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之尘”书店成了奥尔菲斯逃离书桌和文字迷宫的第二居所。他有时带着笔电在那里写作,键盘的敲击声与爱丽丝铅笔在素描本上的沙沙声交织成独特的背景乐。更多时候,他只是去看书,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去看那个在书架间穿梭、整理书籍、或者安静坐在角落画画的女孩。她的存在本身,就像书店里最温暖明亮的一盏灯。
一个慵懒的周六午后,阳光慷慨地洒满城市。爱丽丝提议去郊外的汉普顿宫花园走走。“那里的草坪,”她一边锁上书店的门,一边回头对奥尔菲斯说,金发在阳光下跳跃,“躺在上面看云,像躺在一张巨大的、柔软的绿色画布上,天空是最好的艺术家。”
他们搭乘火车前往,车厢摇晃,窗外是飞速掠过的、绿意盎然的田野。爱丽丝靠窗坐着,阳光透过玻璃在她白皙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正低头翻看一本植物图鉴,纤细的手指滑过彩页上精美的花卉插图,神情专注。奥尔菲斯坐在她对面,目光无法从她身上移开。他注意到她今天穿了一条简单的白色棉布连衣裙,裙摆下露出纤细的脚踝,脚上是一双舒适的帆布鞋。阳光亲吻着她后颈裸露的肌肤,那里有几根细小的金色绒毛在光线下几乎透明。
“在看什么?”爱丽丝忽然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眸含着笑意,精准地捕捉到他来不及收回的目光。
奥尔菲斯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坦然地迎上她的视线。“在看阳光,”他指了指她手中的书页,“它好像特别偏爱你这页插图。”
爱丽丝笑起来,合上书,身体微微前倾,托着腮看他。“奥尔菲斯,你知道吗?你有时候说话……像你笔下那些精心构筑的句子,又像一首没写完的诗。”她的目光清澈而大胆,带着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
火车轻微的颠簸中,他们的目光在空中交缠。阳光,绿野,车厢里淡淡的消毒水味,还有她身上散发出的、阳光晒过的棉布和淡淡颜料的混合气息,一切都变得格外清晰。奥尔菲斯感到一种微醺般的暖意从心底升起。他伸出手,越过两人之间窄窄的小桌板,轻轻握住了她放在图鉴上的那只手。
她的手指微凉,纤细,在他温热的掌心下,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却没有抽离。她的脸颊又泛起那种他熟悉的、薄薄的红晕,像被阳光晒透的粉蔷薇花瓣。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一个甜蜜的弧度。
奥尔菲斯的手指收紧了一些,拇指轻轻摩挲着她光滑的手背。无声的暖流在紧握的双手间传递,车厢的喧闹仿佛瞬间远去,只剩下两人之间这方寸之地的心跳声。
汉普顿宫花园广阔的草坪如同爱丽丝描述的那样,是一张无垠的、厚实柔软的绿色天鹅绒毯,一直铺展到远处宫殿赭红色的砖墙下。天空是澄澈的、毫无杂质的蔚蓝,大朵大朵蓬松洁白的积云悠然地悬浮着,缓慢地变换着形状。
他们在远离人群的一棵古老橡树的巨大荫蔽下铺开带来的野餐垫。树冠如盖,筛下细碎跳跃的金色光斑。爱丽丝带来的食物简单却充满巧思:夹着新鲜蔬菜和火腿的法棍三明治,装在玻璃罐里色彩缤纷的水果沙拉,还有一小盒她自己烤制的、点缀着蔓越莓干的司康饼。她甚至细心地带了一小束用报纸包裹的、带着露水的雏菊,插在一个喝空的矿泉水瓶里,放在餐垫一角,瞬间点亮了整个野餐的氛围。
微风拂过草地,带来青草被晒暖的清香和远处玫瑰园的馥郁芬芳。他们吃着简单的食物,聊着漫无边际的话题,笑声轻松而惬意。奥尔菲斯仰面躺倒在柔软的草地上,深深吸了一口气,青草和泥土的气息充满了胸腔,带着阳光烘烤后的暖意。他眯起眼,望着头顶那片辽阔无垠的蓝天,巨大的云朵像沉默的白色巨兽,又像温柔的棉絮岛屿,缓慢地移动着,投下形状变幻的阴影。
“舒服吗?”爱丽丝侧身躺在他旁边,手肘支着草地,托着脸颊,琥珀色的眼睛映着蓝天白云,亮晶晶地看着他。
“嗯,”奥尔菲斯应了一声,声音带着满足的慵懒。他抬起一只手臂枕在脑后,目光追逐着一朵形似慵懒睡狮的云。“天边的云……”他缓缓开口,感受着身下大地坚实而温柔的支撑,感受着微风拂过脸颊的轻柔触感,感受着身边人温热的呼吸和注视,“真的常常让我感到安稳。”他顿了顿,侧过头,对上她近在咫尺的目光,那目光像盛满了整个夏日的暖阳,“像现在这样。”
