控诉

初中毕业的那个暑假，蝉声聒噪得像是要把整个夏天的闷热都喊出来。

安卿鱼站在新家的客厅中央，四周是摞到半人高的纸箱，像一座座沉默的灰色堡垒。父母因工作调动带着他来到这座名为苍南的滨海小城，据说是父母的家乡，空气里弥漫着陌生的、咸湿的海风气息。

他推了推眼镜，目光扫过空旷的房间，理性的大脑已经开始自动规划物品归类摆放的最优解。

【这里，以后就是新的“坐标”了。】他在意识里无声地标记。

无人回应。

但他能感觉到，胸口那片契约印记泛着微弱的、冰凉的涟漪，像一枚沉入深海的玉。他知道，她在。只是这陌生的环境，连能量都需要时间适应。

他走到窗边，看向楼下。几个穿着初中校服模样的少年说笑着走过，声音隐约传来，讨论着游戏和某个刚上映的电影。安卿鱼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一道几乎无法察觉的、带着深海气息的凉意，悄然萦绕在他身侧。

夏槐的虚影在他旁边缓缓凝聚。她似乎对新环境有些好奇，暗红色的长发无风自动，灰色透明的眼眸打量着窗外。但很快，她的注意力就回到了安卿鱼身上，虚影不着痕迹地向他靠近，仿佛他是这片陌生天地里唯一确定的坐标。

【那些……是你的“同类”】她的声音直接响在他的脑海，带着水母族群特有的、对“群体”概念的直白理解。【你不需要像我们水母一样，进行群体波动吗？】

安卿鱼愣了一下，才明白她指的是之前那些初中同学。“群体波动”，真是充满夏槐风格的描述。

【不用。】他回答得简单，转身准备去拆封放书的箱子。毕业即离散，在人类社交里是常态，他早已习惯。

可那道虚影却固执地跟在他身后，裙摆如伞盖，轻轻拂过他的手臂，带来细微的痒意。

【我听到了】夏槐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探究。【在你心里，有未完成的“信息素”残留？】她用了自己能理解的词汇。【关于那些……同学？】

安卿鱼拆箱的动作顿住了。他从未主动想过要去告知谁，他的离开或到来。这不符合他高效简洁的行为准则。

【没有必要。】他陈述事实，声音平静无波。【关系链已经随着学期结束而自然断裂。】

夏槐偏了偏头，暗红长发垂落，虚影凑近了些，几乎要贴上他的脸颊。她凝视着他，那双灰色的眼眸仿佛能穿透理性思维的重重壁垒，直接“看”到他潜意识里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波动。

【但是】她的声音很轻，却像触须点在水面，漾开圈圈涟漪。【说一声，会不会更好？就像……嗯……留下一个回流的标记？】

安卿鱼沉默了。

他低头，看着地板上两人，如果虚影也算的话几乎重叠的影子。夏槐的逻辑单纯得近乎笨拙，却意外地戳中了某种他惯常忽略的、属于“人情”范畴的软性需求。数据分析告诉他，告知与否对现有关系网络的影响概率低于1%。

但……

他抬眼，对上夏槐那双纯粹等待答案的眼眸。她依赖他，所以觉得他也应该拥有类似的“连接”吗？

理性在抗拒，但某种被她的话语引动的、细微的冲动，在破土。

【……好吧】

他听见自己说，声音比平时低了一点。

【或许，可以告知一下新坐标。方便未来可能的……数据交换。】

他试图用自己熟悉的语言体系去解释这个行为。

夏槐的虚影瞬间明亮了些，裙摆泛起愉悦的珍珠光泽。她伸出半透明的指尖，轻轻碰了碰他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留下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带着凉意的水渍。

【那，快去吧。】她催促着，带着一种完成了某种重要仪式的满足感。

【我会在这里等你。】

安卿鱼拿起手机，指尖在屏幕上空悬停片刻，终于点开了那个沉寂许久的小群。他忽略了那些跳动的闲聊信息，直接点开输入框，用最精炼的措辞编辑：

“因父母工作调动，已至苍南市。安卿鱼。”

发送。

没有多余的表情，没有客套的寒暄，符合他一贯的风格。

他放下手机，感觉完成了一项计划外的、意义不明的任务。一抬头，却看见夏槐的虚影正靠在未拆封的书箱旁，嘴角似乎弯起一个极淡的、温柔的弧度。

【这样】她轻声说，像是在对安卿鱼，又像是在对自己低语 。

【就不会像我们水母，在洋流里走散了。】

安卿鱼看着那道优雅的虚影，心头那片习惯于数据和公式的领域，仿佛被某种柔软的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他忽然觉得，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或许.... ....也不全是坏处。

