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雨臣的私人飞机降落在菲律宾薄荷岛时,引擎的轰鸣撕碎了午后慵懒的空气,机舱门一开,热带群岛特有的、湿润又带着点咸腥味的暖风立刻灌了进来,混杂着浓烈的热带花香和远处海浪的絮语。
机场小得可怜,跑道旁的椰子树在热浪中微微摇晃叶片,几只色彩斑斓的小蜥蜴趴在水泥地上,被突然降临的庞然大物惊得四散奔逃。
“嚯!”王胖子第一个蹿下舷梯,他那身花衬衫敞着几颗扣子,露出白花花的肚皮,活像一头刚下山的棕熊闯入花园,他猛吸一口气,夸张地张开双臂,“胖爷我这把骨头可算泡上海水味了!天真,小哥,赶紧的!沙滩!阳光!比基尼美女!胖爷我都闻到了!”他一边嚷嚷,一边用力拍打吴邪的肩膀,震得吴邪一阵龇牙咧嘴。
吴邪揉着肩膀,眯起眼适应着外面过分灿烂的阳光,目光扫过停机坪另一侧,解雨臣正慢条斯理地走下舷梯,他一身剪裁极佳的浅色亚麻休闲装,纤尘不染,连脚下的白色休闲鞋,也像是刚刚摆上橱窗的样品,与胖子那风风火火的做派,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解雨臣身边那位戴着墨镜、嘴角挂着玩味笑意的黑瞎子。
黑瞎子的穿着也随意,但那份漫不经心的洒脱劲儿,和王胖子的接地气的粗犷又截然不同,他更像一只慵懒,又随时能亮出爪子的豹子,解雨臣的出现,仿佛自带一股无形的气场,将停机坪这片区域瞬间划分开来,一边是喧嚣尘世,一边是精心规划的净土。
“胖子,你消停点吧,”吴邪无奈地推开那只快把他拍散架的手,“这一路被你吵得脑仁疼。”他转头看向舷梯下方,张起灵已经沉默地站在了那里。
他穿着简单的深色T恤和长裤,背着他那个从不离身的背包,身形挺拔得像一棵峭壁上的孤松,目光平静地掠过远处那片无垠的蔚蓝,脸上没有任何波澜,阳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深沉的影子。
机场的喧嚣很快被隔绝在身后,几辆白色的全地形越野车早已等候多时,载着他们一路疾驰,穿过点缀着彩色房屋的田野和葱郁的椰林,空气中那股咸腥的海风气息,越来越浓烈,最终,车队停在一片被白色沙滩环抱的宁静海湾。
眼前豁然开朗,海水是近乎透明的蓝色,从岸边浅浅的薄荷蓝,一直过渡到远处深邃的蔚蓝,细腻如粉末般的白沙滩,在烈日下闪烁着耀眼的光泽,几栋纯白色的别墅错落有致地嵌在椰林青翠的背景里,拥有着巨大的落地窗和无边际泳池,泳池的蓝色似乎直接融进了远处的大海。
“我的妈呀!”胖子再次发出惊叹,眼睛瞪得像铜铃,“阿花!不对,解董!解老板!还得是您啊!这排面,啧啧啧!胖爷我以前去的那些海边农家乐,跟这一比,简直是猪圈!”
