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强烈的不安感，如同冰冷滑腻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绕上奥尔菲斯的心脏，越收越紧。这种感觉并非来自外界，它源于内部，源于那已经变得无法忽视的、与爱丽丝共享的感官深处。一种冰冷的、沉重的、带着绝望气息的“空洞感”，正从那连接的彼端源源不断地渗透过来，像不断注入的冰水，一点点蚕食着他胸腔的温度。他猛地从书桌前站起，动作带倒了椅子，椅背砸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抓起椅背上搭着的外套，甚至来不及穿上，就冲出了宿舍门。
去哪里？他不知道。但某种直觉，某种比理智更原始的、根植于灵魂深处的链接，牵引着他的脚步。冰冷的风裹挟着密集的雨点，劈头盖脸地打在他身上，单薄的衬衫瞬间湿透，紧贴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寒意。他冲进电梯，按下顶楼的按钮，手指因为冰冷和一种莫名的恐惧而微微颤抖。电梯门在顶楼发出沉闷的开启声，一股带着湿冷铁锈味的穿堂风猛地灌了进来。通往天台的门虚掩着，沉重的铁门在狂风中发出吱呀吱呀的呻吟。
他一把推开那扇冰冷的铁门。
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水，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瞬间劈头盖脸地打来，几乎让他窒息。天台空旷而湿滑，积水的洼地在昏黄顶灯照射下反射着破碎的光。他的目光急切地扫过被雨水冲刷的灰暗水泥地，扫过锈迹斑斑的通风管道……
视线猛地定格在天台边缘。
一道纤细的身影，像一株被狂风蹂躏的、即将折断的芦苇，孤零零地立在齐腰高的混凝土护栏之外！她的金发被雨水彻底打湿，一绺绺粘在苍白的脸颊和脖颈上，失去了所有光泽。身上那件浅色的衣服紧紧贴着身体，勾勒出瘦削得令人心惊的轮廓。她背对着他，面朝着下方那片被狂暴雨幕彻底吞噬的、模糊扭曲的城市灯火深渊。狂风撕扯着她的衣袂和发丝，仿佛下一秒就要将她单薄的身体整个卷下去。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锥，瞬间贯穿了奥尔菲斯的四肢百骸，冻结了血液。他甚至感觉不到心脏的跳动，只有一片空白和尖锐的耳鸣。
“爱丽丝——！” 嘶吼声被狂风瞬间撕碎，连他自己都几乎听不清。
那身影似乎僵了一下。
奥尔菲斯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湿滑的水泥地面几次让他踉跄，冰冷的雨水模糊了视线。他冲到护栏边，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伸出手臂，越过那冰冷的、湿漉漉的混凝土边缘，一把死死扣住了她垂在身侧的、同样冰冷的手腕！
触手的感觉是彻骨的冰凉和僵硬，仿佛抓住的不是血肉之躯，而是一段浸透了寒水的枯枝。他用了全身的力气，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仿佛要将自己生命的温度通过这绝望的钳制传递过去。
“爱丽丝！回来！” 他的声音嘶哑破碎，被风雨声吞没大半。
被他抓住手腕的人，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非人的僵硬，一点一点地转过了身。
雨水冲刷着她的脸，湿透的金发紧贴着苍白的皮肤，水珠不断从睫毛上滚落，像是无声的泪。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终于看向了他。那里面没有惊愕，没有愤怒，甚至没有悲伤。只有一片死寂的空洞。那是一种比任何情绪都更令人心碎的虚无，仿佛灵魂早已抽离，只留下一具在风雨中飘摇的空壳。雨水顺着她的下颌线不断滴落，砸在奥尔菲斯死死攥住她的手腕上，冰冷刺骨。
“放开。” 她的嘴唇动了动，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瞬间就被狂风卷走，但那口型，奥尔菲斯看得清清楚楚。
“不！” 奥尔菲斯吼了出来，雨水呛进喉咙，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他死死地盯着那双空洞的琥珀色眼眸，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每一次跳动都带来尖锐的疼痛。那股从连接彼端传来的、令人窒息的绝望空洞感，此刻如同汹涌的冰水，将他彻底淹没。他剧烈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不是因为奔跑，而是源于灵魂深处那共振般的巨大痛苦和恐惧。
