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那一刻无声的对视,那来自墙内的、未曾移开的凝视,如同最猛烈的夏日阳光,灼烧着他的灵魂,也照亮了他心底最深的渴望。然而,随之而来的巨大恐惧和负罪感,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仰面躺在草地上,望着湛蓝得刺眼的天空,手腕内侧缠绕的那缕金丝,贴着滚烫的脉搏,带来一丝微弱却清晰的慰藉与刺痛。他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那道围墙,从未像此刻这样,既清晰如刀锋,又脆弱如薄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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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的酷热如同熔化的铅块,沉重地覆盖着托斯卡纳。然而,这令人窒息的沉闷在几场短暂而猛烈的雷雨后,被一场真正撼动大地根基的灾难彻底取代。
第一场预示性的风暴在深夜降临。它并非寻常的夏雨,而是带着天神的狂怒。没有前奏的闷雷,只有骤然撕裂夜空的、锯齿状的惨白闪电,瞬间将漆黑的世界照得如同炼狱。紧接着,便是仿佛要砸碎一切的、密集的、拳头大小的冰雹,狂暴地倾泻而下,疯狂地捶打着屋顶、田野、果园,发出末日般的轰鸣。狂风呼啸着,如同无形的巨手,在黑暗中疯狂撕扯着一切。修道院古老的石墙在颤抖,屋顶的瓦片发出不堪重负的碎裂声。葡萄园里,精心培育的、刚刚开始挂上青涩果实的葡萄藤,在冰雹的蹂躏和狂风的拉扯下,成片成片地断裂、倒伏,绿色的汁液混合着泥土的腥气弥漫在空气中。
这场风暴像一个恶毒的诅咒,彻底摧毁了人们一年的希望。随之而来的,是持续不断、仿佛永无止境的滂沱大雨。天空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永远漏水的墨水瓶,浓重的铅灰色乌云低低压在丘陵之上。雨水不再是滋养,而是凶猛的鞭笞和冲刷。土地早已吸饱了水分,变得如同浸泡烂的海绵。浑浊的泥浆开始在山坡上肆无忌惮地流淌、汇聚。山谷低洼处,溪流暴涨,疯狂地溢出河床,吞噬着沿途的田地、道路,甚至一些低矮的房舍。洪水如同贪婪的黄色巨兽,咆哮着,翻滚着,在托斯卡纳丰饶的土地上留下满目疮痍的伤痕。
奥尔菲斯家那几块位于低缓坡地上的贫瘠薄田,在这场浩劫中首当其冲。暴雨冲垮了田埂,卷走了他精心侍弄、刚刚有些起色的秧苗,只留下大片大片的泥泞和狼藉的乱石。更糟的是,他赖以栖身的那间位于村子边缘、靠近一条季节性溪流的小石屋,也岌岌可危。浑浊的泥水裹挟着断枝碎石,不断冲击着本就不甚坚固的墙壁,倒灌进低矮的门槛,在屋内积起越来越深的淤泥。湿冷和霉烂的气息无处不在。他不得不将仅存的几只幸存的羊赶到了屋内唯一还算干燥的高处角落,自己则整夜整夜地不敢合眼,用能找到的一切东西——木板、石块、草捆——徒劳地堵着门缝,听着屋外洪水奔腾的恐怖声响,提防着下一波更大的洪峰可能带来的灭顶之灾。疲惫、焦虑和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身体和心灵。
修道院凭借坚固的地势和厚重的石墙,暂时抵御了洪水的直接侵袭。但灾难的阴影同样笼罩着这里。储藏室告急,被洪水困住的村庄不断传来求助的消息。修女们被组织起来,日夜不停地熬煮救济的稀粥,清理被雨水倒灌的走廊,照顾被临时安置进来的受灾村民。空气中弥漫着湿冷的潮气、草药的味道和压抑的叹息。沉重的气氛取代了往日的宁静。
