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了。
千年的相处,足够让克洛伊——这个在幽影小队里会斗气、举止像小女孩,实则心思敏锐无比的伙伴——洞察到她平静表面下的惊涛骇浪。
她察觉到了易琼枝那不对劲的平静,察觉到了易琼枝强行压制的混乱。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
易琼枝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只是淡淡地回望过去,眼神如同深潭,不起波澜。
克洛伊微微蹙起了眉,眼神里的担忧和询问几乎要溢出来,但她终究没有开口。
她只是看着易琼枝,又瞥了一眼他怀里那只被队友们摸得晕头转向、还在无知无觉散发着“萌”光的小兔子,唇角轻轻抿了一下。
易琼枝收回了目光,不再停留,抱着那团让他感到割裂和不安的“锚点”,继续向谷外走去,将身后的喧闹、好奇,以及克洛伊那洞悉一切的目光,一并隔绝。
她需要独处。
她必须独处。
在他那精心构筑的内心世界,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失去锚点”而彻底分崩离析之前。
易琼枝抱着那团雪白的温暖,沉默地穿过回廊,将队友们好奇的喧闹与克洛伊那洞悉的目光一并留在身后。
她走向自己在教堂暂居的偏殿,那里安静,无人打扰。
一路上,怀中的小兔子似乎终于从被众人“围殴”的茫然中回过神。
它不再试图去理解自己为什么视角变得这么低,为什么手脚变成了毛茸茸的爪子,而是将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抱着自己的人身上。
动物的本能,有时比人类的思维更加敏锐。
王小兔能感觉到身下手臂的僵硬,能感受到那看似平稳的步伐下,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压抑着的颤抖。
包裹着它的气息,是熟悉的、属于易琼枝的清冷,但在这层清冷之下,翻涌着一种它从未在她身上感受到过的……混乱与冰凉。
那是一种近乎绝望的平静,像暴风雪前死寂的旷野。
它不喜欢这种感觉。
它的枝枝,不应该是这样的。
她应该是高冷的、是坏坏的、是带着钩子看他的,是会在无人处对他流露出依赖和脆弱的,但绝不是现在这样,仿佛一个精致却空洞的琉璃盏,随时都会碎裂。
它想安慰她。
于是,它努力地、有些笨拙地,在这具并不熟悉的柔软身体里,调动起力量。
它微微仰起头,将自己毛茸茸的、温暖的脸颊,轻轻地、一遍又一遍地,蹭着易琼枝搁在它身前的手腕。
那触感细微而执着,带着小动物全然的信赖与抚慰。
这轻柔的蹭动,像一根羽毛,猝不及防地撩拨过易琼枝冰封的心湖。
她低垂的睫毛猛地一颤,脚步下意识地停顿了一瞬。
那麻木的、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的感知,似乎被这固执的温暖撬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她能“感觉”到了,不仅仅是物理上的触感,还有一种……情绪,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试图连接她、安抚她的急切。
她张了张嘴。
一个模糊的音节几乎要冲破喉咙,那或许是一个名字。
“王免”?
或许只是一声无意识的呼唤?
她不知道。
但最终,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
言语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她能说什么?说“我没事”?
连她自己都无法相信。
说“我害怕”?
那深植于骨血中的、源于背叛的警惕与长久以来自我封闭的习惯,让她无法轻易将这份脆弱宣之于口,哪怕对象是此刻化为兔子的、她唯一的锚点。
所有的言语,在唇齿间辗转,最终化作一声极轻、极缓的叹息,融入了偏殿寂静的空气里。
她收拢了手臂,将怀里那团试图温暖她的小东西更紧地、更小心翼翼地拥住。
动作里带着一种失而复得般的小心,又掺杂着无法言说的疲惫。
她继续往前走,步伐依旧稳定,但抱着兔子的姿势,已经从最初的僵硬和疏离,变成了一种无声的依靠。
那一下下的轻蹭,如同微弱的星火,虽不足以驱散她内心所有的寒冰与迷雾,却清晰地照亮了一件事。
她的锚点,视乎从未真正消失。
他只是换了一种方式,依然在努力地、笨拙地,将她拉回现实。
偏殿的门在身后无声合拢,将外界最后一丝喧嚣彻底隔绝。
这里曾是某位苦修者的居所,陈设简朴,只有一床、一桌、一椅,以及一个用来祈祷的旧垫。阳光透过高而窄的彩窗照射进来,在石板上投下斑斓却冰冷的光斑。
易琼枝走到床边,没有立刻坐下,只是站着,像是忽然失去了目标。
怀里的兔子不安分地又动了动,仰头用它湿润的鼻尖轻轻碰了碰她的下巴。
这细微的触感让她终于低下头,与那双红宝石般的眼睛对视。
兔子的眼神干净、懵懂,却又带着一种超越物种的专注,仿佛在问:
“枝枝,你好点了吗?”
易琼枝沉默地看着它。情感解离的屏障依然存在。
让她感觉自己像在观察一幅静止的画,画中是一只很漂亮的兔子,仅此而已。
但内心深处某个角落,又清晰地知道,这是王免,是那个会用滚烫掌心包裹她冰冷手指、会在她被噩梦魇住时轻声将她唤醒的人。
这种认知与感知的割裂,让她太阳穴微微抽痛。
她尝试性地,伸出另一只手的食指,极轻地碰了碰兔子竖起的、绒毛柔软的长耳。
指尖传来的触感是真实的,温热的,血管在薄薄的皮肤下轻微搏动。
王小兔似乎很享受这种触碰,立刻偏过头,将更多的重量倚靠在她的手指上,甚至发出了一声极轻微的、满足般的咕噜声。
这一刻,冰封的湖面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
易琼枝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当她再次睁开眼时,眼底那层厚重的、隔绝一切的冰霜似乎融化了些许。
她抱着兔子,慢慢在床沿坐下,将它放在自己的膝头。
她没有再试图说话,只是用指尖,一遍一遍,梳理着兔子背上洁白绵密的软毛。
动作从最初的生涩,逐渐变得流畅、轻柔。
小兔子安静地伏在她腿上,身体放松地摊成一张柔软的毛毯,红眼睛半眯着,充满了安全感。
它似乎明白,此刻的沉默,就是最好的陪伴。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
偏殿里只有阳光缓慢移动的声音,以及指尖穿过绒毛时细微的摩挲声。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刻,或许是许久,易琼枝梳理毛发的手指微微一顿。
她感觉到,膝上的重量似乎在悄然发生着变化,那团毛茸茸的触感正在被更为熟悉的、属于人类的体温和轮廓所取代。
她低下头。
怀中的白兔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恢复人形的王免。
他依旧闭着眼,安静地伏在她腿上,脸色还有些苍白,但呼吸平稳悠长,仿佛只是陷入了沉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