解雨臣只是微微一笑,并未理会胖子的夸张奉承,他身边的助理早已指挥着别墅的工作人员,训练有素地接过众人的行李,黑瞎子吹了声口哨,径直走向最近的一个泳池,顺手捞起旁边冰桶里的一瓶冰镇啤酒,对着瓶口就咬开了盖子,动作流畅得像演练过无数次。他往沙滩椅上一瘫,墨镜往鼻梁下一拉,露出一双含着促狭笑意的眼睛:“地主老爷,谢啦!这地儿,躺尸舒服。”
吴邪深吸了一口气,海风带着阳光的味道灌满胸腔,紧绷了一路的神经似乎真的松弛了一点。“环境真不错。”他由衷地说了一句,脱下鞋子踩在细软的沙滩上,温热的触感从脚底传来。他下意识地看向张起灵。
小哥正站在沙滩边缘,离涌上来的浪花只有一步之遥,他微微低着头,目光落在清澈见底的海水上,海水没过他的脚踝又退去,留下湿润的痕迹,他像是在看那些被水流搅动又沉淀下去的细沙,又像是穿透了海水,投向更深更远的地方,阳光勾勒着他安静的侧影,那一刻,他与身后喧嚣的度假天堂显得格格不入,仿佛随时会融进这片无垠的蔚蓝里消失不见。
吴邪的心头莫名地掠过一丝不安,他甩甩头,将这不合时宜的情绪驱散,也许是长途飞行太累了。
接下来的两天,时光仿佛被调慢了节拍,浸泡在阳光、海浪和无边的慵懒里,胖子彻底化身为一头在沙滩上打滚的棕熊,不是在巨大的遮阳伞下打着震天响的呼噜,就是举着插了小纸伞的鸡尾酒,对着不远处沙滩上晒太阳的比基尼美女吹口哨,直到被吴邪没好气地警告才消停点。
黑瞎子则充分发挥了他“躺尸”的优秀品质,泳池边、沙滩椅上、别墅顶楼的露天平台,到处都留下了他懒洋洋的“遗迹”,偶尔兴致来了,会一头扎进清澈的海水里游上几圈,姿态舒展漂亮得像一条大鱼。
吴邪也努力让自己放松下来,躺在柔软的海滩椅上,耳边是海浪温柔的冲刷声,眼前是开阔无垠的蓝色,他试图让大脑放空,享受这难得的、似乎毫无目的的闲暇,只是眼睛总会不自觉地去寻找那个沉默的身影。张起灵大部分时间待在别墅的露台上,远离人群,安静地擦拭着那把从不离身的黑金古刀,或者只是静静地坐着,眺望着远处海天相接的地方,即使偶尔走下沙滩,他也只是沿着水线缓缓踱步,像个巡视自己无形疆域的孤独君王,他与这片喧嚣欢乐的度假氛围之间,始终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屏障。
解雨臣则完美地扮演着,低调而无可挑剔的主人角色,他处理着似乎永远处理不完的公务(平板电脑几乎成了他身体的延伸),但也总能恰到好处地出现,安排好所有人的餐食、潜水、海钓活动。
他很少参与胖子咋咋呼呼的打闹,对黑瞎子懒散的姿态也只是报以包容的微笑,唯独在吴邪偶尔流露出对小哥那份孤独的关切时,他的目光会在两人之间短暂停留片刻,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审视意味。一种无形的距离感始终萦绕在这个看似贴心的主人周围。
第三天下午,阳光正炽热得有些毒辣,胖子被晒得受不了,决定挪个阴凉地继续他那“躺赢人生”的伟大事业。他骂骂咧咧地抱怨着“这洋鬼子太阳忒毒”,晃晃悠悠地从沙滩椅起身,沿着椰林边缘的浅滩一路溜达,寻找更理想的“躺尸”点。海浪懒洋洋地拍打着岸边,留下湿润的痕迹和偶尔被冲上来的小贝壳、枯树枝。
“嘿!天真!小哥!瞎子!你们快过来瞅瞅!”胖子那极具穿透力的嗓音突兀地从不远处的礁石堆那边响起,打破了午后的宁静,“胖爷我捡着宝贝啦!”他兴奋得手舞足蹈,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手叉腰,一手高高举起一个看不清模样的东西挥舞着。
吴邪正被晒得有些昏昏欲睡,闻言一个激灵坐起身,黑瞎子也慢悠悠地摘下了盖在脸上的草帽,懒散地朝那边瞥了一眼,就连一直安静待在露台边缘的张起灵,也停下了擦拭刀身的动作,目光锐利地转向胖子发声的方向。
吴邪踩着发烫的沙子小跑过去,黑瞎子和张起灵也无声地跟了过来。
胖子蹲在一块巨大的黑色火山礁石旁,手里紧紧捧着一个东西——那确实是一个瓶子,一个非常古老的玻璃瓶,瓶身线条粗笨,瓶壁厚而不均匀,布满了被海水侵蚀出的磨砂般的纹理和深深浅浅的划痕,边缘一圈厚厚的绿色海藻和藤壶牢牢地附着着,让它看起来更像一块刚从海底捞上来的古怪石头,而不是一个容器,瓶口被同样被一层厚厚的、黑乎乎的东西严密封死,看上去坚固异常。
“哎哟喂,看这成色!绝对的老物件了!”胖子一脸捡到宝的兴奋,唾沫星子横飞,“没准儿是哪个海盗船沉了,里面的宝藏地图,顺着洋流漂到胖爷我眼皮子底下了!老天爷开眼啊!”