爱丽丝忙碌的身影穿梭在需要帮助的人群和潮湿的回廊间。她为瑟瑟发抖的孩子披上干燥的毯子,为受伤的老人清洗包扎伤口,在弥漫着水汽的厨房里长时间地搅拌着大锅里的麦粥。她的动作依旧沉稳,脸上带着修女特有的、抚慰人心的平静。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内心深处有一根弦始终紧绷着,被一种冰冷的恐惧紧紧攫住。每当雨势稍歇,她总会不由自主地、匆匆地走向花园里那处视野稍好的角落,目光越过被雨水洗刷得发亮的围墙,焦急地投向村子边缘那个熟悉的方向——那片低洼地。她能看到浑浊的洪水在那里汇聚成一片令人心寒的黄褐色泽,几乎淹没了通往奥尔菲斯小屋的小路。小屋本身,像一个在泥沼中挣扎的孤岛,只露出小半截湿漉漉的石墙和黑黢黢的屋顶轮廓,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显得那么脆弱,那么无助。
每次看到这幅景象,爱丽丝都感到一种近乎窒息的疼痛。她紧紧攥住胸前的十字架,冰凉的金属硌着掌心,却无法驱散心底的寒意。她看到他了吗?他还好吗?他的羊群呢?那间小屋能撑住吗?无数可怕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啃噬着她的神经。白天尚能用繁重的劳作强行压制,而每当夜深人静,躺在阴冷潮湿的床铺上,听着窗外永不停歇的、如同哀嚎的雨声和远处洪水隐隐的咆哮,那些画面便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浑浊的泥水冲破单薄的门板,瞬间吞噬那个棕发的身影;他在冰冷的洪流中挣扎;那深邃的棕黑色眼眸永远失去光彩……这些想象带来的恐惧,比洪水本身更冰冷刺骨,让她在黑暗中辗转反侧,彻夜难眠。白天强装的平静面具下,是无人知晓的惊涛骇浪。
灾难如同巨大的磨盘,碾碎了时间的概念。不知过了多少天,雨势终于有了减弱的迹象,虽然天空依旧阴沉,洪水退去的速度也极其缓慢。
这一天是圣路济亚节。传说中这位光明的圣女曾为信仰献出自己的双眼。在这个本应象征光明驱散黑暗的日子里,修道院却笼罩在洪灾后的阴郁之中。然而,节日依然有简朴的仪式。傍晚时分,修女们聚集在点满蜡烛的昏暗小礼拜堂内,进行着简短的晚祷。摇曳的烛光在湿冷的空气中跳动,将她们的身影拉长,投射在古老的石壁上,如同无声的叹息。
爱丽丝跪在唱诗班席位上,嘴唇机械地跟随着领唱嬷嬷念诵着祷文,心却早已飞向了围墙之外那片被洪水围困的洼地。晚祷结束的钟声终于响起,修女们安静有序地鱼贯而出,准备各自回到岗位或寝室。
爱丽丝却趁着众人不注意,悄然脱离了队伍。她没有走向寝室的方向,而是脚步匆匆,却异常坚定地穿过幽暗的回廊,走向了通往花园的后门。她的心跳得又急又重,像一面被擂响的小鼓,撞击着肋骨。她避开了偶尔路过的姐妹,身影如同融入暮色的一道轻烟,迅速消失在花园深处那片最靠近古老围墙的、被雨水冲刷得格外干净的玫瑰丛后。
这里僻静无人,只有被雨水打落的花瓣在泥泞中散发着残存的甜香。暮色四合,天空呈现出一种压抑的、浑浊的暗蓝色。冰冷的雨丝又开始飘落,带着深秋的寒意,打湿了她的头巾和肩头。
爱丽丝停下脚步,背靠着冰冷粗糙的石墙,急促地喘息着。她伸出手,指尖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颤抖,摸索向自己头巾下的发髻。那里,是她作为修女,除了一颗心之外,仅有的、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她摸索到发髻的固定处,用力一扯,束缚被解开。如同金色的瀑布骤然倾泻,在昏暗的天光下依然闪耀着夺目光泽的、浓密而柔顺的长发,瞬间披散下来,垂落在她的肩背,一直流泻到腰际。这纯粹的金色,在修道院单调的深色背景中,显得如此惊心动魄,如同黑夜中骤然点燃的火焰。
她没有丝毫犹豫。再次伸出手,从修女袍宽大的袖口内侧,摸出了一把小小的、用于修剪花枝的锋利剪刀。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她微微一颤。她咬紧下唇,用尽全身的力气,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献祭。她抓起一把垂在胸前的长发,剪刀的利刃毫不犹豫地合拢!