爱丽丝笑了,那笑容比头顶的阳光更耀眼。她学着他的样子躺下来,肩头轻轻挨着他的手臂。两人并排躺着,望着同一片天空。世界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吹过草叶的簌簌声,云影在眼皮上缓慢滑过的微妙触感,还有彼此清晰可闻的、平缓的呼吸声。时间仿佛被这无边的绿意和辽阔的蓝天无限拉长、放慢。
奥尔菲斯闭上眼,放任自己沉浸在这份纯粹的安宁里。身下是大地沉稳的心跳,头顶是天空无言的怀抱。而爱丽丝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她的存在像一道无声的暖流,悄然汇入这天地间的安稳之中。他感到一种久违的、彻底的放松,那些写作的焦虑、都市的喧嚣,都被这片绿色和蓝色温柔地消解、抚平。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脸颊上传来一点轻柔的触感。睁开眼,是爱丽丝伸过手来,指尖轻轻拂开落在他眉梢的一根细小的草叶。她的动作自然而温柔,琥珀色的眼眸里盛着不加掩饰的关切和笑意。
“有片叶子想偷听你的梦话。”她轻声说,指尖的温热还残留在他皮肤上。
奥尔菲斯的心像是被那指尖轻轻拨动了。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腕。他的手指顺着她纤细的手腕滑下,穿过她的指缝,最终将她的手稳稳地、完全地包裹在自己的掌心里。她的手指在他掌心微微蜷缩了一下,随即放松下来,安静地贴合着他掌心的纹路。
十指相扣。阳光透过橡树繁茂的枝叶,在他们紧握的双手上投下斑驳跳跃的光影。掌心相贴处,传递着彼此温热的体温和细微的汗意,像两颗心脏隔着皮肤在无声地对话。爱丽丝侧过脸看他,脸颊贴着柔软的草叶,金发在绿草间散开几缕,琥珀色的眼眸里流淌着清澈的、近乎羞涩的喜悦光芒。
奥尔菲斯也侧过身,更深地望进她的眼底。他抬起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拂开她额前同样沾着草屑的金发,指尖流连在她光洁的额角。没有言语。在蓝天白云的见证下,在青草气息的环绕中,他微微低下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试探,温柔地吻上她的唇。
她的唇瓣柔软,带着水果沙拉的微甜和阳光的味道。起初是蜻蜓点水般的触碰,带着夏日的青涩和试探。爱丽丝的睫毛轻轻颤动着,像受惊的蝶翼,却没有躲闪。随即,她温顺地、带着一丝生涩的回应,微微启唇,加深了这个吻。微风拂过,吹动草叶,也拂动她散落在草地上的金发,发丝轻轻缠绕上他的手臂。阳光的味道,青草的气息,还有她身上独特的、像被阳光烘烤过的亚麻布般的清新味道,混合成一种令人心醉神迷的气息,将他们温柔地包裹。
世界缩小到只剩唇齿间缠绵的暖意,和身下这片承载着他们心跳的、无垠的绿色大地。云朵依旧在头顶缓慢地飘移,沉默地记录着这个夏天最安稳、最甜蜜的瞬间。
日子在书页的翻动、咖啡馆的低声交谈、泰晤士河畔的漫步中,像被秋风吹动的落叶般,打着旋儿地向前滑去。奥尔菲斯那本曾陷入绝境的小说,在一种近乎丰沛的灵感驱动下,终于走到了尾声。他敲下最后一个句点时,窗外正飘着伦敦深秋特有的、缠绵的冷雨。一种巨大的疲惫和奇异的空虚感同时攫住了他。他站起身,活动着僵硬的肩颈,目光投向窗外灰蒙蒙的雨幕。一种强烈的渴望涌上心头——他想立刻见到爱丽丝,想和她分享这份完成的重担卸下后的复杂感受,想在疲惫时第一个看到她那琥珀色眼眸里的暖光。
他抓起大衣和伞,冲入冰冷的雨帘中。雨水敲打着伞面,发出密集的鼓点。他脚步匆匆,穿过被雨水冲刷得发亮的街道,径直走向“时光之尘”。然而,书店的玻璃门上,挂着一个简洁的“Closed”牌子。他心头一沉,这才想起爱丽丝前两天提起过,她租住的旧公寓楼顶有一个小小的阁楼间,视野极好,她常常在天气好的时候去那里画画或者发呆。
几乎没有犹豫,他转身朝着爱丽丝公寓的方向走去。那栋老旧的维多利亚式建筑在深秋的雨幕中显得格外沉默。他熟门熟路地绕到楼后,找到那架通往屋顶阁楼、藏在雨水管道旁的狭窄、锈迹斑斑的铁梯。雨水顺着梯子冰冷的扶手不断流淌。他收起伞,深吸一口气,开始向上攀爬。冰冷的雨水很快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头,铁梯在脚下发出吱呀的呻吟。