“得了吧你,还海盗宝藏,”吴邪哭笑不得,虽然好奇,但胖子这联想力也太跳跃了,“八成就是个破酒瓶子,海浪冲上来的垃圾而已。”他嘴上这么说,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盯着那瓶子,瓶身本身的古老感和那种被封存的沉重气氛,确实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垃圾?”胖子嗤之以鼻,小心翼翼地想把瓶口那层黑乎乎的封蜡抠掉,“胖爷我这双眼可是开过光的!这瓶子,这分量,里头肯定有货!”他粗糙的手指用力刮擦着封口的物质,发出沙沙的摩擦声。
一直沉默的黑瞎子忽然伸出手,按住了胖子的动作,“慢着点,胖子。”他的声音懒洋洋的,但眼神却锐利起来,墨镜后的视线扫过瓶口那层黑乎乎的东西,“这封口……看着像浸透了血的油布,裹了好几层再用蜡封死,寻常瓶子用得着这么麻烦?”
“血?”胖子的动作僵住了,脸上的兴奋瞬间褪去大半,换上了一丝惊疑不定,“不能吧?老黑你可别吓唬人!”
就在这时,张起灵无声无息地向前走了半步,伸出手,他的手指修长而稳定,精准地捏住了瓶口下方微微凸起的厚蜡边缘。他指尖发力,只听“喀吧”一声细微的脆响,那层看似坚固的蜡壳连同下面已经糟朽的油布封层,竟被他硬生生掰开了一小块,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感。
胖子看得一愣一愣的,“还得是小哥!”他反应过来,赶紧把瓶子递给张起灵。
张起灵接过瓶子,没有立刻去取里面的东西,他用指尖捻了捻断裂处的蜡油碎屑,然后又凑近嗅了嗅那掰开的缝隙,吴邪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他看到小哥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恢复了平静。
“是血。”张起灵的声音低沉而肯定,“很久了。”
胖子下意识地搓了搓手指,仿佛想擦掉那无形的腥气:“奶奶的……真邪性!”
吴邪感觉一股凉意顺着脊背爬上来,在这片阳光灿烂的热带天堂,这瓶子里透出的却是来自未知深处的阴冷气息,解雨臣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看着他们,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眼神却若有所思。
张起灵的动作依旧沉稳,他彻底清理掉瓶口的蜡封和油布碎片,瓶肚里深棕色的旧物暴露出来一角,他用两根手指小心地探入瓶颈,夹住里面的东西,一点点往外抽。
东西终于被完整地取了出来。那是一卷牢牢卷起的、被海水和岁月浸染得颜色深沉的防水油布,表面覆盖着一层滑腻的海藻残留物,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混合了海腥和腐朽的怪味。
胖子迫不及待地催促:“小哥,快打开看看!里面是藏宝图还是求救信?”
张起灵没说话,只是将那卷油布在相对平整的礁石上摊开,油布里面还包裹着几张同样材质、同样老旧的防水纸张,他小心地揭开最上面一层。
一张黑白照片首先映入眼帘。
照片本身已经严重泛黄发脆,边缘磨损得像锯齿,图像极其模糊,颗粒粗糙,仿佛隔着浓重的雾气拍下的,借助下午强烈的阳光,勉强能辨认出照片拍摄的场景:一个巨大的、类似混凝土堡垒的内部空间,穹顶很高,结构简陋粗犷,充斥着粗大的管道和锈迹斑斑的金属支架。
光线昏暗,只有几个功率不足的灯泡勉强照亮核心区域。最引人注目的是空间中央,那里矗立着一个巨大的圆柱形玻璃容器,足有两三米高,里面似乎灌满了浑浊的液体,容器壁上凝结着厚厚的水垢,和一些诡异的、珊瑚礁般的增生附着物。
照片的焦点显然不是这个容器。在容器旁边,靠近照片右下角的位置,站着一个人影,那人穿着一身深色的连体工装,背对着镜头,他身形挺拔,姿态有些僵硬地微微侧头,似乎正凝视着那个巨大的玻璃容器。虽然只是个模糊的背影,甚至发型都无法看清,但那极度熟悉的身形轮廓、肩膀线条,尤其是那种遗世独立的孤冷气场……
吴邪的呼吸猛地一窒,浑身的血液像是瞬间凝固了!他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目光死死地钉在身旁的张起灵的脸上。
小哥依旧面无表情地盯着那张照片,眼神深得像寒潭古井。阳光落在他脸上,却无法驱散那层骤然笼罩的冰霜。
“卧槽!”胖子倒抽一口凉气,指着照片,又看看张起灵,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这……这他妈……小哥?!这……这鬼地方是哪儿?”
