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心跳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几乎盖过了咖啡馆里的背景音乐。她没有移开目光,琥珀色的眼眸如同淬了火的琉璃,紧紧锁住那双灰蓝色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到哪怕一丝一毫属于那个沉默棕发男子的痕迹。
“怎么了?”对面的人似乎察觉到了她目光的异样,微微侧头,灰蓝色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眉头极轻地蹙了一下。那关切的神情如此自然,毫无破绽,仿佛真的只是不解她的突然注视。
爱丽丝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她不能确定。那道疤痕可以模仿,那敲击的习惯……或许也只是巧合?她强迫自己放松紧抿的唇线,扯出一个略显僵硬的微笑:“没什么。”声音有些干涩,“只是……觉得您的手很漂亮,适合弹琴。”她找了个最蹩脚的借口,目光却依旧牢牢锁在对方脸上,不肯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那位先生闻言,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随即扬起一个明朗而略带自嘲的笑容:“漂亮是漂亮,可惜笨得很,连最简单的音阶都弹不利索。”他自然地收回放在桌面上的手,轻轻握了握,仿佛在感受那份“笨拙”。他灰蓝色的眼眸坦然地迎视着爱丽丝探寻的目光,里面只有温和的笑意和一丝被夸赞的腼腆,如同平静无波的湖面,深不见底,却也映照不出任何爱丽丝渴望窥探的秘密。
阳光透过窗户,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清晰的光影界限。爱丽丝握着咖啡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指尖冰凉。那层优雅完美的伪装,此刻在她眼中,变得无比坚硬,也无比诡异。那道疤痕,那个习惯性的动作,像两枚冰冷的图钉,将一张写满问号的纸,牢牢钉在了她的心墙上。一种强烈的直觉告诉她:眼前的“真实”,是一场精心编织的幻象。而那个角落里的沉默身影,或许才是幻象背后,唯一真实的谜底。
***
窗外的天色再次阴沉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城市的天际线,酝酿着另一场不期而至的雨。咖啡馆里的空气仿佛也凝滞了,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闷。爵士乐还在流淌,此刻却显得有些粘稠,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爱丽丝琥珀色的眼眸深处,风暴正在无声地凝聚。她看着对面那张清俊的、带着温和关切神情的脸,灰蓝色的眼眸澄澈见底。完美,无懈可击。然而,那道指关节上的疤痕,那敲击的节奏,如同投入深水的石子,在她心中激起的涟漪非但没有平息,反而扩散成汹涌的暗流。她需要一个答案,一个能穿透这层完美画皮的答案。
她的指尖在桌面上无意识地划了一下,像是要划开某种无形的屏障。她微微前倾身体,声音刻意放得很轻,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紧绷:“刚才那首曲子……您说改编得很美。能具体说说吗?哪个部分最打动您?”她的目光紧紧攫住那双灰蓝色的眼睛,试图捕捉任何一丝细微的波动。对面的男人微微一怔,随即露出一抹更加温润的笑容,身体也放松地靠向椅背,姿态显得更加从容:“打动谈不上,只是觉得那份处理……”他略作沉吟,似乎在仔细回忆,“嗯,在第二主题再现之前,那个小小的、近乎叹息的休止符,然后接上的琶音……像是阳光拨开阴霾前的短暂迟疑,很微妙,很有呼吸感。”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虚虚地比划了一个琶音上行的动作,优雅而流畅。分析精准,用词专业,完全符合一个富有艺术修养的鉴赏者的身份。
爱丽丝的心却一点点沉下去。他说得都对,甚至点出了她自己演奏时都未曾完全意识到的细腻处理。然而,正是这份“对”,让她心底的寒意更甚。太准确了,准确得像一份标准答案。这不像一个初次聆听她演奏、仅仅被“打动”的欣赏者,更像一个……做过功课的演员。
“您……”她再次开口,声音里的试探几乎要绷不住,“您经常来这里听琴?”琥珀色的眼睛紧紧盯着他,不放过任何一丝微表情的变化。
灰蓝色的眼眸里掠过一丝恰到好处的、带着点遗憾的笑意:“很可惜,这是第一次。出差路过,被雨困住,倒是意外发现了这个好地方。”他端起已经半凉的咖啡,姿态优雅地抿了一口,动作自然得无可挑剔,“以及……如此动听的琴声。”他的目光坦然地迎视着爱丽丝,温和中带着一丝真诚的欣赏,没有丝毫闪躲。
完美的理由。完美的表演。