推开阁楼那扇沉重的、漆皮剥落的木门,一股混合着灰尘、旧木头和雨水潮湿气息的空气扑面而来。阁楼空间不大,低矮的斜顶几乎压着头顶,几扇狭小的老虎窗透进微弱的光线。但此刻,吸引他全部目光的,是西面那扇最大的老虎窗,以及窗前的景象。
爱丽丝背对着门口,坐在一张旧毯子上,蜷着腿。她穿着厚厚的米白色毛衣,宽大的领口露出一段纤细的后颈,金发随意地束在脑后。她怀里抱着一个速写本,却没有在画。她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像一尊凝固的雕像,专注地望着窗外。
奥尔菲斯放轻脚步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毯子带着她身上的暖意。他顺着她的目光望出去。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西边的天空,上演着一场惊心动魄的、盛大的告别仪式。厚重堆积的云层被一股无形的巨力强行撕开,裂开一道巨大而辉煌的伤口。落日,那轮燃烧到生命尽头的火球,正奋力地将自己最后的、最炽热的光芒倾泻出来。金红、熔橙、浓郁的紫罗兰……这些浓烈到化不开的色彩在裂开的云隙间奔涌、流淌、燃烧,将整个天空渲染成一片沸腾的、燃烧的画布。那光芒是如此霸道,如此绝望,又如此壮美,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沉沦意味,将阁楼里所有的灰尘都染上了神圣的光晕。泰晤士河在远处蜿蜒,河水倒映着这天空的烈焰,像一条流动的、熔化的黄金带。
整个伦敦城,在夕阳最后的燃烧中,轮廓变得模糊而温柔,沉浸在一种近乎悲壮的辉煌里。
“天啊……”奥尔菲斯被这景象震撼得几乎失语,只能发出最原始的惊叹。他从未见过如此浓烈、如此充满毁灭与重生之美的落日。
爱丽丝没有回头,只是更紧地抱住了怀里的速写本,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每次看到这样的夕阳,我都觉得……它像在燃烧自己的灵魂。那么用力,那么不顾一切,只为这最后一场盛大的坠落。”她微微侧过脸,夕阳的余晖照亮了她半边脸颊,琥珀色的眼眸里跳动着窗外的火焰,也沉淀着深深的、难以言喻的思绪。“美得让人心碎,美得让人……想跟着它一起沉沦下去。”
奥尔菲斯的心被重重地撞了一下。他伸出手臂,绕过她的肩膀,将她轻轻地、却坚定地揽入自己怀中。爱丽丝的身体先是微微一僵,随即放松下来,温顺地将头靠在了他温暖的颈窝里。她身上带着雨水微潮的凉意和毛衣柔软的质感。
“是的,”奥尔菲斯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被这壮美景象感染的共鸣,他的下巴轻轻抵着她散发着淡淡香气的发顶,目光依旧追随着窗外那片燃烧的天空,“黄昏时的夕阳……”他感受着怀里她真实的重量和温度,感受着这辉煌落日带来的巨大冲击,一种强烈的、混合着沉醉与宿命感的情绪在胸腔里翻涌,“带给我无限沉沦与遐想。”他收紧了环抱着她的手臂,像要将她更深地嵌入自己生命的轨迹,共同面对这辉煌与消逝,“像一种无法抗拒的召唤,明知是坠落,也想纵身一跃。”
爱丽丝在他怀里动了一下,抬起头。她的脸颊在夕阳的余晖里泛着动人的光晕,琥珀色的眼眸深深地凝视着他,里面清晰地映着窗外燃烧的天空和他同样燃烧着某种复杂情绪的深棕色眼睛。她伸出手,指尖带着凉意,轻轻抚上他的脸颊,描绘着他眉骨的轮廓,动作温柔而带着一丝奇异的确认感。
“奥尔菲斯……”她低唤着他的名字,声音像叹息,又像某种隐秘的誓言。
窗外,那轮落日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沉入了地平线以下。燃烧的云霞失去了光源,迅速褪去了炽烈的色彩,变成一片片沉郁的、带着灰烬感的深紫和靛蓝。天空像一个巨大的舞台,帷幕正在缓缓落下。最后的光线迅速消失,阁楼里骤然暗了下来,只剩下远处城市星星点点的灯火次第亮起,像散落在地上的微弱星光。
黑暗温柔地包裹了他们。在阁楼残留的夕阳气息里,在旧木头和灰尘的沉静味道中,奥尔菲斯低下头,吻上了爱丽丝的唇。这个吻与夏日草坪上那个青涩的吻截然不同。它带着夕阳沉沦的余温,带着目睹辉煌消逝后的悸动,带着一种更深沉、更迫切的确认感,炽热而绵长。唇齿间是彼此的气息,是夕阳的壮烈留在心头的烙印,是黑暗降临前紧紧抓住对方的热切。爱丽丝的回应同样热烈而专注,她的手臂环上他的脖颈,将他拉得更近,仿佛要将彼此的灵魂也烙印在一起。阁楼的寂静被两人交织的呼吸声填满,窗外城市的灯火成了遥远而模糊的背景。在这个目睹了最壮丽沉沦的黄昏阁楼里,他们彼此是唯一的光源和锚点。