“咔嚓。”
细微而清脆的断裂声,在寂静的暮色和沙沙的雨声中,却如同惊雷般在她自己耳边炸响。一缕、又一缕……那曾被她小心拢在头巾下的、如同阳光凝结而成的金发,纷纷飘落。发丝断裂的瞬间,带着一种奇异的、轻微的刺痛感,仿佛连接着她灵魂的某根丝线也随之被剪断。很快,一大把沉甸甸的、闪耀着生命光泽的金发,被她紧紧攥在冰冷的手心。失去长发的后颈暴露在冷雨和寒风中,带来一阵刺骨的凉意,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她低头看着手中那团柔软而沉重的金色,如同捧着自己被剥离的一部分生命,心头涌上一种难以言喻的空旷和尖锐的痛楚,却也混杂着一种奇异的、如释重负般的决然。
她小心翼翼地将这把金发理顺,然后,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那是几天前,她趁着在花园清理被风暴摧残的玫瑰时,悄悄采撷并小心压干保存的一小枝带刺的红玫瑰。尽管经历了风雨,花瓣有些残损,边缘微微卷曲发暗,但那份炽烈的红色依然倔强地留存着。她将这枝干枯却依旧带着尖锐利刺的玫瑰,极其郑重地、放在了那束柔软的金发中央。
接着,她动作迅速地、再次从袖中取出一小片早已准备好的、极其轻薄坚韧的羊皮纸碎片。这纸片显然是从某本珍贵的圣歌集扉页上裁下的,边缘还带着烫金的纹饰。她再次拿起那把小剪刀,用尖锐的尖端,在纸片上极其专注地、刻划出几个细小的字母。每一个字母的刻划,都如同用刀尖在心上篆刻,凝聚着她全部的勇气和无法言说的情感。完成之后,她将这片小小的羊皮纸,也轻轻塞入了那束包裹着荆棘玫瑰的金发之中。
做完这一切,爱丽丝深吸了一口带着雨腥味的冰冷空气,最后看了一眼手中这凝聚着她所有秘密、所有勇气和所有献祭的信物。然后,她毫不犹豫地转身,走向花园最深处、最靠近村子方向的那段古老围墙。这里有一个被风雨侵蚀、更为隐蔽的豁口,她曾无数次看到奥尔菲斯的身影在此出现又消失。
暮色更深,雨丝渐密,冰冷的触感渗入肌肤。修道院内晚祷结束的余韵早已消散,只余下无边的寂静和风雨声。她蹲下身,目光穿透豁口和层层雨幕,焦急地搜寻着远处那间如同泥沼孤岛般的小屋。小屋在昏暗的天色下只剩下一个模糊的、湿漉漉的轮廓,门前原本的小路已完全被浑浊的黄褐色洪水淹没,水深及膝。
就是那里。她的目标,是那扇紧闭的、被洪水环伺的木门上,唯一的凸起物——那只冰冷的、被雨水冲刷得发亮的黄铜门环。
不再犹豫。爱丽丝将手中那束缠绕着带刺玫瑰、藏着烫金纸片的金发,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个方向,朝着那扇被洪水围困的门,猛地投掷出去!
