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九年夏末,傍晚的筒子楼院坝里飘着各家各户的晚饭香。我坐在小马扎上,就着天光绣一对戏水鸳鸯,针脚细细密密。马嘉祺踩着下工的点回来,蓝布工装随意搭在肩上,露出汗湿的背心。他走到跟前,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层层揭开,是串红亮亮、糖壳完好的冰糖葫芦。
“办公室发的,”他嗓音带着刚干完活的沙哑,把签子塞我手里,“快吃,化了黏手。”
我正要接,隔壁张大娘端着搪瓷缸凑过来,眼睛往糖葫芦上瞟,嗓门敞亮:“哎哟,小马媳妇真是好命!男人天天坐办公室,回来还知道带零嘴儿!哪像我们屋那个,死累活累也挣不来这份贴心!”
她这话听着是夸,那股酸味儿却窜得满院子都是。
可第二天午后,日头正毒,几个大娘在院坝里边拍被子边扯闲篇,话头又绕到马嘉祺身上。
“你看小马那身板,哪像天天坐办公室的?倒像……”
“干什么不正经勾当的!”李大娘把棉花絮拍得满天飞,声音陡然拔高,“指不定在外头倒腾啥呢!不然他家哪来的钱?看他媳妇擦那雪花膏,万紫千红铁盒的!顶咱家半月菜钱!”
我在屋里晾衣服,湿漉漉的的确良衬衫滴着水。听见这话,手攥紧了衣架,指节泛出青白色。
眼睛一红,我转身冲进厨房,端起那盆刚洗完菜的凉水,几步冲到门口,对着那群长舌妇的脚边,“哗啦”泼了过去!
水花溅湿了她们的布鞋裤脚,惊叫怒骂瞬间炸开。
我端着空铝盆,胸口剧烈起伏,声音发颤却咬得死紧:“谁再敢嚼我男人一句舌根!下次泼的就不是洗菜水了!”
明晃晃的日头照得我发晕,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掉,可攥着盆沿的手指关节绷得发白,一步没退。
大娘们跳着脚骂:“反了天了!平时装得温温柔柔,原来是个泼辣货!”
正闹得不可开交,院门口传来熟悉的脚步声。马嘉祺回来了,手里还拎着个网兜,里面装着两个鲜亮的苹果。
他一眼扫过这混乱场面,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
我看见他,强撑的气势瞬间崩塌,鼻子一酸就扑进他带着汗味和尘土气的怀里,声音闷闷的,全是委屈:“她们说你……说你挣脏钱……我不许!你天天那么累…”
马嘉祺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他单手轻拍我的背,另一只手还把网兜拎高了些,怕蹭脏我的裙子。低头时,气息拂过我耳畔:“刚进门就听见张大娘嚷嚷,说我媳妇厉害,让我管管。”
我猛地仰起脸,泪珠还挂在腮边,倔强地瞪他:“你要说啥?你要管我?”
马嘉祺看着我通红的眼眶,突然抬高声音,那点散漫的笑意凝在嘴角,字句清晰地砸进每个人耳朵里:
“我说——我家的规矩,从来都是我听她的。”
他眼风扫过那几个湿了裤脚的大娘,眉骨下的目光像淬了冰。刚才还吵嚷的人群瞬间噤声,抱着被子,就灰溜溜的走了。
我知道他的好,不止在院坝里这句撑腰的话。
是冬天,他把我冰凉的脚丫子直接揣进他热烘烘的怀里暖着;是我馋酸梅,他跑遍半个城,终于从供销社角落里给我捧回一小包;是哪怕住在转不开身的筒子楼,他也把水泥地拖得发亮,煤炉子从不让我沾手。
他嘴笨,翻来覆去就是那句:“你好好在家待着。” 可那身沾着风尘的工服一脱,露出的是能把我整个圈在怀里的结实身板。没什么花哨情话,却让我无比笃定——就算现在清贫,他也有本事挣来一个好明天。
直到那晚,他带着更重的伤回来,嘴角破了皮,走路时左腿明显不敢着力。我什么都没问,默默找出红药水和棉花。他坐在床沿,我蹲在他面前,小心翼翼地给他嘴角上药。昏黄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
“嘉祺,”我轻声开口,指尖抚过他新添的擦伤,“我知道……你不是坐办公室的文职。”
他身体猛地僵住,眼神瞬间锐利如鹰。
我却继续抚摸他棱角分明的脸,声音柔得像夜风:“不管你在外头干啥,你没让我受过一点委屈,没短过我吃穿,把这日子过得有热乎气,有奔头。”
我抬起眼,望进他微微颤动的瞳孔里:“我就求你一样,别受伤,平平安安回家。你不回来,我害怕。”
马嘉祺愣愣地看着我,看着这个被自己娇养着、以为什么都不懂的小媳妇。他喉结剧烈滚动,眼眶猝不及防地红了。下一刻,他伸出双臂,把我死死按进他带着汗味、烟草味和淡淡血腥气的怀里,力道大得我骨头都发疼。
他把脸埋在我颈窝,滚烫的呼吸灼着我的皮肤。
筒子楼的灯光昏黄温暖,这个在外拼杀、从不服软的他,心里翻江倒海,只剩下一个念头,像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刻在心尖——
再干几票,就洗手。用攒下的钱,盘个小卖部,光明正大,干干净净地养她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