黑瞎子也罕见地收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墨镜下的眉头紧锁,凑近仔细端详那张照片:“背影很像。但这照片……看风格和场景,起码是半个世纪前的东西了。”
解雨臣也走了过来,目光平静地扫过照片,“二战时期,日军在太平洋占据过大量岛屿,”他的声音波澜不惊,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留下不少地下工事和实验室。这堡垒的结构,很典型。”
照片下面,还压着另一张略小的纸条。张起灵拿起它,纸条上用一种急促而潦草的笔迹写着一行日文假名和汉字混杂的句子,墨水渗透晕染,显得更加凌乱难辨。
黑瞎子凑过去辨认了一下,缓缓念了出来:
“警告……珊瑚……歌声……吞噬……勿近……珊瑚礁……”他顿了一下,补充道,“‘歌声’这个词后面,还画了个非常抽象的叉号,意思是‘勿听珊瑚礁的歌声’?”
黑瞎子念完纸条上的警告,礁石堆旁陷入了短暂的死寂,只有海浪拍打岸边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回荡在每个人耳边,此刻听来却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单调和沉重。
胖子率先打破沉默,声音带着点发颤:“勿近珊瑚礁?勿听歌声?还他妈吞噬?这……这说的啥玩意儿?海里有妖怪?还专门唱歌勾人?”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仿佛脚边的浅水里随时会伸出一只长满鳞片的怪手。
吴邪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视线不断在张起灵那张毫无表情的脸、照片上那个冰冷孤绝的背影,以及黑瞎子拿着的诡异纸条之间来回移动,半个世纪前的照片,小哥的背影?这怎么可能?难道小哥经历过那个年代?或者……是某个酷似小哥的人?那张照片散发出的阴冷和绝望的气息,与眼前这片阳光灿烂的度假天堂形成了极其强烈的、荒谬的对比。
“小哥……”吴邪艰难地开口,声音有些干涩,“这……”
张起灵的目光从那照片和纸条上移开,投向了远处的海平线,那片蔚蓝此刻在他眼中似乎蕴藏着深不可测的黑暗,他没有回答吴邪,只是极其轻微地摇了一下头,动作几乎难以察觉。
“这地方,”黑瞎子用手指点了点照片背景里那些粗犷的混凝土结构,“看这风格,还有那些管道支架,大概率是二战日军建在岛礁内部的水下设施。”他抬眼看向解雨臣,“解老板,你这岛附近,有没有什么比较出名、又特别大的珊瑚礁群?或者……水下洞穴特别多的那种?”
解雨臣微微颔首,神色并无太大变化,仿佛在谈论一件寻常事务:“有。岛北侧大约五海里,当地人称作‘叹息之环’(The Ring of Sighs),是一片大型环礁区域。
礁盘中心有一个连接着复杂水下洞穴系统的巨大海沟,深度不明,水流复杂多变,二战期间,盟军记录显示日军在那片区域有过频繁的秘密活动,但战后并未发现大型设施。当地人传说那里是海妖的巢穴,常有渔船失踪,水手们忌讳莫深,轻易不敢靠近中心区域。”
“叹息之环……”黑瞎子咀嚼着这个名字,嘴角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弧度,“名字挺有意思。海妖?歌声?警告?线索倒是串上了。”
胖子一听“海妖巢穴”、“渔船失踪”,“忌讳莫深”这些词,脸都白了:“喂喂喂!我说各位!咱是来度假的!不是来给海妖当点心的!这瓶子、这照片、这警告,怎么看都邪门儿透顶!那个破环一看就不是啥好地方!咱就当捡了个垃圾,赶紧扔回海里得了!老解,你说是吧?”他求助似的看向解雨臣,盼着这位金主能阻止这场即将发生的疯狂行动。
解雨臣的目光扫过脸色各异的众人,最后落在吴邪脸上,吴邪正死死盯着张起灵,似乎想从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读出一丝线索。解雨臣的嘴角弯起一个极淡的、近乎安抚的弧度:“既然来了,又恰好遇见这样一件奇事……”他顿了顿,语调平和得像在讨论晚餐菜单,“我正好有完善的潜水装备和水下推进器。实地去看看也无妨。只是满足一下好奇心,不深入危险区域。如何?”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上位者特有的引导力,仿佛不是在征求意见,而是在优雅地铺开一条唯一的路,阳光洒在他精致的侧脸上,却让吴邪感到一丝寒意——解雨臣的态度太自然、太顺理成章了,仿佛这诡异的漂流瓶和随之而来的警告,都只是这趟豪华度假中一个预定好的、增添趣味的环节。
吴邪猛地看向张起灵,小哥的目光依旧沉在那片遥远的蔚蓝之中,仿佛在聆听着只有他能听见的、来自大海深处的低语,他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应允。
“那就去看看!”吴邪一咬牙,像是给自己鼓劲儿,也是替小哥和自己做出了抉择,那照片中的背影,就像一个巨大的问号,沉甸甸地压在他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