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牧遥与陆颂淮一前一后回到观礼台附近时,那里的气氛已如同绷紧的弓弦,一触即发。
原先还只是些宗室子弟和低阶官员围着萧景逸吵闹,此刻却多了几张更具分量的面孔。
兵部右侍郎赵元启,此人面皮白净,一双细长眼总是笑眯眯的,此刻正抚着修剪整齐的短须,看似在打圆场,言语间却如绵里藏针:“三殿下稍安勿躁,诸位同僚也是为皇家体面着想。毕竟赤焰散非同小可,若坐实了,不仅这小侍卫前程尽毁,只怕对殿下您的清誉……”
他话音未落,旁边一位身着绯色孔雀补子官袍的官员便冷哼一声,声线略显尖利:“赵侍郎此言差矣,清誉?三殿下何时在乎过这个?”
此人乃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李承泽,生得一副好皮囊,眉宇间却带着几分阴鸷与乖张,他行事向来不按常理,时而君子坦荡,时而又狡猾如狐,让人难以捉摸。
他与靖王姜绪衍在朝政上多有龃龉,已是公开的秘密。“本官看来,此事关键不在那侍卫,而在其主!若非主子纵容,甚至示意,区区侍卫安敢在霜华剑会上行此大逆不道之事?靖王殿下,” 他话锋一转,矛头直指一直沉默立于一旁的姜绪衍,“您方才也说了要查,不知可查出了什么?还是说,您有意偏袒?”
这顶“偏袒”的帽子扣下来,不可谓不重。一时间,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姜绪衍身上。
萧璟逸不禁心里一阵发紧。
偏袒。?
姜绪衍白发素衣,立于一片朱紫官袍之中,宛如鹤立鸡群。他面色依旧淡漠,面对李承泽几乎是指着鼻子的质问,连眉梢都未曾动一下。他只平静地开口,声音清越,压过了场中的嘈杂:“李大人办案,向来是凭臆测而非证据的么?陛下尚未定论,你便急着要给皇子定罪?”
他话语不多,却字字犀利,直接将李承泽的攻讦顶了回去,同时不着痕迹地将“皇子”身份点出,提醒众人萧景逸的地位,隐隐形成一种回护。
萧景逸站在风暴中心,紫眸暗沉,看着姜绪衍替他挡下明枪暗箭,心中那股复杂的情绪再次翻涌。
他活了两辈子,自然看出李承泽、赵元启之流不过是借题发挥,真正目标或许是他,或许是他袒护的某人。
可皇叔他……为何要站出来?
就在他心绪纷乱之际,陆颂淮在叶牧遥的陪伴下走了过来。
少年脸色苍白,左臂伤口狰狞,但腰杆却挺得笔直。叶牧遥则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只对几位重臣及萧景逸、姜绪衍微微颔首,算是见礼。
“殿下,叶将军,” 陆颂淮声音还带着哭过后的沙哑,但眼神坚定,“卑职回来了。卑职愿以性命担保,绝未服用任何禁药!”
赵元启皮笑肉不笑:“空口无凭,如何取信?”
李承泽更是冷笑:“你的命?你的命值几个钱?能与受伤的宗室子弟相比?”
