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裁决已下，金口玉言，再无转圜余地。场中气氛凝滞，唯有夜风穿过殿宇，带来一丝寒意。
就在内侍欲上前带走陆颂淮时，一直沉默如山的叶牧遥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陛下，陆侍卫伤势不轻，三十杖恐伤及根本。不若暂记，待其伤愈再行责罚，或可允其戴罪立功。”
他话语简洁，并未直接质疑判决，只是陈述事实，提出变通之法。然而，在这敏感时刻，任何为陆颂淮求情的言语，都显得格外突兀。
皇帝脚步一顿，缓缓转身，目光落在叶牧遥身上。那眼神深邃，不见喜怒，却如同暗流涌动的深海，让人不寒而栗。他盯着叶牧遥，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弧度：“叶爱卿，倒是爱兵如子。” 他顿了顿，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不过，宫规岂是儿戏？此事既已交由靖王处置，自有他的道理。叶爱卿若有异议，不妨去与靖王分说。”
这话看似将皮球踢给了姜绪衍，实则是在警告叶牧遥——手，不要伸得太长。
叶牧遥神色不变，只微微颔首：“臣，遵旨。” 他不再多言，退后一步，仿佛刚才的出言只是例行公事。然而，他那双极俊的眉眼扫过赵元启、李承玉等人时，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峭，如同冰刃刮过，让那几人面上假笑都僵了僵。可碍于叶牧遥在军中的赫赫威名与手握的重兵，无人敢当面反驳，只得纷纷打着哈哈：“叶将军体恤下属，真是…真是爱兵如子啊…哈哈…”
皇帝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眸色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功高震主，兵权在握，这叶牧遥，终究是心头大患。他不再停留，龙行虎步，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皇帝一走，场中紧绷的气氛稍微松弛，却又弥漫开另一种诡异的寂静。
姜绪衍面无表情，甚至未曾看萧景逸一眼，转身便朝着殿外走去，雪白的衣袂在夜风中翻飞，划出一道清冷孤绝的弧线。
萧景逸看着他决绝的背影，想到陆颂淮即将受刑，想到自己又被禁足，更想到姜绪衍那“公正”却冰冷的裁决，两世的怨恨与新添的怒火交织在一起，几乎将他理智烧尽。他咬咬牙，不管不顾地追了上去。
“三殿下留步！” 赵元启假意阻拦，声音带着隐约的关切。
李承玉也阴恻恻地开口：“殿下，陛下刚下令禁足，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萧景逸充耳不闻，紫眸死死盯着前方那道身影，大步流星地追出了殿门。
在通往宫苑深处的一条回廊下，萧景逸终于追上了姜绪衍。
“姜绪衍！” 他猛地抓住姜绪衍的手臂，强迫他停下脚步。
姜绪衍身形一顿，缓缓回过头。廊下宫灯昏暗，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那双杏眸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清冷，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
“放手。” 他的声音比夜风更冷。
萧景逸非但没放，反而抓得更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胸口剧烈起伏，紫眸中翻涌着滔天的怒火和深深的失望，前世今生的委屈与恨意如同火山喷发，再也无法抑制。
“为什么？！你明明知道颂淮是冤枉的！你为何还要罚他？！三十杖！他刚刚苦战受伤，你让他如何承受？！” 萧景逸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带着尖锐的质问。
姜绪衍蹙眉，试图甩开他的手，却被他死死钳住。“萧景逸，你放肆！宫规如此，众目睽睽，陛下亲裁，你要我如何？”
“如何？你可以据理力争！你可以查清真相！而不是像这样，像个懦夫一样，为了所谓的平衡，为了不被牵连，就牺牲一个无辜的人！” 萧景逸口不择言，话语如同淬毒的利箭，“姜绪衍，你就是个懦夫！”
“姜绪衍，懦夫！”
他重复着，仿佛这样才能宣泄心中的痛楚。眼前这个人，曾是他黑暗生命里唯一的光，是他倾尽所有去爱慕、去追逐的皇叔，可也是他，一次次将他推向深渊。前世如此，今生亦然！
姜绪衍的脸色在灯光下愈发苍白，他听着萧景逸一句比一句更伤人的指控，杏眸中闪过一丝痛色，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无力。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压抑的低斥：“萧景逸！你胡言乱语什么？！懂不懂礼仪尊卑！”
“我不懂！我只懂你又一次背弃了我！” 萧景逸眼底腥红，映着彻骨的仇恨，那模样，竟隐隐有了几分前世那个阴郁暴戾帝君的影子，“在你心里，永远都是你的立场，你的大局最重要！我，还有我身边的人，都可以随时被牺牲，是不是？！”
混乱间他甚至有些今夕是何年的错觉。
仿佛又回到了那段争论不休，仇恨恶意纷飞的日子。
看着他眼中光芒一点点被仇恨吞噬，姜绪衍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想解释，想告诉他朝堂的波谲云诡，想告诉他皇帝的猜忌与试探，想告诉他自己的如履薄冰……
他想说，阿逸阿逸，你别怨我，好不好。
我真的束手无策，兄长猜疑我，群臣仇视我。