那束沉重的金色,在昏沉的暮色和斜织的雨幕中,划出一道短暂而耀眼的弧线。它越过围墙豁口,越过泥泞和积水,带着献祭般的决绝,精准地落向那扇紧闭的木门。
“啪嗒。”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被风雨声彻底吞没。
那束沉甸甸的、缠绕着带刺玫瑰的金发,不偏不倚,恰好挂在了奥尔菲斯小屋那被洪水浸泡得发胀的木门中央,那只冰冷坚硬的黄铜门环上。它像一道骤然降临的、不合时宜的阳光,又像一滴凝固的金色泪珠,悬挂在洪水围困的孤岛门前。干枯的玫瑰刺,如同小小的、尖锐的守护者,在风雨中轻轻摇曳。
做完这一切,爱丽丝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她踉跄一步,背靠着湿冷的石墙滑坐下来,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滑过她苍白的面颊。后颈裸露的皮肤在寒雨中战栗,带来刺骨的痛感,却奇异地让她感到一种毁灭般的清醒。她完成了。无论结果如何,她已将自己的一部分,如同圣路济亚献上双眼一般,献祭给了围墙之外,献祭给了那在洪水中挣扎的、棕发的牧羊人。
她蜷缩在墙角的阴影里,任凭雨水冲刷,久久没有动弹。直到夜色彻底吞没花园,直到修道院内巡视的灯笼光远远晃动,她才挣扎着站起身,将被剪得参差不齐、湿漉漉贴在颈后的短发勉强塞进头巾里,拖着冰冷疲惫的身体,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修道院深沉的夜色之中。她留下的,只有围墙豁口处被踩踏过的泥泞,和那扇遥远孤立的木门上,一道在风雨中无声燃烧的、金色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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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水退去的过程缓慢而痛苦,留下的是满目疮痍的大地和刺鼻的泥腥。奥尔菲斯的小屋如同从泥潭中艰难爬出的幸存者,墙壁上留下半人多高的、黄褐色的丑陋水线印记。屋内的淤泥深及脚踝,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败气味,混杂着羊粪的骚臭和霉菌的腥气。仅存的几只瘦骨嶙峋的山羊挤在屋内唯一相对干燥的角落,发出虚弱的咩叫。
奥尔菲斯已经连续几天几夜没有合眼。他像一具被抽干了灵魂的躯壳,机械地在及膝的冰冷淤泥中跋涉,用一只破旧的木桶,一桶一桶地将屋内的泥浆舀出去。每一下动作都耗费着巨大的体力,冰冷粘稠的泥浆溅满他破烂的裤腿和裸露的手臂。饥饿、寒冷和深入骨髓的疲惫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啃噬着他最后一丝力气。棕黑色的眼眸深陷在眼窝里,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目光空洞地望着这片被摧毁的家园,只剩下绝望的麻木。手腕上缠绕的那缕金发,早已被污泥浸透,失去了原有的光泽,紧贴着皮肤,带来一种沉重的、冰冷的束缚感。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无边的泥泞和绝望彻底吞噬时,一阵微弱却执着的敲门声响起。
咚…咚咚…咚…
声音不大,却在这死寂的、只有泥浆流淌声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清晰。奥尔菲斯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微光。谁会在这个时候来?洪水刚刚退去一点,道路依然被深水和淤泥封锁,村子几乎与世隔绝。
他艰难地跋涉到门边,冰冷粘稠的泥浆紧紧吸附着他的双腿。他抓住被水浸泡得沉重无比的门闩,用尽全身力气,才将它一点点拉开。
门“吱呀”一声,沉重地打开了一条缝隙。
门外,浑浊的积水和泥泞一直蔓延到视线尽头。没有预想中的人影。只有一片破败的景象。
就在他失望地准备关上门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门环。
那冰冷的、被洪水冲刷得异常干净的黄铜门环上,赫然系着一束东西!
