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找到下一个更如意的春天
>奥尔菲斯每年春天都会死去,又在下一个冬季重生。
>作为作家的他永远在写同一本书,而调香师爱丽丝每年都会重新爱上他。
>“你像我认识的一个人,”初遇时她总这样说,“但我想不起名字。”
>今年春天他咳着血问:“你找到更如意的春天了吗?”
>爱丽丝轻轻擦拭他唇角的血迹:“还没有。”
>窗外樱花飘落时,他的心跳停止了。
>爱丽丝埋葬了他,琥珀色眼眸里没有泪水。
>她低声说:“明年春天,我会找到下一个更如意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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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冬,城市被一种钝重的灰白色所统治。风像冻硬的砂纸,一遍遍刮擦着玻璃窗。奥尔菲斯缩在“遗忘角落”咖啡馆最靠里的位置,厚重的旧窗帘半垂着,勉强隔开外面世界的寒意。玻璃上凝结的冰花缓慢生长,如同某种奇异而脆弱的生命体。他棕色的头发有些长了,几缕不驯服地垂落在额前,几乎要触碰到他正在涂改的稿纸。手指冻得有些发僵,关节处泛着不自然的红,每一次落笔都带着轻微的滞涩。桌角那杯早已凉透的黑咖啡,表面浮着一层冷掉的油脂。
稿纸上堆叠着密密麻麻的字迹,反复修改的墨痕几乎要穿透纸背。他写一个男人,一个永远在冬天被唤醒,又在春天凋零的男人,追逐着某个模糊不清的金色身影。笔尖在纸面上沙沙作响,在某个瞬间骤然停住,凝固成一个突兀的墨点。他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刚从深水中挣扎出来,棕黑色的眼睛里掠过一丝短暂的茫然。又是这个开头,这个场景……熟悉得如同呼吸,却又隔着一层磨砂玻璃,模糊不清。
门上的铜铃被粗暴地撞响,发出清冷而突兀的碎音。一股凛冽的寒气卷着细碎的雪粒,如同不速之客般涌了进来。一个身影裹挟着室外的冷硬闯入了这方被暖意浸透的角落。
奥尔菲斯下意识地抬眼。门口站着一个金发的年轻女子,正低头拍打大衣上的残雪。她解下那条宽大的羊毛围巾,露出一张仿佛被冻住了的脸颊,鼻尖和颧骨都泛着新鲜的、生动的红晕。当她抬起头,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店内,最终落在他这个角落时,奥尔菲斯感觉自己呼吸微微一滞。她的眼睛是奇异的琥珀色,在咖啡馆昏黄的光线下,像两块蕴藏着遥远阳光的蜜糖,澄澈又深不见底。那金色头发并非刻意张扬的灿烂,更像秋日收割后田野上遗留的阳光余烬,温暖而沉静地流淌在她肩头。
她径直朝他这边走来,带着一身未散尽的凛冽气息,在他斜对面的空位坐下。动作间,她发梢上几粒顽固的雪,被暖气烘托着,悄无声息地挣脱了束缚,轻盈地飘落下来。其中一粒,像被某种宿命牵引着,不偏不倚,正落在奥尔菲斯摊开的稿纸中央,那个未干的墨点上。
墨迹瞬间被融化的雪水洇开,晕染成一片小小的、模糊的灰色云团。奥尔菲斯盯着那片湿痕,仿佛某种预兆无声地降临。
侍者很快端上了她的饮品,一杯热气袅袅的姜茶。她捧着杯子,暖意似乎让她僵硬的身体松弛下来。然后,她像是终于注意到了邻座这个长久注视稿纸、仿佛凝固了一般的男人。
“你在写故事?”她的声音打破了空气里凝滞的寂静,带着一丝冬日特有的清冽质感。
奥尔菲斯抬起头,棕黑色的眼眸对上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他点点头,声音有些干涩:“嗯,一个……关于循环的故事。”
“循环?”她微微歪了歪头,金色的发丝滑过肩头,琥珀色的眸子专注地看着他,带着一种坦率的好奇,“像四季那样吗?”
“类似。”他含糊地应道,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稿纸上那片被雪水晕开的墨迹,“更短促一些。也更……身不由己。”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似乎在搜寻某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你呢?这么冷的天,出来找灵感?”