我要辅佐你成为帝君，还不能倒下啊…
可千言万语堵在喉咙，最终只能化为一片冰冷的沉默。
罢了。
为了你。
承受这些，又如何。
剧烈的咳嗽毫无预兆地涌上，姜绪衍猛地侧过头，以袖掩唇，单薄的身躯因咳嗽而剧烈颤抖，仿佛随时会散架一般，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破碎感。
那熟悉的咳嗽声，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萧景逸前世记忆的闸门。
每当皇叔身体不适，他总会这样……几乎是本能地，萧景逸眼中的怒火瞬间被惊慌取代，他下意识地松开了钳制的手，转而想要去扶住他颤抖的肩膀，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慌乱：“皇叔！你……”
然而，他的手刚触碰到姜绪衍的衣袖，便被对方猛地甩开！
姜绪衍止住咳嗽，抬起头，唇色淡得近乎透明，唯有眼尾那点红痣艳得惊心。
他看着萧景逸，眼神冰冷如万载寒冰，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萧景逸，你永远都是这样。冲动，任性，自以为是一腔热忱，实则愚蠢透顶！你以为你是在护着谁？你是在把他推向死路！管好你自己，还有你身边那条不中用的狗，别再给孤惹是生非！”
出口还是训斥，他不能松口，不能松口…
“不中用的狗”……这几个字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穿了萧景逸的心脏！
他猛地后退一步，瞳孔骤缩，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痛，尖锐的痛楚从心脏蔓延至四肢百骸，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眼前阵阵发黑。
这一刻，他忽然想起了重生后的点点滴滴。
想起灯会上，姜绪衍虽然一脸不耐，却依旧陪他逛遍了每一个摊位，在他盯着糖人出神时，默默付钱买下塞到他手里。
想起他旷课溜出宫看宫外的戏曲表演，被姜绪衍找到时，对方没有立刻责骂，只是淡淡地说“下不为例”，然后站在他身边，陪他看完了整场表演。
偏偏嘴硬说是怕皇上怪罪才陪着他。
那一晚的戏剧格外好看。
那台上的戏子水袖轻扬，开口唱腔婉转清脆。
“只愿君心似我心…”
“定不负相思意…”
定不负，相思意。
就这般望着你
他望着姜绪衍灯火摇曳下的侧脸出了神，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漂亮美好的男子呢。
在心底小心翼翼的想一定要一辈子和他一起走下去呢。
又想起那次意外宫外遇险，不得不共住酒楼客房，他缠着要同榻而眠，姜绪衍最终默许。
夜里醒来，看见身侧之人安静的睡颜，凌乱的发丝微微遮住脸颊，美得惊心动魄，让他一时间忘了所有仇恨，只想时间就此停驻。
我不恨了，不恨了。
两世了，放下吧…
甚至……甚至那次他“无意”撞见姜绪衍沐浴。
屏风后那若隐若现的、如玉雕琢般的背影，后来发现萧璟逸不要脸的举动时眼角的飞红和刹那间的错愕，曾让他如痴如醉，心生摇曳，暗自想过，不然就放下吧，放下吧，不恨了……
过往那些自以为是的温柔和纵容，在此刻姜绪衍冰冷刺骨的话语和眼神对比下，变得如此可笑，如此讽刺！
原来，一切都没有改变。他在他心中，依旧是那个冲动愚蠢、连累他人的麻烦精，而他身边的人，更是可以随意辱骂的“狗”！
胸腔里空落落的，冷风呼啸着灌入。萧景逸看着姜绪衍，看着他那张依旧俊美却冰冷如霜的脸，所有的爱恨情仇在瞬间坍缩成一片死寂的黑暗。
姜绪衍似乎还想说什么，嘴唇微微动了动。
但萧景逸已经不想再听了。
他用尽全身力气，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嘶哑，带着彻骨的寒意，狠狠地回道：“好！好得很！皇叔今日之言，侄儿……铭记在心，永世不忘！”
说完，他不再看姜绪衍一眼，决绝地转身，踉跄着融入漆黑的夜色之中，背影仓皇而孤寂。
姜绪衍独自站在原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夜风吹起他雪白的发丝，拂过他苍白的面颊，那身影在孤灯下，显得那般单薄，那般……寥落。他缓缓闭上眼，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风里。
镜头转向霜华殿外的行刑处。
陆颂淮已被押解到位，趴在冰冷的长凳上，脸色因失血和恐惧而更加苍白。他咬着牙，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痛楚。
而另一边，一名身着银甲、面容冷峻、肤色冷白、身姿挺拔如松的少年副将快步走到叶牧遥身边，低声禀报了几句，似乎是军务紧急。
陆颂淮有些混混沌沌的看着这一幕，只隐隐约约的记起叶牧遥的副将似乎是叫宋珉？
叶牧遥听完，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那张常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难得地掠过一丝极淡的烦躁。
他看了一眼即将行刑的陆颂淮，又看了一眼宋珉，最终，什么也没说，只对宋珉微一颔首，转身便随着他快步离去，玄色的披风在夜风中猎猎作响，很快消失在宫墙深处。
陆颂淮望着他毫不犹豫离去的背影，眼中刚刚因叶牧遥之前那句“我信你”而燃起的一点微光，渐渐黯淡下去。只剩下冰冷的刑杖，和未知的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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