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混杂着羞耻、自嘲和绝望的苦涩猛地涌上喉头。他棕黑色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狼狈的痛楚,下意识地想要后退一步,避开她那太过炽烈、太过直白的目光。然而,身体却像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你……”他艰难地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先进来。”他侧开身体,让出门内的空间。动作有些僵硬,带着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无措。
爱丽丝没有动。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手术刀,毫不留情地刮过他脸上那块因仓促卸妆而残留着粘腻触感的区域——靠近左颧骨的位置。灯光下,那块皮肤的光泽和纹理与他本来的肤色有着极其细微的差异,如同精美的瓷器上一道不易察觉的修补裂痕。
“不必。”她的声音依旧冰冷,带着雨水冲刷后的凛冽,清晰地穿透风雨声,“我只要答案。”她向前踏了一步,湿透的鞋子踩在工作室干燥冰冷的水泥地上,留下一个清晰的、带着泥泞水痕的脚印。那一步,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瞬间缩短了两人之间那点可怜的距离。
奥尔菲斯被她这一步逼得呼吸一窒,下意识地又后退了半步。后背抵住了冰冷的工作台边缘,退无可退。工作台上散乱的画笔、颜料被他的动作带得哗啦作响。昏黄的灯光从他头顶斜上方打下来,在他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让那双棕黑色的眼睛显得更加深不见底,也清晰地映照出他此刻的狼狈与躲闪。
“为什么?”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里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嘶哑和不解,“为什么……要学这个?”他棕黑色的眼眸里充满了困惑和一种深重的疲惫,“那些……不过是……”他试图找到一个合适的词,却发现所有的词汇在眼前这双燃烧着决绝火焰的琥珀色眼眸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因为,”爱丽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压抑到极致后爆发的尖锐,像冰棱碎裂,“我不想再被蒙在鼓里!”她的胸膛剧烈起伏,湿透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她急促呼吸的轮廓,“不想再像个傻瓜一样,对着一个……躲在画皮后面、连真面目都不敢露出来的影子!”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渣的石头,狠狠砸向奥尔菲斯。她扬起手中那本湿透的速写本,仿佛那是控诉他罪行的铁证,“三年!整整三年!你画下每一根睫毛颤动的弧度,却吝啬到连一个真实的影子都不肯给我!你告诉我,这算什么?”
她的质问如同一把把烧红的匕首,狠狠刺入奥尔菲斯最不愿触碰的隐秘角落。巨大的羞耻感和被彻底剥开伪装的剧痛让他浑身一颤。他猛地别开脸,棕黑色的眼眸痛苦地闭上,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仿佛不堪承受那目光的重量。下颌的线条绷得死紧,像一块被用力咬住的石头。他放在身侧的手,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手背上青筋暴起。
工作室里只剩下窗外暴雨疯狂的嘶吼,和两人之间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喘息声。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胶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拉扯的痛感。昏黄的灯光在两人之间投下一道无形的、充满裂痕的深渊。
长久的沉默。只有雨声在咆哮。
终于,奥尔菲斯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重新看向爱丽丝。那双棕黑色的眼眸里,所有的惊惶、躲闪、愤怒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如同枯井般的疲惫和……认命般的死寂。一种彻底的放弃。
“……好。”
他沙哑地吐出一个字,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沉重。
下一秒,在爱丽丝依旧燃烧着怒火的、执拗的注视下,奥尔菲斯抬起微微颤抖的手,伸向自己左侧的脸颊。他的指尖冰凉,带着一种奇异的冷静,精准地探向颧骨下方那块光洁得不自然的皮肤边缘。
没有犹豫,没有迟疑。
指尖猛地抠住那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接缝处!
