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从窗棂缝隙里漏进来,在土炕上洒下斑驳银痕。还不及炕沿高的小团子揉着惺忪睡眼,踮起脚尖用肉乎乎的小手拉了拉老人褪色的蓝布衣角:"外婆……"声音里裹着浓重的困意,尾音带着撒娇的颤。
老人本就浅眠,被这细微响动惊醒。看清是自家外孙后,眼角笑出细密的褶子,布满老茧的手轻轻将小团子捞上炕。
"团团怎么还不睡啊?不是说要一个人睡吗?"她将孩子裹进带着阳光气息的棉被里,指尖拂开他额前碎发。
君墨寒把小脸埋在外婆颈窝,贪婪地吸着独属于外婆的味道——那是老屋潮木衣柜经年累月沉淀的木香,混着晾晒过的粗布棉被的暖香,像是把整个童年都裹进了怀抱里。
"所有小朋友都一个人睡,团团长大了自然要一个人睡……"他闷声闷气地嘟囔,鼻尖蹭着外婆柔软的衣襟。
老人苍老的手掌轻轻摩挲着孩子后背,"团团怎么想长大啊……"话音里带着藏不住的叹息。
"当然!"君墨寒猛地抬头,漆黑的眼睛亮得惊人,"长大了要打工给外婆买好吃的、好穿的!还要……还要找爸爸妈妈!所以外婆要一直陪着团团!"童言无忌的话语撞进寂静的夜里,惊得梁上的燕子扑棱棱扇动翅膀。
外婆搭在他后背的手骤然收紧,喉结滚动着咽下酸涩。沉默片刻后,她重新绽开笑容,将孩子搂得更紧:"好啊,团团想听外婆唱歌吗?"
"想!"君墨寒立刻来了精神,两条小短腿在棉被里欢快地扑腾。
"外婆唱......唱鲁冰花!"
老人沙哑的嗓音哼起熟悉的旋律,窗外的月光也跟着轻轻摇晃。
"夜夜想起妈妈的话,闪闪的泪光鲁冰花......"哼唱声混着拍打后背的节奏,渐渐与君墨寒均匀的呼吸声融成一片。
*
电话里传来电流的沙沙声,像是岁月的低语。外婆枯瘦的手紧紧攥着那部老式按键机,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发颤:"团团,过年你回来吗?"
尾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听筒里混着空调呼呼的风声,隔了漫长的几秒,才终于传来君墨寒的声音,沙哑里裹着化不开的歉意:"我怕是回不来了......外婆,保健品我送回去了,你一定要吃,别舍不得。"
每个字都像一片雪花,轻飘飘却又沉甸甸地落在外婆心头。
"外婆知道,你别再买那些保健品了,家里都放不下了。"老人佝偻着背,颤巍巍地望向堂屋墙角——那里堆成小山的铁皮盒子泛着冷硬的光,用塑料绳捆着的快递单边缘还沾着新鲜的泥土,仿佛诉说着跨越千里的牵挂。
她抬起布满皱纹的手,用袖口反复蹭着老花镜,可镜片上的雾气却怎么也擦不干净,就像她眼里打转的泪水。
"该有的必须得要,你年龄大了,更要注意......"君墨寒还在叮嘱,话未说完,听筒里突然插进一道年轻男声:"团团,大半夜补教案啊”。
君墨寒笑了笑,那笑声有些勉强:"教导主任检查……外婆那我挂了。"话音落下,便是干脆的忙音。
外婆依旧保持着打电话的姿势,盯着手机屏幕上早已暗下去的通话界面,窗外的腊梅在寒风中簌簌落着雪,花瓣与雪花交织。
她对着空荡荡的空气,轻轻说了句:"好,忙完记得喝热汤......"
