抽动,脚步微顿。“颂淮,”他声音里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叹息的语调,“在这吃人的地方,有时候,无能不是错,怀璧其罪才是。” 他像是在对陆颂淮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前世,他不就是拥有太多渴望,才招致了那般下场么?
渴望得到父亲的器重,渴望得到群臣的拥护,渴望得到……那象征无上权威的皇位。
渴望得到……皇叔的关注。
其实到最后弑父篡位屠戮众生坏事做尽、他山穷水尽的时候。
他想,我什么都不要了,都不要了……
只是疯狂的想从皇叔那无波的眼眸里找那一角自己的身影。
可是老天也跟他玩笑。
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一个反叛的侍卫和一团大火送他走。
陆颂淮似懂非懂,只觉得殿下此刻的声音,比平时少了几分桀骜,多了几分沉重的疲惫。
他安静下来,默默感受着身下传来的体温,疼痛似乎也减缓了些许。
“殿下。”
他认认真真的叫了一声。
“嗯?”
“谢谢你。”
………………
太傅府,书斋内依旧是灯火温然,却已失了之前的静谧安宁。
一名身着青色常服、面容沉静、眼神却透着精干的男子快步走入,他是乔邈之的心腹管事,名唤当归。
他步履无声,来到乔邈之面前,躬身低语,将霜华剑会后发生的事,包括陆颂淮被杖责三十、三殿下萧景逸顶撞陛下被禁足、以及靖王姜绪衍最终裁决的经过,简明扼要地禀报了一遍。
乔邈之执棋的手停在半空,温润的蓝眸中闪过一丝惊愕,当然只是刹那,便只剩下了然。
他放下棋子,眉宇微蹙:“竟不细查,便直接动刑?打的还是景逸的人……”
他心思电转,立刻敏锐的嗅到了其中不寻常的气息。
这绝非简单的意气之争,背后定然有人推波助澜,目标直指三皇子,甚至可能意在挑起更深的矛盾。
一旁的萧凛峥原本懒洋洋地倚在软枕上把玩着一块玉佩,听到“陆颂淮被杖责三十”时,指尖几不可察地一顿,脸上那风流不羁的笑容淡了下去,桃花眼中掠过一丝阴郁。
乔邈之站起身,对当归吩咐道:“备车,去景阳宫。” 他需要去看看情况,萧景逸那孩子性子烈,此刻被禁足,身边人又受了刑,怕是……
他刚要走,手腕却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抓住。
“邈之,” 萧凛峥不知何时已来到他身边,抓着他的手,力道不轻,脸上却又挂起了那玩世不恭的笑,
“这么晚了,宫门都快下钥了,你去做什么?三弟那边自有太医照料,你去了又能如何?”
一句话轻飘飘的,却似有多重含义。
乔邈之试图抽回手,却被握得更紧。
无奈之下,他抬眸,看向萧凛峥,那双总是含着温和笑意的蓝眸此刻显得有些锐利,他平静地开口,话语却含沙射影:“殿下,有些事,过犹不及。陆侍卫不过是个半大孩子,若真因此出了什么意外,这孽债,算在谁头上?”
萧凛峥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笑得更加灿烂,却无端带了几分邪气。
他非但没有松开,反而就着姿势将乔邈之拉近了几分,几乎是贴着他的耳畔,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大大方方地承认,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无赖的坦然:“就算是我做的,又如何?邈之,这宫里不就是你算计我,我算计你么?他萧景逸挡了路,他身边的人自然跟着倒霉。我就这样,你看不惯?”
“可若今天受伤的是我呢,邈之,你会护着我么。”
他以为会看到乔邈之的怒意,或是失望,甚至是指责。他已经准备好了应对的说辞。
再抛出一个看似赌气的问题,却是心里压抑已久的心思。
然而,乔邈之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双幽蓝的瞳孔里,没有愤怒,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人淹没的痛心,以及……一丝怜悯。
“没有人能伤害二殿下。”
那眼神,那回应,比任何斥责都让萧凛峥难受。
他脸上的笑容终于维持不住,慢慢敛去,抓着乔邈之手腕的力道也不自觉地松了些许,心底涌上一股莫名的失落和烦躁。“你……什么意思?”
乔邈之轻轻挣开了他的手,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袖,动作依旧优雅从容。他望着萧凛峥,声音温和却带着疏离:“殿下,权术机心,用之正则利国利民,用之邪则害人害己。望你好自为之。”
说完,他不再看萧凛峥瞬间阴沉下来的脸色,转身对当归微微颔首,主仆二人便径直离开了书斋,身影很快消失在廊庑深处。
萧凛峥独自站在原地,灯影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有些孤寂。他看着乔邈之离去的方向,俊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桃花眼底,翻涌着复杂难明的情绪。他忽然抬手,狠狠一拳砸在旁边的梨木案几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案几上的茶杯震了震,茶水溅出,濡湿了桌面。
“好自为之……” 他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冰冷的弧度。
书斋内,灯火依旧,却只剩他一人,以及满室空寂。方才那片刻的、虚假的岁月静好,早已被现实的冰冷与算计冲击得支离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