“嗤啦——”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如同撕开一层坚韧油纸般的声响,在死寂的工作室里骤然响起!刺耳,干脆,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剥离的决绝。
一块近乎透明的、带着皮肤纹理和淡淡灰蓝色泽的薄薄硅胶皮肤,被他硬生生地从自己脸上撕扯了下来!边缘还粘连着一点粘稠的特制粘合剂,在昏黄的灯光下反射出湿冷的光。
他随手将那带着体温的、怪异的“皮”丢在凌乱的工作台上。那东西像一块被丢弃的垃圾,无声地躺在散乱的画笔和颜料管之间。
然后,是另一侧。
同样的动作,同样的“嗤啦”一声轻响。另一片硅胶皮肤被剥离,随意地丢弃在桌面上。
最后,他双手覆上自己的双眼。片刻之后,当他放下手时,指间捏着两片薄如蝉翼、带着深邃灰蓝色泽的虹膜贴片。
当所有不属于他的色彩和覆盖物被剥离,当最后一点“优雅陌生人”的痕迹被彻底清除,那张暴露在昏黄灯光下的脸——
依旧是棱角分明的下颌,挺直的鼻梁,紧抿的薄唇。但褪去了那层精心描绘的灰蓝色泽和完美修饰,露出了他本来的肤色——一种偏暖的白皙,此刻却因为情绪激动和寒冷而透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脆弱感。最震撼的是那双眼睛。
不再是伪装出的深邃灰蓝。
而是原本的、纯粹的棕黑色。
像深夜无垠的森林,像被雨水反复冲刷的、深不见底的寒潭。那里面盛满了太多东西:长久沉默守望累积的疲惫,秘密被赤裸剥开的痛楚,一种深入骨髓的、对真实自我的厌弃,以及此刻,一种近乎献祭般的、彻底袒露后的脆弱与……绝望的平静。
那张脸,清俊依旧,却褪尽了所有修饰带来的距离感和“故事感”。它变得……如此真实,真实得近乎平淡,甚至带着一种因常年隐藏而显得格外苍白的寡淡。就像褪去了所有华美包装的礼物,露出了里面朴实无华、甚至有些笨拙的内核。
奥尔菲斯微微扬起下巴,将这张毫无保留的脸,完全暴露在爱丽丝审视的目光之下。他的嘴角甚至极其勉强地、自嘲般地向上扯了一下,形成一个苦涩到极点的弧度。
“……看到了?”
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过生锈的铁皮,带着一种彻底被掏空后的疲惫和认命的平静,在狂暴的雨声中微弱地响起:
“我的真面目……很无趣,对吗?”
灯光昏暗,将他彻底袒露的面容笼罩在一片模糊的光影里。那双棕黑色的眼睛,如同被风暴席卷过的旷野,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荒凉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他将自己最脆弱、最寡淡、最无趣的内核,就这样赤裸裸地摊开在冰冷的空气里,摊开在她燃烧的火焰面前,等待着最后的审判与焚烧。
窗外的暴雨声震耳欲聋,是这死寂空间里唯一的背景音。
爱丽丝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雨水浸透的金色雕塑。狂怒的火焰在她琥珀色的眼眸中依旧燃烧,但那火焰的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碎裂、剥落。她看着他亲手撕下那层精心描绘的“优雅”,看着他露出那张褪去所有修饰后显得如此……真实的脸。
苍白,脆弱,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自弃。那双棕黑色的眼睛,像两潭被投入巨石后终于归于死寂的深水,里面沉淀着太多她无法一眼看穿的、沉重的过往。这张脸,与她记忆中角落里那个沉默模糊的剪影瞬间重叠,却比那剪影更加……真实,真实得近乎残酷。
那句“很无趣,对吗?”带着一种自毁般的平静,像冰冷的针,刺入她燃烧的愤怒核心。
时间仿佛在暴雨的喧嚣中凝固了。工作室里弥漫着雨水、油彩、硅胶和某种类似消毒水的冰冷气味。昏黄的灯光在两人之间投下摇曳不定的阴影。
爱丽丝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缓慢地、一寸一寸地扫过奥尔菲斯的脸。掠过他光洁的额头上几缕被雨水打湿、此刻正凌乱垂落的棕色发丝;掠过他因紧张或寒冷而微微泛红的、挺直的鼻梁;最终,长久地、胶着地停留在他的眼睛上——那双此刻毫无遮掩的、纯粹的棕黑色眼眸。
那里面翻涌的荒凉和绝望的平静,像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漫上来,竟奇异地浇熄了她心中一部分狂怒的火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陌生的、尖锐的刺痛感。
她依旧没有动。湿透的身体在工作室微凉的空气里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攥着速写本的手指,指节因用力而泛着青白。那本沉重的、记录了她三年时光的册子,边缘滴落的水珠,在脚下的水泥地上洇开一小片不断扩大的深色水渍。
几秒钟,如同几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爱丽丝动了。
她向前迈了一步。湿透的鞋子踩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留下又一个清晰的水印。这一步,距离奥尔菲斯只有不到一臂之遥。他身上湿冷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油彩和硅胶气味,瞬间将她包裹。
奥尔菲斯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像一张被拉到极限的弓。棕黑色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清晰的惊惶,如同受惊的鹿,下意识地想要垂下眼帘,避开那太过靠近的、依旧燃烧着余烬的琥珀色目光。他甚至微微向后缩了一下,脊背更深地抵住了冰冷坚硬的工作台边缘,仿佛那是他此刻唯一的支撑。