至少，这里的海风，能让她更自在。

……

短信发出后，安卿鱼将手机放在书桌上，屏幕暗了下去。他转身开始整理带来的书籍，按照他自己的分类法。

从基础理论到前沿应用，依次放入新书架。这个行为对他而言，如同完成一个程序的闭环，“通知”步骤已经执行完毕。

夏槐的虚影漂浮在房间中央，好奇地感知着周遭因搬家而略显混乱的能量场。但她的注意力很快被拉了回来。

【能量波动。】她轻声提醒，灰色透明的眼眸转向桌上那个漆黑的方块。【来自那个……信息终端。】

几乎是她话音落下的瞬间，手机屏幕倏然亮起，接连的震动声打破了房间的宁静，像一颗石子投入原本平静的湖面。

安卿鱼整理书脊的手顿了顿，还是走了过去。

屏幕上，那个沉寂许久的三人聊天群，那种只有他偶尔发必要通知的群也能算“聊天”群的正被疯狂刷屏。

王哲：？？？

王哲：安卿鱼？！你被盗号了？！

王哲：苍南？？？哪个苍南？？是那个隔着一百公里的苍南吗？！

林薇：……所以，这就是告别？[微笑.jpg]

林薇：安大学霸，我知道你惜字如金，但没想到能惜到这种程度。[心碎.jpg]

陈浩：老大！你就这么走了？！说好的要教我攻坚那次竞赛题的终极解法呢！

王哲：@安卿鱼 出来！解释！我们不算朋友吗？就算不是，好歹也是并肩作战拿过奖的队友吧？一条短信就打发了？

林薇：连个电话都没有……[叹气]

陈浩：就是！太过分了！[猛男落泪.jpg]

文字间充斥着一种安卿鱼难以完全解析的、强烈的情绪能量。

他微微蹙眉，理性的大脑正在评估这些信息的核心诉求：

他们似乎并非需要“已至苍南市”这个信息本身，而是对信息传递的方式和密度表达了不满。

夏槐的虚影凑近，暗红色的长发几乎要垂落在手机屏幕上。她仔细“阅读”着那些跳跃的文字，感受着其中混杂的惊讶、失落、以及一丝被定义为“委屈”的情绪波纹。

【他们在……‘控诉’你。】

夏槐得出结论，语气里带着一丝新奇和幸灾乐祸？

对她而言，这种直接的情感宣泄方式，比安卿鱼那种内敛的、数据化的交流要鲜明得多。

【根据能量反馈分析，他们的‘连接’需求未被满足。你提供的‘数据’过于精简，无法覆盖这种需求。】

安卿鱼推了推眼镜，屏幕的光在他镜片上反射出冷调的光斑。“信息已准确送达。目的达成。”

【显然。】夏槐的虚影飘到他面前，裙摆如伞盖般轻轻晃动。

【人类的社会连接，有时更注重‘过程能量’，而非‘结果数据’。】她模仿着他的术语，但指出了关键差异。

这时，手机又震动了一下。

来自王哲一条语音消息

安卿鱼点开。

王哲的声音冲了出来，背景音有些嘈杂，带着明显的激动和无奈：

“安卿鱼！你真是……算了算了！苍南六中是吧？等着，下次放假我们就组队杀过去找你！必须让你好好‘解释’清楚！还有，记得通过林薇的好友申请！你居然把她删了？！”

安卿鱼这才注意到，屏幕上确实有一个新的好友申请提示，来自林薇。

他沉默地看着手机屏幕再次暗下去，耳边似乎还回响着王哲那句“组队杀过来”。肩头的暗红色水母轻轻蹭了蹭他的脖颈，带来一丝冰凉的安抚。

夏槐的虚影重新凝聚，她伸出手指，虚点在那个好友申请的确认按钮上方，却没有真正按下。她歪着头，看着安卿鱼那双理性而困惑的眼睛。

【他们】她轻声说，像是在陈述一个有趣的观察发现。

【似乎并不接受你设定的‘关系链自然断裂’协议。】

安卿鱼没有回答。

他只是看着窗外苍南陌生的夜景，第一次意识到，某些他基于效率原则判定的“终结”，在别人那里，或许只是一个需要更多“数据”和“交互”来维持的“进行时”。

而这条过于简洁的短信，仿佛无意中成了一根导火索，引燃了他未曾预料到的、来自旧日同伴的、带着温度的“噪音”。这噪音扰乱了他在新环境里寻求的宁静初始状态，却也带来了一种……陌生的、被需要的感觉。

他抬手，指尖无意识地碰了碰锁骨下的契约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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