爱丽丝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尖用力掐进了掌心。她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试探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覆盖着天鹅绒的铜墙铁壁。那层灰蓝色的伪装,坚硬、光滑、冰冷,将她所有探寻的目光都无情地反弹回来。挫败感和一种被愚弄的愤怒,如同冰冷的蛇,缠绕上她的心脏。
她猛地站起身,动作有些突兀,带得身下的高脚凳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吧台后的老板和仅有的几位客人都诧异地望了过来。
“抱歉,”爱丽丝的声音有些发紧,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我……我去一下洗手间。”她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座位,步履匆匆地走向咖啡馆后方狭窄的走廊。她需要冷静,需要离开那令人窒息的、完美的“凝视”。
洗手间里光线幽暗,带着消毒水和潮湿混合的冷冽气味。冰凉的水流冲刷过爱丽丝的手指,试图带走那刺骨的寒意和指尖的颤抖。她抬起头,看着镜子里自己苍白的脸。琥珀色的眼眸里,清晰地映着困惑、愤怒,还有一丝被深深掩藏的……恐惧。那个沉默的角落身影,那道疤痕,那个敲击的习惯……还有眼前这张完美到诡异的陌生面孔……它们在她脑海中疯狂地旋转、碰撞、撕裂。“冷静,爱丽丝,冷静……”她低声对自己说,双手撑在冰冷的陶瓷洗手台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闭上眼,强迫自己深呼吸。就在她试图将混乱的思绪重新梳理时,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亮的火柴,猛地闪现——那个角落!那个他常坐的角落!就在靠窗绿植后面!
几乎是凭着本能,爱丽丝猛地转身,拉开了洗手间的门。她没有走向自己的座位,而是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径直走向了那个靠窗的、被绿植半掩的角落位置。阳光被厚重的云层彻底吞没,窗外的世界一片灰蒙蒙的阴翳。那张小小的方桌空着,桌面光洁如新。然而,就在桌子与墙壁之间那个狭小的缝隙里,似乎卡着什么东西。
爱丽丝的心跳骤然加速。她弯下腰,手指探入那狭窄的缝隙。指尖触碰到一个坚硬、略带棱角的物体。她小心翼翼地把它抽了出来。
是一个皮质速写本。深棕色,边缘已经磨损得有些起毛,带着一种被主人长期摩挲的光泽感。本子很厚实,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一种奇异的预感攫住了她,让她指尖冰凉。
她下意识地翻开了本子。
铅笔的线条,铺天盖地,瞬间涌入她的眼帘。
第一页,是她初到“回声”不久,穿着简单的棉布裙子,侧对着门口的光线调试琴凳的高度。阳光勾勒出她专注的侧脸轮廓,发丝在光晕中显得毛茸茸的。
第二页,是她弹奏一首激烈的练习曲时,眉头微蹙,手指在琴键上用力下压的瞬间。那专注的神态,被捕捉得纤毫毕现。
第三页,是她某个雨天望着窗外的雨发呆,眼神有些空茫,手里无意识地转着一支铅笔。
第四页、第五页……每一页,都是她。弹琴的、翻谱的、托腮思考的、偶尔露出浅笑的……不同的角度,不同的神态,不同的光影。铅笔的线条时而奔放流畅,时而细腻入微,如同最深沉的低语,诉说着一个无声旁观者漫长而专注的凝望。那线条里蕴含的情感是如此厚重,如此熟悉——熟悉得如同她自己每日在镜中看到的倒影,却又带着一种她从未察觉的、令人心悸的深刻。
爱丽丝的手指颤抖得几乎拿不住那沉甸甸的本子。她猛地翻到最新的一页。正是昨天下午,她弹奏《月光》时微微仰起下颌的瞬间。几缕金发拂过光洁的额头,睫毛低垂,在眼下投下浓密的扇形阴影。画纸的右下角,用铅笔写着一个极小的日期,正是昨天。
她的呼吸彻底停滞了。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地冲上头顶。她猛地抬起头,琥珀色的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而急剧收缩,目光如两道炽热的探照灯,穿透咖啡馆并不明亮的光线,死死钉在斜对面那个座位上——钉在那张此刻带着些许困惑、些许询问神情的清俊脸庞上!时间仿佛被拉长了。周围的一切声音——爵士乐的低吟、咖啡机的嘶鸣、窗外隐约的汽车喇叭声——都瞬间退潮,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世界,只剩下那个速写本沉甸甸的重量,和她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无数个下午的片段在脑海中爆炸式地回闪:角落里的沉默身影,那杯从未动过的凉咖啡,那无声却如影随形的凝视……还有此刻,对面座位上那个优雅的“陌生人”!所有断裂的线索,在这一刻被这本厚重的素描硬生生地焊接在了一起,指向一个令人难以置信却又无比清晰的真相!
