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免笑着说出“我回来了”的那一刻,易琼枝感觉一直紧绷在世界边缘的那根弦,终于稍稍松弛。
“回来了。” 她在心里重复着这三个字,像确认一个易碎的奇迹。
怀中身体的温度透过湿透的衣料传来,如此真实,几乎要烫伤他习惯于冰封的皮肤。这种真实的触感,是她对抗内心那片虚无海域的唯一锚点。
刚刚压下去的、因过度驱动力量守护泉眼而翻涌的疲惫,在此刻变成了某种轻飘飘的东西,只要抱着这个人,就能被轻易化解。
然后,变故发生了。
当王免在他怀中骤然缩小,他低头,对上一双懵懂的、红宝石般的眼睛。一只雪白的兔子正窝在他臂弯里,不安地动了动长耳。
王免就这么化作一团温暖雪白的毛球时,易琼枝的整个思维世界,在万分之一秒内,经历了一场无声的崩塌与重构。
-——锚点,消失了。
指尖传来的触感从爱人坚实的臂膀变成了柔软茸毛,这种极致的物理形态转换,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撬开了她记忆深处最黑暗的匣子。
“消失了。”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脑海炸开。不是“变成了兔子”,而是 “消失了” 。
就像当年被家族从世界上“抹去”一样,她紧握在手的“锚点”,再一次在她眼前被不可抗力强行“更改”了形态与存在证明。
怀里的重量如此真实,但她的大脑却开始拒绝处理这份信息,一种熟悉的麻木感顺着脊椎蔓延,仿佛他与这只兔子之间,隔着一层越来越厚的、无法穿透的玻璃。
她感觉不到“可爱”,只感觉到一种存在被否定的、彻骨的寒意。
迦蓝带着笑意的解释传来
“哎,不要那么紧张嘛。那女神防止爆体而亡的补救措施”。
这句话在她被疾病侵蚀的思维里,被迅速扭曲、异化:
· “补救措施” = 王免刚才离死亡如此之近,近到需要神明强行干预。
· “拟化形态” = 她熟悉的爱人被暂时“封存”了,此刻在她怀里的,是一个需要保护的、脆弱的、同时也是“非王免”的容器。
一种尖锐的、源于童年被背叛的过度警觉被瞬间激活。
她无法控制地想:这真的是女神的恩赐,还是另一种形式的“剥夺”?
将她好不容易确定的“真实”再次变得“不真实”?
迦蓝的眨眼,她读懂了。
那是千年来无需言语的默契,迦蓝看出了她平静外表下的惊涛骇浪。
迦蓝什么都没说,起身离开,是因为迦蓝清晰地感知到,那层用来隔绝情感的“冰壳”正在发出脆响,迦蓝必须在自己于众人面前失控前,离开那个能量过于充盈、让她无所遁形的核心。
易琼枝抱着那团突如其来的雪白,沉默地转身离去。
她步伐稳定,背脊挺直,依旧是那个清冷孤绝的副队,仿佛怀中只是多了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什。
然而,她刚走出没几步,身后的安静就被打破了。
“哇——!”
李玄第一个惊呼出声,眼睛瞪得溜圆,瞬间抛弃了对烤鸡的向往,一个箭步就冲了过来,脑袋几乎要凑到兔子面前。
“兔子?!队长变成兔子了?!这也太……太可爱了吧!”
岳桂和赵薇薇也立刻围了上来,少女心泛滥,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我的天,毛茸茸的!”
赵薇薇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兔子的后背,触手一片温软,让她忍不住又摸了一下。
“副队副队,让我抱抱!”