气氛愈发紧张,双方唇枪舌剑,僵持不下。
萧景逸简直头痛欲裂,看着那些或义正辞严、或幸灾乐祸、或麻木不仁的嘴脸,只觉得一股暴戾之气直冲顶门。他几乎要控制不住,想将这虚伪的场面彻底撕碎。
本来满心以为这些性子能收敛一些,没想到,他不过是一个套着少年皮囊的空壳罢了。
那年那个站在城门上意气风发的,回眸灿笑,好不潇洒的少年已经留不住了啊。
就在这混乱达到顶点之时,萧景逸脑中莫名闪过一个身影——太傅乔邈之。
若是他在,以他那温润如玉、却能春风化雨的手段,定能周旋其间,安抚众人,不至于让场面如此难堪。他总能找到最恰到好处的方式,既全了礼数,又化解了干戈。
可乔邈之此刻并不在。
他去哪里了啊……
萧景逸不知晓的是,
他被二皇子萧凛峥,早早便缠住了。
皇宫另一隅,一处更为雅致清静的书斋内。
灯花轻爆,映照着满室书香。乔邈之坐在窗下的矮榻上,手中捧着一卷书,神情专注。
而他对面,萧凛峥毫无形象地趴在案几上,一双勾魂摄魄的桃花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乔邈之看,仿佛他脸上能开出花来。
“邈之,这本书有什么好看?你都看了一个时辰了。” 萧凛峥语气带着撒娇般的抱怨,伸手想去扯乔邈之的衣袖。
乔邈之不动声色地将袖子挪开,目光未离书卷,温声道:“殿下若觉无趣,可自去寻些乐子,不必在此陪臣枯坐。”
“那怎么行?” 萧凛峥立刻坐直身子,凑近几分,笑得风流肆意,“这满皇宫,就你这里最清净,最合我心意。我哪儿也不去,就守着你。” 他说着,又拿起一块点心,递到乔邈之唇边,“尝尝,御膳房新做的,甜而不腻。”
乔邈之无奈,只得微微侧头避开:“殿下,臣不饿。”
“那你渴不渴?我帮你倒茶。”
“你看书累不累?我帮你揉揉肩?”
“邈之,今晚月色真好,我们出去走走?”
“邈之……”
…………
“殿下……”
乔邈之无奈,有些头疼的制止了他。
萧凛峥如同一条黏人的大型犬,围着乔邈之打转,百般亲昵,言语调笑,试探着那无形的界限。
他心知肚明,有些线不能越,至少现在不能,但他就是忍不住想靠近,想触碰这份他渴望已久的温暖与宁静。
乔邈之始终保持着温和的笑意,对他的大多数行为选择视而不见,或是轻轻挡回。直到萧凛峥得寸进尺,忽然提议:“邈之,时候不早了,今晚我就在你这里歇下吧?”
乔邈之执书的手终于一顿,抬眸看向萧凛峥,那双幽蓝的瞳孔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他微微蹙眉:“殿下,此举于礼不合。”
萧凛峥看着他微红的耳根,脸上的笑容更深,带着几分意义不明的暧昧:“怕什么?你我师生之谊,抵足而眠亦是佳话。” 他嘴上开着玩笑,眼神却紧锁着乔邈之,不放过他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
乔邈之垂下眼睫,避开他的目光,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殿下慎言。还请回宫安寝。”
萧凛峥知道今晚只能到此为止了。他低低笑了几声,也不再强求,只是依旧赖在原地,托着腮,目光灼灼地看着灯下美人:“好吧,都听太傅的。不过,我可要守着你,等你看完这页书再走。”
书斋内,灯火温然,岁月仿佛在此刻静好。而远处的观礼台,却是另一番山雨欲来的景象。
“皇上驾到——!”
内侍尖细的唱喏声如同惊雷,炸响在混乱的场地上。
所有人瞬间噤声,慌忙跪伏在地,山呼万岁。
皇帝身着明黄龙袍,在仪仗的簇拥下缓步而来。他年近五旬,面容威严,眼神锐利如鹰,扫过跪倒的众人,最终落在场中僵持的几人身上,眉头紧锁。
“怎么回事?霜华剑会,本是雅事,何以闹得如此乌烟瘴气,不成体统!” 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沉沉的威压,让在场众人心头都是一凛。
赵元启和李承泽立刻抢着上前,你一言我一语,将事情“禀明”,言语间自然少不了对萧景逸的影射和对陆颂淮的指控。
皇帝听着,脸色越来越沉。他看了一眼狼狈却倔强的陆颂淮,又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叶牧遥,最后目光在萧景逸和姜绪衍身上停留片刻。
“够了!” 皇帝不耐地打断二人的奏报,“区区一个侍卫是否服药,也值得你们这些朝廷重臣在此争论不休?简直荒唐!”