那层灰蓝色的、精心描绘的“完美”面具,在爱丽丝眼中,如同被投入滚烫岩浆的薄冰,发出刺耳的、无形的碎裂声。愤怒、震惊、被长久窥视的羞耻感,以及一种更深的、她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悸动,如同冰冷的熔岩,在她身体里奔流冲撞。她猛地合上速写本,紧紧攥在手里,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下一秒,在对面那个“陌生人”微微睁大的灰蓝色眼眸注视下,在咖啡馆其他客人愕然的目光中,爱丽丝像一道金色的闪电,挟着冰冷的怒意和燃烧的火焰,一步、一步,沉重而坚定地朝着那张靠窗的桌子走去。她琥珀色的眼眸里,风暴已然降临。
***
雨,终于落了下来。起初是试探性的、稀疏的大颗雨点,沉重地砸在咖啡馆的玻璃窗上,发出“啪嗒、啪嗒”的闷响。很快,雨点连成了线,继而演变成一片白茫茫的、喧嚣的雨幕。窗外的世界瞬间模糊、扭曲、失去了边界,只有一片混沌的灰暗水色。咖啡馆内的灯光在湿漉漉的玻璃上晕开朦胧的光圈,隔绝出一个被雨水包裹的、奇异而安静的世界。
爱丽丝的脚步停在奥尔菲斯的桌前。她站得笔直,像一株被狂风骤雨侵袭却不肯弯折的金色芦苇。手中的皮质速写本被她紧紧攥着,指节因为用力而绷得发白,边缘几乎要嵌进掌心的软肉里。雨水猛烈冲刷玻璃的哗哗声,仿佛成了她此刻心跳的巨大回响。
她将那本沉甸甸的、记录了她无数个下午的素描本,“啪”的一声,不算轻也不算重地,放在了奥尔菲斯面前的桌面上。深棕色的皮面沾上了她手心沁出的薄汗,在灯光下反射出一点幽微的光。
“解释。”她开口,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刃,带着一种被长久压抑后骤然爆发的锐利,清晰地穿透了雨声和背景音乐。琥珀色的眼眸里没有任何询问,只有冰冷的命令和燃烧的火焰,直直刺向他那双此刻盛满了惊愕和……一丝狼狈的灰蓝色眼睛。
咖啡馆里瞬间安静下来。吧台后的老板忘了擦拭手中的杯子,几位客人也停下了交谈,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这气氛骤然凝固的一角。空气仿佛被抽干了,只剩下窗外越来越狂暴的雨声。
奥尔菲斯,或者说,顶着这张清俊陌生人面孔的奥尔菲斯,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那双伪装成灰蓝色的眼眸深处,翻涌过极其复杂的情绪:被猝然揭穿的惊惶,秘密暴露的羞耻,还有一丝深不见底的、近乎绝望的疲惫。他张了张嘴,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
但爱丽丝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牢牢锁住他左手的指关节,那道细微的淡粉色疤痕在灯光下似乎更加清晰了。
“还有这个,”她的声音更冷,带着一种解剖刀般的精准,“以及……”她的目光缓缓上移,重新钉在他脸上,“你敲桌子的习惯。”她模仿着他刚才轻敲桌面的动作,指尖在冰冷的桌面上同样敲击了两下,发出清脆的“笃笃”声,像冰冷的叩问,敲在奥尔菲斯紧绷的神经上。那两道声音,如同最后两记重锤,狠狠砸碎了奥尔菲斯精心维持的、摇摇欲坠的伪装堡垒。他灰蓝色的瞳孔猛地收缩,脸上那层温和优雅的面具瞬间碎裂,露出底下无法掩饰的苍白和动摇。他放在桌下的左手猛地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我……”他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一种被扼住喉咙的嘶哑感,完全失去了之前的悦耳磁性,“我……抱歉。”最终,只剩下这两个苍白无力的字眼,如同被雨水打湿的纸片,轻飘飘地落下。