然而,爱丽丝的动作比他想象的更快,也更……直接。
她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再看他的眼睛。
她只是抬起了那只没有拿着速写本的手——那只因寒冷而微微颤抖、指尖冰凉的手。
然后,带着一种近乎莽撞的、孤注一掷的决绝,她的指尖,轻轻地、却无比清晰地,触碰到了他的眉骨。
冰凉、带着雨水湿意的指尖,猝然贴上他温热的皮肤。那触感如同微弱的电流,瞬间贯穿了奥尔菲斯紧绷的神经!他猛地一颤,几乎要惊跳起来,棕黑色的瞳孔骤然收缩,全身的肌肉在那一刹那僵硬如铁!呼吸彻底停滞在胸腔。
时间、空间、窗外咆哮的暴雨……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只有那一点冰凉的指尖触感,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第一颗石子,激起了无声却剧烈的涟漪。
爱丽丝的指尖并没有停留。它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探索的专注,沿着他微微颤抖的眉骨,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向下滑去。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试探,仿佛在触碰一件极其珍贵却又无比易碎的琉璃。
指尖掠过他因紧张而微微跳动的太阳穴,感受着皮肤下细微的脉搏搏动;掠过他紧抿的、带着一丝倔强弧度的薄唇嘴角;最终,带着一种宿命般的轨迹,停在了他线条清晰的下颌边缘。她的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皮肤的温度,感受到他无法抑制的、细微的战栗,感受到他下颌骨绷紧的坚硬弧度。
她的动作很轻,很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温柔地、却又强硬地托住了他下意识想要再次别开的脸庞,迫使他无法逃避,只能直面她。
奥尔菲斯僵硬地承受着这突如其来的触碰。那冰凉的指尖所过之处,却像点燃了一串滚烫的火星。羞耻、慌乱、难以置信的震惊……无数情绪在他心底翻江倒海。他想后退,想躲开这太过亲密也太过危险的接触,但身体却像被施了定身咒,连指尖都无法挪动分毫。他只能被动地感受着那冰凉的指尖在他脸上缓慢游移,感受着自己皮肤下血液奔涌的轰鸣和心脏疯狂擂动的巨响。棕黑色的眼眸深处,那片荒凉的死寂被彻底打破,翻涌起惊涛骇浪般的混乱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的、近乎乞求般的脆弱。
爱丽丝终于抬起了眼睫。
她的琥珀色眼眸,此刻不再燃烧着冰冷的火焰。那里面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如同暴风雨过境后泥泫不堪的海面般的情绪:有尚未完全散去的余怒,有被欺骗的刺痛,有浓重的困惑……但最深处,却沉淀下一种奇异的、近乎悲悯的了然。
她的目光穿透两人之间咫尺的距离,深深地望进他剧烈动荡的棕黑色眼眸深处。那目光仿佛带着某种穿透灵魂的力量,让奥尔菲斯无所遁形。
然后,她开口了。
声音不再是冰冷的质问,也不再是愤怒的嘶喊。那声音很轻,很沙哑,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雨水冲刷后的清冷,却像一把最温柔也最锋利的刻刀,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缓慢地凿进奥尔菲斯混乱不堪的心底:
“可它……”
她的指尖,依旧停留在他微微颤抖的下颌边缘,带着一种安抚般的、却又不容置疑的力道。
“等了我三年。”
字句轻柔落下,似叹息,又似定论。窗外,暴雨的喧嚣依旧,却在刹那间被无形地推远,成为模糊的背景。工作室里昏黄的灯光,如同被施了魔法,骤然变得温润而沉静,柔柔地流淌在两人之间这方寸之地,笼罩着两张年轻而写满复杂情绪的脸庞。
奥尔菲斯彻底僵住了。像一尊被瞬间抽离了所有灵魂的泥塑。棕黑色的瞳孔在眼眶里急剧地放大,仿佛要将眼前这双琥珀色的眼眸、这张近在咫尺的脸庞,连同她指尖的温度一起,全部吞噬进去。那里面翻涌的惊涛骇浪在瞬间凝固,继而化为一片无边无际的、空白的茫然。血液似乎在那一刻停止了奔流,心脏也忘记了跳动,耳边只剩下自己血液奔涌的轰鸣和她那句轻如羽毛却又重逾千钧的话语在反复震荡——“等了我三年……等了我三年……”
爱丽丝的指尖依旧停留在他下颌的皮肤上。那冰凉的触感,此刻却像点燃了某种滚烫的东西,从接触点迅速蔓延开来,灼烧着他的神经。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指尖细微的颤抖,感受到她指腹因常年练琴而留下的薄茧轻轻擦过他皮肤的微妙触感。这触感如此真实,如此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存在感,将他从巨大的震惊和茫然中狠狠拽回现实。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如同溺水者终于浮出水面,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酸楚、震动、难以置信的巨大洪流,猛地冲垮了他心中那堵摇摇欲坠的堤坝!三年沉默的守望,无数个角落里的凝望,那些被深埋心底、从未奢望能得到回应的卑微情感……在这一刻,在她指尖的温度和她洞穿一切的目光下,赤裸裸地暴露出来,无所遁形。