他沉吟片刻,目光落在姜绪衍身上:“靖王,此事既然由你最先过问,便交由你全权处置。朕要一个结果,一个能服众的结果。”
刹那间,所有的压力都汇聚到了姜绪衍一人身上。赵元启、李承泽等人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等着看他如何决断。皇帝也在看着他,这既是考验他的能力,更是考验他的立场——是秉公处理,还是真的如李承泽所说,有意偏袒萧景逸?
姜绪衍跪在地上,背脊挺得笔直。他沉默着,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紧张。
萧景逸看着他清瘦的背影,心中莫名一紧。他知道姜绪衍的处境有多难。没有实证证明陆颂淮清白,而对方毕竟是宗室子弟,身份悬殊。若处置不当,不仅无法平息众怒,更会坐实偏袒之名,引来皇帝猜忌。
但心中还是隐隐期待,他会不会选择偏袒自己保全陆颂淮呢…
萧璟逸好歹也是个太子,不至于连袒护自己的侍卫的权利都没有吧。
良久,姜绪衍缓缓抬头,声音清冷而平稳,清晰地传遍全场:“侍卫陆颂淮,虽无确凿证据证明其服用赤焰散,然其与宗室子弟比试,致使对方受伤,引发众议,终究有失谨慎,冲撞贵胄。依宫规,杖责三十,以儆效尤。其所言未服药之事,容后细查。”
你妹的。萧璟逸在心中骂了出来。
三十杖!这已是不轻的刑罚,对于刚刚经历苦战、身上带伤的陆颂淮而言,更是雪上加霜。
众人神色各异,赵元启和李承泽对视一眼,似乎对这个结果还算满意,至少打压了萧景逸的气焰。
然而,萧景逸却猛地抬起了头,紫眸中瞬间燃起滔天的怒火与难以置信!
三十杖!姜绪衍他竟然……他竟然真的下令责打陆颂淮!
前世种种瞬间涌上心头——皇叔的冷漠、背叛、那些刻骨的折磨……原来一切都没变!他依旧是那个可以为了所谓“大局”、为了撇清关系而毫不犹豫牺牲他身边人的姜绪衍!什么若有若无的袒护,全都是他的错觉!他们之间,终究还是冰冷的政敌关系!
一股巨大的失落和恨意几乎将萧景逸吞噬。他想也不想,跨前一步,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和讥讽:“皇叔好公正!陆颂淮是我的人,他若有错,便是我教导无方,理当同罪!这三十杖,不如连我一起打了!”
他这话一出,全场死寂。
姜绪衍的背影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缓缓侧过头,看向萧景逸。那一刻,萧景逸清晰地看到,姜绪衍的脸色在宫灯映照下,苍白得近乎透明,那双杏眸中似乎掠过一丝极快的、难以言喻的情绪,像是痛楚,又像是无奈,但快得让人抓不住,随即又恢复了古井无波。
“景逸!” 皇帝勃然震怒,龙袖一拂,“休得胡言乱语!你身为皇子,不识大体,在此胡搅蛮缠,是想抗旨吗?!”
萧璟逸此刻真的气极了,也不顾什么不可逾矩。
梗着脖子,紫眸赤红,倔强地与皇帝对视,那模样,像极了陷入绝境、龇牙欲噬的孤狼。
皇帝见他如此,怒气更盛:“好!好的很!既然你主动请罚,朕便成全你!三皇子萧景逸,御前失仪,冲撞靖王,罚俸半年,禁足景阳宫半月,静思己过!至于那侍卫,杖责三十,即刻执行!靖王,此事由你监督!”
说完,皇帝不再看任何人,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一场闹剧,最终以萧景逸被禁足、陆颂淮被杖责告终。
萧景逸站在原地,看着皇帝离去的背影,又看向那边已然有人上前要带走陆颂淮执行杖刑,最后,他的目光死死钉在姜绪衍那清冷孤绝的背影上。
恨意,如同野草,在他心底疯狂滋长。
而姜绪衍,自始至终,没有再看他一眼。他只是微微垂着眼睑,无人能窥见他此刻心中,是如表面那般平静,亦或是……早已波澜万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