爱丽丝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她死死地盯着他,看着他眼神里的躲闪和狼狈,看着他精心构筑的优雅表象在她面前土崩瓦解。那本沉甸甸的素描本,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手心发痛。被窥视的愤怒和被欺骗的屈辱感如同毒藤般缠绕上来,勒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很好。”她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因为极度的情绪而微微发颤。她猛地抓起桌上那本素描本,转身就走。金色的发梢在空中划过一道决绝的弧线。她的脚步很快,带着一种逃离什么可怕瘟疫般的急促,高跟鞋敲击在地板上,发出清脆而冰冷的“哒哒”声,与窗外的暴雨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心慌的节奏。
她甚至没有回到自己的座位去拿包和琴谱,径直冲向了咖啡馆的门口。
“爱丽丝!”吧台后的老板终于反应过来,焦急地喊了一声。
爱丽丝的手已经握住了冰冷的黄铜门把手。她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门被猛地拉开,外面狂暴的风雨瞬间裹挟着冰冷的湿气和巨大的喧嚣声扑了进来,吹乱了她的金发,也吹得咖啡馆内纸张翻飞。她没有丝毫犹豫,一头扎进了那片白茫茫的、喧嚣冰冷的雨幕之中,身影瞬间被密集的雨帘吞没,消失不见。
门在她身后沉重地自动合拢,隔绝了风雨,却留下咖啡馆内一片死寂的真空。只剩下雨点疯狂敲打玻璃的噪音,单调而绝望地持续着。
奥尔菲斯僵硬地坐在原地,像一尊被雨水打湿的石像。那张清俊的“陌生人”面孔上,所有的表情都褪尽了,只剩下一种死灰般的木然。他灰蓝色的眼睛空洞地望着爱丽丝消失的门口,望着那扇还在微微震颤的玻璃门,仿佛灵魂也随之被抽离。桌面上的咖啡早已冰冷,像一滩凝固的污渍。他放在桌下的左手,依旧紧紧攥着,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那道细微的疤痕几乎要被他自己的指甲掐破。
窗外的暴雨,如同失控的瀑布,倾泻在这个被谎言和沉默浸透的午后。咖啡馆内暖黄的灯光,此刻显得如此虚假而冰冷。他精心准备的“相遇”,他孤注一掷的试探,最终以最狼狈不堪的方式,彻底溃败。那个金色的身影决绝地冲入雨幕的画面,如同烙印,深深烫在了他空洞的眼底。雨水冲刷着玻璃,也冲刷着他精心描绘的、此刻却显得无比可笑的面具。那本被夺走的速写本,仿佛带走了他三年沉默守望的全部意义,只剩下冰冷的雨水和一片狼藉的、无处遁形的真实。
***
夜色彻底吞噬了城市,浓稠得化不开。暴雨毫无停歇的迹象,反而愈发暴虐。雨水不再是垂直落下,而是被狂风裹挟着,凶狠地抽打着一切,发出令人心悸的嘶吼。街道早已化作一片浑浊的汪洋,路灯的光晕在密集的雨帘中扭曲、破碎,如同溺亡者最后挣扎的磷火。
奥尔菲斯工作室所在的旧仓库大楼,像一个被遗忘在暴风雨中的巨大铁盒,沉默地矗立在城市边缘的黑暗里。大楼内部空旷寂静,只有狂风卷着雨点撞击在高高玻璃窗上的声音,如同无数冰雹在疯狂敲打,单调、狂暴、永无止境。工作台上那盏孤零零的台灯,是这片巨大黑暗中唯一的光源,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一小片狼藉的桌面——散乱的画笔、凝固的油彩、废弃的硅胶模具碎片……光影在墙壁上投下扭曲摇晃的影子,像某种不安的幽灵。
奥尔菲斯背对着工作台,面朝着那面巨大的落地窗。窗玻璃被雨水冲刷得一片模糊,只能映出室内那点微弱灯光的扭曲倒影,以及他自己同样模糊、孤寂的身影轮廓。他身上还穿着下午那件深灰色的羊绒大衣,只是此刻早已被雨水浸透了半边肩膀,沉重而冰冷地贴在身上,布料颜色变得深一块浅一块。他棕色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和颈后,不断有细小的水珠沿着发梢滴落,砸在他脚下的水泥地上,洇开一小圈深色的湿痕。
他已经维持这个姿势很久了。像一个被抽走了所有提线的木偶,僵硬地面对着窗外那片混沌的、只有雨声喧嚣的黑暗。下午咖啡馆里那场狼狈不堪的溃败,爱丽丝冰冷愤怒的眼神,她抓起素描本冲入雨幕的决绝背影……这些画面在他脑海中反复重放、碾压,每一次都带来新的钝痛。那本厚厚的素描本,那凝聚了他三年无声时光和所有隐秘情感的载体,就这样被她带走了,像被强行剜走了一块心脏。一种巨大的、前所未有的空洞感攫住了他。