一股汹涌的热意毫无征兆地冲上眼眶。他狼狈不堪地想要别开脸,想要掩饰那瞬间失控的情绪,然而爱丽丝托着他下颌的手指却带着一种温柔的固执,阻止了他的逃避。
“别动。”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琥珀色的眼眸深深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迅速弥漫开来的、无法掩饰的水光,看着他棕黑色瞳孔里那剧烈动荡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复杂情感——震惊、脆弱、难以置信的狂喜,还有深重的、几乎将他压垮的卑微感。
她的目光里,那最后一丝冰冷的余烬,终于彻底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带着了然和某种奇异痛楚的柔软。她看着他,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了这个躲在无数面具和角落阴影里的灵魂。那份沉默的重量,那份笨拙的守望,那份近乎自毁的坦诚……在这一刻,汇聚成一种巨大的、无声的力量,沉重地撞在她的心口。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回了停留在他下颌的手指。指尖离开他皮肤的瞬间,带起一丝微凉的空气流动。
就在奥尔菲斯以为她会后退,以为这短暂而惊心动魄的接触即将结束时——
爱丽丝却向前,轻轻地、无比坚定地靠了过去。
她的额头,带着雨水的微凉和长途跋涉的疲惫,轻轻地抵在了奥尔菲斯同样冰凉、此刻却因情绪剧烈波动而微微发烫的额头上。
肌肤相贴。
那一点冰凉的接触,却像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两人之间所有压抑的、无声的情感!奥尔菲斯浑身猛地一震,如同被电流击中,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他棕黑色的眼眸因极度的震惊而睁到最大,清晰地映出爱丽丝近在咫尺的、同样颤动的睫毛。她的呼吸带着微弱的暖意,拂过他的鼻尖和脸颊,带着一种陌生的、令人心慌意乱的亲密感。
没有拥抱,没有激烈的言语。只有额与额之间那一点简单到极致的相抵。如同两只在暴风雨中迷失、伤痕累累的幼兽,终于寻到了彼此的温暖,笨拙地依靠在一起,汲取着对方的存在来确认自己并非孤身一人。
窗外的暴雨依旧在疯狂地冲刷着世界,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然而在这小小的工作室里,在这昏黄温暖的灯光下,在那一点冰凉的、却又无比温暖的额头相抵中,所有的喧嚣和冰冷都被隔绝在外。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只有两人紊乱而沉重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在寂静的空间里清晰可闻。彼此的气息如此靠近,混合着雨水、油彩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对方的独特味道。心跳声在极近的距离里互相应和,如同擂鼓。
爱丽丝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在她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浓密的阴影。她的身体依旧在微微颤抖,但那份颤抖,似乎不再仅仅是因为寒冷。
奥尔菲斯僵直地站着,一动也不敢动。额头传来的那一点微凉的、柔软的触感,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真实。他棕黑色的眼眸依旧大睁着,贪婪地、近乎痴迷地凝视着眼前这张近得能看清每一根睫毛的脸庞。三年来的所有凝望、所有描摹,在这一刻都化作了真实的触感。那些在角落里无声累积的情感,那些深埋心底的卑微渴望,如同沉睡的火山,在她额头的温度下骤然苏醒、沸腾、咆哮着要冲破胸膛!
一种巨大的、近乎灭顶的酸楚和难以言喻的温暖洪流,猛地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温热的液体再也无法控制,瞬间盈满了眼眶,模糊了眼前的一切。他猛地闭上眼,滚烫的泪水顺着苍白的脸颊无声地滑落,一滴、两滴……砸在两人脚下冰冷的水泥地上,洇开小小的、深色的圆点。肩膀无法抑制地开始微微耸动,压抑的哽咽堵在喉咙深处,发出细微的抽气声。长久以来背负的沉默、孤独、自我厌弃,在这一刻,在这一点微凉的依靠中,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爱丽丝似乎感受到了他的颤抖和无声的泪水。她没有动,没有抬头,依旧保持着额头相抵的姿态。只是她托在他下颌边缘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带着一种安抚的意味,微微收紧了一下。那细微的动作,如同一个无声的承诺,一个笨拙的回应。
窗外,雨声依旧喧嚣。但在这片由昏黄灯光和彼此体温构筑的方寸之地里,一个无声的宇宙正在悄然形成。沉默不再是冰冷的屏障,而是最深沉的语言;泪水不再是软弱的象征,而是冲刷伪装的河流;那一点微凉的依靠,不再是短暂的慰藉,而是两个伤痕累累的灵魂,在暴风雨的尽头,笨拙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向彼此伸出的第一根触角。
风暴仍在窗外肆虐,世界依旧冰冷喧嚣。但在这个被遗忘的角落,在昏黄灯光笼罩的狭小空间里,在那一点冰凉的、却又无比温暖的额头相抵中,有什么东西,如同深埋地底的种子,在泪水的浇灌和沉默的守护下,终于……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