李玄跃跃欲试,手已经伸了过去。
就连一向沉稳的孙田屏,脸上也露出了罕见的、带着几分惊奇和好笑的神情,凑近了些观察:
“这……就是迦蓝姐他们说通知的拟化形态?这倒是……别致。”
被易琼枝小心翼翼抱在怀里的王免小兔,显然还没完全搞清楚状况。
它只是本能地觉得周围很安全,伙伴们的气息很熟悉。
于是,面对几只突然凑过来的、充满好奇和善意的手,它只是抖了抖长长的耳朵,红宝石般的眼睛里带着点茫然。
温顺地任由李玄轻轻捏了捏它的耳朵,岳桂用手指梳理它脑门上的软毛,赵薇薇则忍不住用指尖挠了挠它的下巴。
小兔子被摸得舒服地眯起了眼,身体软乎乎地瘫在易琼枝臂弯里,一副“不知天地为何物”的享受模样,甚至还无意识地朝正在“蹂躏”它的队友们投去了一个好奇又无辜的眼神。
而这纯然无辜的眼神,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刺破了易琼枝勉力维持的冰层。
她感觉到怀中的生物是温热的、柔软的、活生生的,可她的情感触觉却像是被隔绝了,反馈回大脑的只有一片麻木。
这种“存在”与“感知”的割裂感,让她抱着兔子的手臂微微僵硬。
它不再是那个能将他牢牢锚定在现实的、有着熟悉体温和眼神的伴侣,它变成了一个需要她重新去“认知”的陌生存在。
这种认知上的错位,正在加剧她内心的现实感丧失。
想要阻止的瞬间,一个冰冷、诡异且充满诱惑力的念头悄然浮现,属于易琼枝的病症彻底显现:
“如果……如果他们也能让王免消失呢?就像当初‘我’被轻易抹去一样。如果这个脆弱的‘形态’被伤害,是不是就能证明,这个世界和当初那个世界一样,充满了不可信的危机?……不,或许……我可以‘看着’,如果连他们都会伤害‘他’ ”
“那我的不信任、我的疏离、我的时刻戒备,就都是正确的。”
这个念头让易琼枝自己都感到一阵战栗,但疾病的逻辑自洽性却让它充满了力量。于是,她松开了手,将怀中的兔子递了出去。
易琼枝站在那里,仿佛一个局外人,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队友的欢声笑语变得遥远而扭曲,他的感官被无限放大,又无限收缩,最终聚焦在那只兔子身上。
她在进行一场残酷的、针对自己和他人的测试,用可能存在的“背叛”来验证自己生存哲学的正确性。
就在这理智与疯狂交锋的临界点,脑海中,那个与她同源、象征着绝对的神性一面的易语嫣的声音,如同一道冰冷的电流划过:
“你看,所谓的‘锚点’,形态一变,便如此脆弱。依赖外物,终是虚妄。”
这是她自己内心深处最大的恐惧,借由“神性”的口吻说了出来。
她的睫毛轻轻颤动,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一种被说破的、冰冷的清醒。
她将兔子递出去的动作,在此刻带上了一丝近乎残忍的、交由命运裁决的意味。
她静静地观察着,每一个抚摸兔子的动作,在她被疾病过滤的视野里,都可能潜藏着危险。
她在等待一个未知的结局,要么验证世界的恶意,要么……验证自己的错误。
然后,她感受到了克洛伊的目光。
这位在人前温和纯洁,在幽影小队里却鲜活真实的教皇,她的眼神仿佛能看穿一切。
她或许正动用着她那高位例的禁墟,与这片空间的“规则”缔结着某种无声的“约定”,以确保这场“测试”不会滑向真正的悲剧。
她看易琼枝的眼神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深切的懂得,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
警告易琼枝,不要被自己内心的魔鬼吞噬。
易琼枝就那样站着,像一个精致却空洞的人偶。
外表是绝对的平静,内心却是一片被疾病、创伤、神性低语和千年友谊共同撕扯的战场。
易琼枝怀抱着他暂时变成兔子的“世界”,却感觉那个世界正在从她的指缝中流走。
而她,正以一种精神上的自毁倾向,冷眼旁观着这一切,等待着某个审判的降临,或者,等待着某个能再次将她拉回人间的、专属于她的“约定”生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