深冬的脚步伴随着凛冽的寒风,彻底占领了伦敦。天空时常是铅灰色的,吝啬地投下几缕苍白无力的日光。光秃秃的树枝在寒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声响,街道上行人裹紧大衣,步履匆匆,呼出的白气瞬间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
奥尔菲斯裹着厚厚的围巾,站在金斯十字车站熙熙攘攘的站台上。空气里弥漫着火车特有的、混合了煤烟、机油和人群的气息。巨大的穹顶下,广播里机械的女声一遍遍播报着列车信息,回声在空旷的空间里碰撞。离别的氛围像冰冷的雾气,无声地弥漫开来。
爱丽丝站在他面前,脚边放着一个不大不小的行李箱。她穿着一件暖驼色的长款羊绒大衣,衬得金发更加耀眼,白皙的脸颊被冻得微微泛红。琥珀色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盛满了不舍,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汽。她的父母,一对住在法国南部小镇尼斯、温和友善的退休教授,即将迎来结婚三十五周年的纪念日。作为独女,爱丽丝必须回去陪伴他们度过这个重要的家庭时刻。
“就两周,”爱丽丝的声音努力维持着轻快,但尾音还是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伸出手,整理着奥尔菲斯被风吹乱的围巾末端,指尖带着凉意,“我会每天给你打电话,给你发尼斯的海和阳光。你要按时吃饭,别熬夜赶稿子,还有……”她顿了顿,抬眼看他,眼底的不舍几乎要溢出来,“要记得想我。”
奥尔菲斯深深地望着她,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模样镌刻进脑海里。他伸出手,将她那双冰凉的手完全包裹在自己温暖干燥的掌心里,用力握紧。“两周,”他重复着,声音低沉而郑重,“我会数着日子。”他低下头,额头轻轻抵着她的额头,感受着她肌肤的微凉和近在咫尺的呼吸。“没有你的伦敦,连雨声都显得格外空旷。”他低声说,深棕色的眼眸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眷恋。
站台广播再次响起,清晰地播报着开往巴黎的欧洲之星列车即将开始登车。人群开始骚动起来。
爱丽丝的眼眶瞬间红了。她猛地踮起脚尖,双臂紧紧环住奥尔菲斯的脖颈,给了他一个用尽全力的拥抱。她的脸颊紧紧贴着他的颈侧,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皮肤,带着一丝哽咽的鼻音:“奥尔菲斯……”
奥尔菲斯用力回抱住她,手臂收得很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大衣的厚实面料隔绝不了彼此剧烈的心跳。他低下头,吻了吻她冰凉的耳廓,在她耳边低语,带着不容置疑的承诺:“我会想你,每一天,每一刻。”
最终,爱丽丝还是松开手,一步三回头地走向检票口。她拖着行李箱,在闸机口最后回头望了一眼,用力地朝他挥了挥手,脸上努力扬起一个笑容,那笑容在奥尔菲斯眼中,却比冬日的阳光还要脆弱。然后,她的身影便消失在通往站台的通道里。
奥尔菲斯站在原地,直到那趟列车启动的轰鸣声彻底消失在远方。站台瞬间变得空旷而冰冷。他独自走出车站,灰蒙蒙的天空压得很低,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他裹紧了大衣,却觉得那股寒意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回到空荡荡的公寓,没有了爱丽丝偶尔带来的插着雏菊的蓝色玻璃瓶,没有了她的素描本随意摊在沙发上的景象,没有了她的笑声和低语,这里仿佛失去了所有鲜活的色彩,只剩下他敲击键盘的单调回响和窗外永无止境的、灰暗的冬雨声。
夜晚变得格外漫长而难熬。书稿早已完成,交稿后的短暂放松被巨大的思念迅速填满。他试图看书,文字却在眼前浮动跳跃,无法入心;他打开音乐,舒缓的旋律反而更衬得房间空寂。思念像藤蔓,在每一个寂静的间隙疯狂滋长,缠绕着他的心脏,带来一种沉闷而持续的钝痛。