她浅浅地笑了,笑意很淡,却像投入湖心的石子,在她眼底漾开细微的涟漪。“算是吧。我是个调香师。冬天,”她望向窗外灰白的街道,“是捕捉气味沉淀的好时候。那些被寒冷冻住、被大地吸收的气息,会在春天发酵出意想不到的惊喜。”她转回视线,重新落在他脸上,那专注的、带着点探究的目光再次浮现,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过来。
“真奇怪……”她轻声说,眉头微微蹙起,形成一个困惑的弧度,“你看起来……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奥尔菲斯的心跳似乎漏了一拍,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来了。又是这句开场白。像一首循环播放的歌谣中,永不更改的第一个音符。他等待着,几乎是带着一种宿命的平静,等待那个必然的遗忘。
果然,她眼底那点微弱的熟悉感很快被更深的迷茫覆盖,如同薄雾悄然弥漫。“但我想不起名字了,”她耸耸肩,语气里带着点无奈的自嘲,仿佛在责备自己记忆的疏漏,“真抱歉,总觉得这样说话有点唐突。”
“没关系,”奥尔菲斯垂下眼,掩去眸中复杂的情绪,声音低沉而温和,“很多人都会有这种感觉,似曾相识。我叫奥尔菲斯。”
“爱丽丝。”她报出自己的名字,同时伸出手。她的手指纤细修长,指尖带着一点凉意,但掌心是温热的。短暂的肌肤相触,像两颗行星在浩渺宇宙中擦肩而过,留下转瞬即逝的微温。
“奥尔菲斯……”她轻轻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舌尖仿佛在品味一个陌生的音节,眼神再次飘忽起来,像是在记忆的碎片里徒劳地打捞,“……很特别的名字。”
窗外,冬日黄昏的灰蓝色调正一点点吞噬着最后的天光。奥尔菲斯看着眼前这个名为爱丽丝的女子,看着她琥珀色眼眸里闪过的迷茫与探寻。他知道,属于这个冬天的相遇,已经完成了它注定的仪式。宿命的齿轮,再一次精准地咬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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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的冰封外壳在三月某个猝不及防的暖流中,悄然碎裂。坚硬的冻土变得松软,泥土深处蛰伏的气息被唤醒,混合着湿润的水汽,氤氲成一种微妙的、难以言喻的生机。空气不再锐利如刀,而是带着一种慵懒的、饱含水分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皮肤上。冬天那些顽固的堡垒——墙角残留的灰白雪堆、屋顶边缘悬挂的冰棱——开始以一种近乎悲壮的速度消融,留下大片大片深色的水痕,像大地无声的泪迹。
奥尔菲斯租住的老式公寓楼前,那株沉默了一整个冬天的樱花树,似乎就在一夜之间,被无数细小的、娇嫩的粉白色花苞缀满。它们簇拥在深褐色的枝头,如同无数颗屏息等待的信号弹,只待那一声无形的号令。
这声“号令”,常常伴随着爱丽丝的叩门声到来。
“奥尔菲斯!”她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清亮如同春溪破冰,带着不容拒绝的活力,“出来!阳光正好!”
门开了。爱丽丝站在门外,几乎融入了身后渐次明亮的春光里。她穿着一件质地柔软的浅杏色毛衣,衬得她金色的发丝愈发耀眼,像是汲取了阳光的精华。她手里举着一个小小的、磨砂玻璃瓶,瓶中的液体呈现出一种奇妙的、流动的浅金色。琥珀色的眼眸里闪烁着纯粹的兴奋,如同发现宝藏的孩子。
“快闻闻!”她不由分说地把瓶子凑到奥尔菲斯鼻端,动作带着点娇憨的急切。
奥尔菲斯顺从地嗅了嗅。一股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气息瞬间涌入鼻腔。初闻是清冽的、带着露水的绿意,如同新破土的草芽;随即,某种深沉的、带着土壤厚重感的木质香调弥漫开来;最后,一丝极其微妙的、清甜柔润的花香在底层若隐若现,如同远处飘来的风信子低语。这气息仿佛浓缩了整个苏醒过程——从冻土的沉寂到生命的萌动。
“怎么样?”爱丽丝紧紧盯着他的表情,眼神亮得惊人,“我叫它‘惊蛰’!捕捉的就是泥土下一切开始蠕动、破土的那个瞬间!那点微妙的腥气、潮气,还有生命最初的甜香……”她的手指兴奋地比划着,描绘着无形的气味图谱,“我收集了融雪水、松动的腐殖土、最早冒尖的草芽汁液……还有一点,就一点点,”她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我在公园那棵老梅树最向阳的枝头,偷偷刮下的一小片正在脱落的树皮!”
奥尔菲斯看着她生动的脸庞,那琥珀色瞳孔里燃烧的专注火焰,几乎能灼伤人。他棕黑色的眼眸里漾开一丝温暖的笑意,点头:“很……震撼。像把整个正在苏醒的春天装进了瓶子里。”
“是吧!”爱丽丝得意地扬起下巴,小心地旋紧瓶盖,仿佛守护着一个易碎的奇迹。随即,她目光转向奥尔菲斯身后书桌上堆积如山的稿纸,还有他眼底那抹挥之不去的、与季节格格不入的疲惫青影,眉头立刻蹙了起来,“你又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多久了?那本书……”她走进狭小的房间,带着一股清新的、混合着她自身暖香和“惊蛰”余韵的气息,手指拂过那些写满字迹的纸张,“它真的需要这么……吞噬你吗?”