奥尔菲斯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沉闷的巨响。他猛地伸出手,一把将那束东西从门环上扯了下来。冰冷的、被雨水浸透的触感瞬间传递到掌心。
他踉跄着退后一步,背靠在湿冷的、布满泥痕的门板上,才勉强站稳。借着门外灰蒙蒙的天光,他低下头,难以置信地看向手中之物。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纯粹的金色!一大把沉甸甸的、湿透的、闪耀着即使在昏暗天光下也依然惊心动魄光泽的长发!这金色如此熟悉,无数次出现在他午夜梦回的刻痕里,无数次在阳光下灼烧过他的视网膜!
这……这是她的头发!
这个认知如同最猛烈的闪电,瞬间劈开了他因疲惫和绝望而麻木混沌的意识。巨大的震惊和一种近乎灭顶的狂喜攫住了他,让他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几乎握不住手中这珍贵无比的馈赠。他像捧着世间最易碎的圣物,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捧起这束金发,凑到眼前。
发丝间,缠绕着一小枝已经干枯、花瓣残损却依旧带着尖锐利刺的红玫瑰。那倔强的红色,如同凝固的血,又如同不熄的火焰。
还有……一张小小的、同样被雨水浸透却依旧坚韧的羊皮纸碎片。纸片边缘带着繁复而古老的烫金纹饰,显然来自某本极其珍贵的圣书。
奥尔菲斯屏住呼吸,用颤抖的、沾满污泥的手指,极其小心地展开那片湿漉漉的羊皮纸。
纸片上没有名字,没有落款。只有一行极其细小、却仿佛用尽生命力量刻划上去的字母,每一个笔画都深深刻入羊皮纸的肌理,清晰无比:
> Vulnerasti cor meum, soror mea, sponsa.
> (你夺走了我的心,我的妹妹,我的新娘。)
这是《雅歌》中的句子!是圣经中最炽热、最直白、也最禁忌的爱情诗篇!
“轰——”
奥尔菲斯只觉得脑海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所有的疲惫、寒冷、饥饿、绝望,在这一刻都被这束金发、这枝荆棘玫瑰和这句烫金的、如同火焰般燃烧的经文彻底焚烧殆尽。巨大的、几乎令他晕眩的幸福感和排山倒海的痛楚同时汹涌而来,如同冰与火的洪流在他体内疯狂冲撞。他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深及膝盖的泥泞之中。浑浊的泥浆飞溅起来,沾污了他的脸颊和衣襟,他却浑然不觉。
他紧紧地将那束带着玫瑰刺的金发和那片烫金的羊皮纸碎片,死死地按在剧烈起伏的胸口,仿佛要将它们烙印进自己的血肉,融入自己的心跳。滚烫的泪水,带着积蓄已久的恐惧、思念和此刻汹涌澎湃的、无法言喻的狂喜与痛楚,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破了眼眶的堤坝,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污泥,滚落下来。
“爱丽丝……”一声嘶哑的、饱含了所有情感的呼唤,终于冲破了干涸的喉咙,却低哑得几近无声,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这呼唤在空荡、泥泞、散发着腐败气息的小屋里回荡,微弱却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
他将脸深深埋进那束冰冷湿润、带着她发间特有馨香(即使混杂了雨水的湿冷和玫瑰的残香)的金发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像个迷途多年终于找到归途的孩子,在冰冷的泥泞中无声地恸哭。手腕上那缕早已污浊的金丝,此刻与手中这束沉甸甸的金发紧紧相贴,仿佛断裂的丝线终于找到了源头。
小屋外,铅灰色的天空沉沉地压着泥泞的大地。然而,在这片被洪水蹂躏过的废墟之上,在这间弥漫着绝望气息的泥沼孤岛里,一个被彻底击溃又重新点燃的灵魂,正跪在冰冷的淤泥中,紧紧拥抱着来自荆棘鸟的、带血的馈赠,感受着心脏被利箭洞穿又被圣火焚烧的剧痛与狂喜。那扇敞开的破败木门,像一个通往另一个世界的豁口,门外是洪水退去后的满目疮痍,门内,一个牧羊人的世界,已被一道从天而降的金色光芒彻底照亮、重塑,即使这光芒本身,也缠绕着无法摆脱的荆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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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