声音轻得仿佛会被风雪瞬间卷走,却又承载着跨越山海也斩不断的绵长牵挂 。
*
“二次函数的解析式求解要用什么法?”君墨寒站在三尺讲台上,黑色的粉笔在黑板上划出沙沙的声响,他的声音沉稳而有力,带着独有的教学魅力。
“诶,利用待定系数法,将抛物线上已知点的坐标代入解析式,求出未知系数……”边说着,他边在黑板上工整地写着板书,解题步骤条理清晰,重点知识被红笔标注得格外醒目。
“君老师,有你家里人的电话。”林老师急匆匆地从教室外探进头来,语气中带着一丝急切,打断了正在授课的君墨寒。
正在板书的君墨寒动作一顿,缓缓抬起头,看向门外时眼神里闪过一丝怔愣。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外套口袋,这才惊觉自己没带手机,不禁微微皱眉,随即露出一抹歉意的笑容:“谢谢你了林老师。”
他快步走到教室门口,接过林老师递来的手机,转身走出教室,在走廊一处较为安静的角落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后按下接听键。
“外婆,我说了不要随便给我打电话,尤其是白天……”君墨寒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同时摘下黑框眼镜,用指腹轻轻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沉默,紧接着是一道沙哑的声音:“墨寒啊,你外婆……去了。”
咚——
手机仿佛有千斤重,从君墨寒无力的指尖滑落,重重摔在地上。
他的身体微微颤抖,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脑海中一片空白,双腿像是被抽去了所有力气,缓缓地靠在了身后的墙壁上,眼神中满是不可置信与痛苦。
*
呼啸的北风卷着碎雪扑在车窗上,君墨寒攥着手机的指节发白,屏幕上还停留在老家邻居发来的最后一条消息。
飞机落地后,他顾不上取托运的行李,拦了辆出租车就往老家赶。
颠簸的车厢里,童年时外婆哼着歌哄他入睡的场景,与方才会议上挂断电话的画面不断交织。
推开老宅斑驳的木门,烧纸钱的青烟混着潮木衣柜的气息扑面而来。
堂屋中央,外婆安静地躺在铺着蓝印花布的木板上,面容安详得像是睡着了。
君墨寒只觉膝盖一沉,膝盖蹭过冰凉的青砖,重重跪了下去。
"外婆......"喉咙里挤出的声音沙哑破碎,他颤抖着伸手想要触碰那张熟悉的脸庞,却在指尖即将碰到的瞬间猛地缩回——外婆鬓角的白发不再有往日的温暖,那双手也不再会抚过他的头顶。
墙角堆着还未拆封的保健品礼盒,塑料绳上沾着的泥土早已干涸,像极了此刻他胸腔里凝结的寒意。
*
灵堂里白幡低垂,摇曳的烛火在君墨寒苍白的脸上投下明灭不定的光影。
除了守夜的老人偶尔添些纸钱,整间屋子寂静得能听见香灰簌簌坠落的声响。
他握着手机的手指关节泛白,盯着通讯录里那个存了二十年却从未拨打过的号码,终于按下了拨号键。
"喂,谁啊?"电流声里传来陌生的男声,背景音隐约有麻将碰撞的哗啦响。
"我是君墨寒......爸。"他听见自己声音像砂纸磨过墙面,带着撕裂般的沙哑。
电话那头陷入漫长的沉默,久到他以为对方已经挂断,才听见对方略显烦躁的开口:"打电话是什么事?"
"外婆死了。"烛火突然猛地窜高,照亮供桌上外婆生前最爱的桂花糕。
"是吗......我们会回来的。"话音未落,电话已经匆匆挂断。
君墨寒攥着手机跪在蒲团上,直到膝盖失去知觉,仍死死盯着屏幕上的通话记录。
"我们会回来的"像句空洞的承诺,君墨寒二十年都等过来了不差这三天,所以他在灵堂守了三天三夜。
寒风卷着雪粒子拍打着窗棂,他数着香灰燃尽的次数,等过了三天又三天。
直到第四天清晨,邻居们看着发僵的遗体,不得不劝他先下葬。
当第一抔黄土落在棺木上时,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雨夜,也是这样的等待——父母说"很快回来",却把他永远留在了外婆温暖的臂弯里。
*
纸钱在寒风中化作灰蝶,君墨寒跪在结着薄冰的坟前,颤抖着将一摞摞金元宝丢进火堆。
火苗窜起的热浪中,他忽然听见外婆温软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你爸爸妈妈去工作了,等赚了大钱就来接团团去城里。"
那时他总攥着外婆的衣角,望着村口蜿蜒的小路,把这句话当作最甜的糖。
麻将碰撞的哗啦声又在记忆里炸响,混着电话里父亲漫不经心的"我们会回来的"。
火光映亮他通红的眼眶,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勉强稳住颤抖的手。
"外婆......那也是工作的一部分吗......"他对着青烟喃喃自语,风卷着纸灰扑在脸上,咸涩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原来有些等待从一开始就是谎言,而外婆用一生的温暖,将这个谎言编织成他童年最珍贵的梦。
*
外婆在大年三十第二天的凌晨永远离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