午夜过后,窗外的雨终于停了。云层散开,露出一片澄澈深邃的靛蓝色夜空。一轮近乎圆满的月亮,清冷而孤高地悬在墨蓝色的天幕上,皎洁的银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穿过光秃秃的树枝枝桠,在奥尔菲斯书桌前的地板上投下清晰、冷冽、带着枝杈交错阴影的光斑。
他坐在书桌前,没有开灯。月光是房间里唯一的光源,将他深棕色的头发染上了一层银霜。他手里握着一支钢笔,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笔身,目光却长久地停留在窗外那轮清冷的月亮上。月光如此纯粹,如此遥远,又如此……寂寥。它静静地悬在那里,照耀过亘古的岁月,见证过无数悲欢离合,却永远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永恒的沉默。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伤和思念,如同冰冷的潮水,悄无声息地漫上心头,将他彻底淹没。他想念爱丽丝温暖的琥珀色眼眸,想念她后颈散落的碎发在阳光下的光泽,想念她指尖的微凉和她身上独特的、像阳光晒过亚麻布般的清新气息。这思念在寂静的深夜,在孤月的注视下,变得如此尖锐,如此沉重。
他拿起桌上的手机。屏幕的光在月辉下显得有些刺眼。他点开置顶的、标注着“Alice”的聊天框。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悬停了很久,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不知从何说起。最终,他只是遵从了内心最强烈的呼唤,一个字一个字地,缓慢而清晰地敲下:
> **枝头的月亮总会勾起我的思念与感伤。**
> **奥尔菲斯**
发送键按下的瞬间,仿佛完成了一个重要的仪式。他将手机放在桌面上,屏幕的光暗了下去,房间里只剩下清冷的月光。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任由那月光洒满全身,任由那无边的思念和感伤在寂静的房间里无声地流淌、弥漫。月光无声,思念无声,只有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清晰地跳动着,每一下都敲打着那个刻骨铭心的名字。
时间在等待中变得粘稠而缓慢。奥尔菲斯几乎每天都会去“时光之尘”,坐在爱丽丝常坐的位置,帮忙整理一下她书架上的画册,或者只是看着窗外灰蒙蒙的街道发呆。书店的常客们似乎都知道了那位总是带着温暖笑容的金发女孩暂时离开了,空气里少了那份独特的、阳光晒过亚麻布般的清新气息。
直到一个清冷的、冬末的早晨。连续几天的阴霾被一场夜风吹散,天空呈现出一种洗练过的、清透的淡蓝色。奥尔菲斯裹着围巾,推开“时光之尘”的店门,铜铃发出熟悉的喑哑声响。
然后,他看见了。
爱丽丝就站在柜台后面,背对着门口,踮着脚尖,努力地将一摞新到的画册塞进书架顶层。她穿着一件崭新的、湖水蓝色的薄毛衣,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纤细的小臂。清晨清透的阳光从高高的窗户斜射进来,恰好落在她身上,那头灿烂的金发在光线下闪耀着无比熟悉的、令人心悸的光芒,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落在她白皙的后颈上,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时间仿佛瞬间倒流,回到了那个阴雨绵绵的四月午后。奥尔菲斯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暖的手紧紧攥住了,血液在瞬间加速奔流,冲向四肢百骸。他僵在门口,忘了呼吸,只是怔怔地看着那个在阳光里忙碌的、失而复得的金色身影。
铜铃的余音还在空气中震颤。爱丽丝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塞书的动作顿住了。她缓缓转过身。
四目相对。
世界骤然安静下来。书店里流淌的轻柔背景音乐,窗外街道隐约的车流声,书页翻动的微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