奥尔菲斯的目光追随着她的手指,落在那些熟悉的字句上,那是一个关于短暂相遇与必然分离的故事。他沉默了几秒,声音有些低哑:“它……很重要。必须在春天结束前完成。”他避开了她探究的目光,走到窗边,推开那扇有些滞涩的木窗。窗外,那株樱花树的第一朵花,就在这一刻,小心翼翼地舒展开了它薄如蝉翼的花瓣,迎着微凉的春风,怯生生地绽放了。那抹柔嫩的粉白,脆弱得令人心悸。
“看,”奥尔菲斯指着那初绽的花朵,试图转移话题,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樱七日’开始了。”古老的谚语说,樱花从盛开到凋零,不过七日时光。绚烂而仓促。
爱丽丝走到他身边,肩头轻轻挨着他的手臂。她没有看那朵花,目光反而落在奥尔菲斯略显苍白的侧脸上,落在他紧抿的、透着一丝倔强和疲惫的唇线上。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很柔,像怕惊扰了什么:“我知道它对你很重要。但奥尔菲斯,”她顿了顿,琥珀色的眼眸里盛满了窗外涌入的光线,清澈而深邃,“春天太短了。别让它只活在纸页上。”
她的体温透过薄薄的毛衣传递过来,带着春日阳光的暖意。奥尔菲斯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随即又缓缓放松下来。他侧过头,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近在咫尺的侧脸上,阳光在她金色的睫毛尖端跳跃,如同细碎的金粉。一种强烈的、近乎宿命的冲动攫住了他。他伸出手,带着薄茧的指腹,极其轻柔地拂过她光滑的脸颊,感受着那鲜活温热的生命力。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视,仿佛触碰的是一件价值连城却又极易破碎的琉璃器皿。
爱丽丝没有动,只是抬起眼,迎上他棕黑色的、如同深潭般的目光。那里面翻涌着她无法完全理解的情绪,沉重、温柔,还有一丝深藏的痛楚。这痛楚让她心头莫名一紧。
下一刻,奥尔菲斯低下头。一个吻,带着初春阳光的微温和他指间淡淡的墨香,轻轻地、珍重地印在她的额头上。那触感干燥而温暖,像一片被阳光晒透的落叶飘落下来。没有更深的索取,只是一个纯粹的、近乎告别的印记。
爱丽丝的身体在他怀中微微颤抖了一下,像被风吹动的花枝。她闭上眼,感受着额头上那片温暖的重量,一种奇异的、混合着甜蜜与酸楚的暖流悄然漫过心田。窗外,更多的樱花苞蕾在风中轻轻摇曳,蓄势待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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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以它独有的、不容置疑的霸道君临了城市。阳光不再是春日里温柔的抚慰,而是变成了灼热的、白亮的金属片,沉甸甸地焊在每一寸暴露的皮肤上。蝉鸣不再是背景音,而是汇集成一片永不停歇的、震耳欲聋的声浪,从浓密的树冠深处倾泻而下,宣告着这个季节无与伦比的统治力。
狭小的公寓仿佛成了蒸笼的中央。即使窗户洞开,粘稠的热浪依旧顽固地滞留在空气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湿意。书桌紧靠着唯一的窗户,奥尔菲斯伏案写作的背影在炽白的光线下显得单薄而固执。汗水浸透了他亚麻衬衫的后背,勾勒出清晰的肩胛骨轮廓。棕色的发丝被汗水濡湿,几缕粘在汗涔涔的额角。他写得很快,笔尖在纸面上刮擦出急促的沙沙声,像是在与某种看不见的倒计时疯狂赛跑。
爱丽丝推门进来时,带来一小股微弱的气流,但瞬间就被室内的闷热吞噬。她手里提着一个小小的冰桶,里面冰镇着几瓶酸梅汤。看到奥尔菲斯近乎自虐般的专注姿态,她琥珀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心疼和薄怒。
“奥尔菲斯!”她提高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一把将他面前堆满稿纸的书桌推开些许,“停下!你看看外面的天!它快要燃烧起来了!而你,”她的目光扫过他汗湿的鬓角和微微凹陷的脸颊,“在燃烧你自己!”
奥尔菲斯被她的动作惊动,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棕黑色的眼睛里带着尚未褪去的、沉浸于文字世界的恍惚。额头的汗水滑落,沿着他高挺的鼻梁流下,在鼻尖悬垂欲滴。
“就差一点了,爱丽丝……”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像砂纸摩擦,“结局……我必须要写完它……”
“结局?结局就在那里!它不会因为你今天多写一行字就改变!”爱丽丝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尖锐。她拧开一瓶冰凉的酸梅汤,不由分说地塞进他手里。冰冷的玻璃瓶壁激得奥尔菲斯微微一颤。她拉过他的手,指尖带着沁人的凉意,强硬地将他从那张仿佛与他长在一起的椅子上拽起来,“现在,立刻,跟我走!你需要阳光,需要风,需要……离开这堆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