他慢慢抬起手,指尖冰凉而微微颤抖,触碰着自己左侧的脸颊。靠近颧骨的位置,皮肤在灯光下显得异常光洁,与他本来的肤色有着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差异。那是他下午匆忙卸下那副“优雅陌生人”面具时,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一块边缘处理得不够完美的硅胶皮肤贴合处。指腹下传来一种异样的、略带粘滞的触感,那是特制粘合剂的残留。他用力地、近乎粗暴地用指腹揉搓着那块区域,仿佛想将那层虚假的、带来毁灭的皮彻底剥离,也揉碎那个愚蠢而自以为是的自己。
就在这时——
“砰!砰!砰!”
沉重而急促的敲门声,如同密集的鼓点,骤然穿透了窗外暴雨的嘶吼和玻璃的震颤,清晰地、不容置疑地砸在工作室那扇厚重的金属防火门上!
奥尔菲斯猛地一震,像是从一场漫长而痛苦的梦魇中惊醒。他倏地转过身,棕黑色的眼眸因为惊愕而骤然睁大,死死盯向声音的来源——工作室紧闭的大门。是谁?在这种天气,这种时刻?物业?不可能。朋友?他几乎没有……会在这个时间、以这种方式出现的朋友。
敲门声再次响起,更加用力,更加急促,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近乎蛮横的力量。那声音在空旷寂静的巨大空间里回荡,显得格外突兀而惊心。
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奥尔菲斯的脊椎急速攀升,瞬间盖过了湿衣服带来的冰冷。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靠近门边。老旧的水泥地面冰冷刺骨,寒气透过湿透的鞋袜直往上钻。
他没有立刻开门,也没有出声询问。身体紧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警惕地贴在门边冰冷的金属门框上,侧耳倾听门外的动静。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击着肋骨,几乎要破膛而出。窗外的暴雨声震耳欲聋,但他所有的感官都高度集中在那扇隔绝内外的厚重门板上。
门外,除了持续不断的、狂暴的雨声,似乎……还有一种声音?一种被风雨声掩盖的、极其细微的……喘息?急促的、压抑的呼吸声?
奥尔菲斯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猛地吸了一口气,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痉挛。他不再犹豫,一把抓住冰冷的门把手,猛地向内拉开——
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饱含水汽的空气和密集的雨点,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狂暴地涌入!巨大的风压几乎将他推得后退了一步。
门口站着一个人。
一个被狂风暴雨彻底吞噬的身影。
湿透的金色长发像纠缠的海藻,凌乱地贴在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和脖颈上,不断往下淌着浑浊的水流。单薄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剧烈起伏的、纤瘦的轮廓,整个人如同刚从冰海里捞出来一般,在门廊惨白的声控灯下瑟瑟发抖,牙齿都在格格打颤。雨水顺着她的发梢、下巴、衣角,在地面上迅速汇聚成一小滩水渍。
然而,最让奥尔菲斯血液几乎凝固的,是她那双眼睛。
琥珀色的眼眸,此刻如同燃烧的琉璃,穿透湿漉漉的、黏在额前的金发,死死地、笔直地钉在他的脸上!那里面翻涌着太多东西:被雨水冲刷的冰冷,长途跋涉的疲惫,被欺骗的余烬未消的愤怒……但最灼人的,是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疯狂的决绝!那眼神像两道炽热的探照灯,穿透了黑暗和风雨,也穿透了他脸上那最后一点微不足道的、残留的伪装痕迹!
她的手里,紧紧攥着那本深棕色的、被雨水浸透而显得更加沉重的皮质速写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