“不要……求你了……” 他的声音在风雨中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在泣血，“不要……在春天离开！”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某个被绝望堵塞的闸门。他看着她被雨水冲刷得毫无血色的脸，看着她眼中那片令人心悸的虚无荒原，一股更汹涌、更绝望的洪流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堤坝。
“求你……别在春天离开！”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般的哭腔，穿透了狂暴的雨声，“看看这雨！看看这风！它们会停的！春天……春天还没结束啊！” 他的手指更加用力地攥紧她冰冷的手腕，仿佛那是连接着悬崖两端的唯一绳索。
“你走了……你走了……” 他剧烈地喘息，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滚烫的液体从脸上滑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你走了……我的春天……就死了！你懂吗？爱丽丝！我的春天……会永远死掉！”
他几乎是吼出了最后一句，声音嘶哑破裂：
“因为你……是我唯一能看见的色彩啊！”
“如果你在春天消失……那我往后看到的每一个春天，都只会是……是灰烬！是黑白默片！是永无止境的……寒冬！”
他哽咽着，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只是用那双棕黑色的、被雨水和泪水彻底模糊的眼睛，死死地、绝望地、带着全部生命的重量，凝视着她空洞的琥珀色眼眸。狂风卷着冰冷的雨点，无情地抽打着两个在天地之威下显得无比渺小的身影。他死死攥住她的手腕，那冰冷的触感是他与这个世界唯一真实的连接点，是他对抗那无边无际绝望深渊的唯一支点。
时间仿佛凝固。只有风声、雨声、和他自己粗重痛苦的喘息声在耳边轰鸣。
然后，他感觉到掌心里那只冰冷僵硬的手腕，极其极其微弱地，颤抖了一下。
如同冰封的湖面下，第一道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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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在黎明前耗尽力气，变成细密的雨丝，最终悄然停歇。城市在湿漉漉的晨光中苏醒，空气清冽得如同被冰水洗过，带着泥土和新生植物的气息。
奥尔菲斯醒来时，头痛欲裂，浑身骨头都像是被拆开重组过一遍，酸疼得厉害。喉咙干涩发紧，每一次吞咽都带着轻微的刺痛。他挣扎着坐起身，环顾四周，是熟悉的宿舍陈设。记忆的碎片在脑海中缓慢拼凑——冰冷的雨水，绝望的嘶吼，紧握的手腕，还有那双空洞得令人心碎的琥珀色眼睛……最后清晰的画面，是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几乎是半拖半抱地将那个冰冷僵硬的躯体从死亡边缘拉回安全地带，然后两人在冰冷的雨水中脱力地蜷缩在一起，直到意识模糊。
她怎么样了？这个念头像烧红的烙铁，瞬间烫醒了他所有的神经。他猛地掀开被子下床，动作太急，眼前一阵发黑。他扶着桌子稳住身体，目光落在桌角。那里多了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物件。
一个巴掌大小的玻璃纸袋，里面静静躺着几朵已经完全干枯的紫丁香。花瓣呈现出一种深沉的紫褐色，失去了所有鲜活的水分，紧紧蜷缩着，像几只沉睡的蝶。纸袋下压着一张对折的、边缘有些毛糙的便签纸。
奥尔菲斯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屏住呼吸，伸出手，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拿起那张便签。纸张很薄，带着一种廉价纸张特有的粗糙感。他小心翼翼地展开它。
纸上没有称呼，没有落款。只有一行字，是用普通的蓝色圆珠笔写下的。字迹算不上娟秀，甚至有些歪斜，笔划微微颤抖，透着一股大病初愈般的虚弱无力感，仿佛写字的人耗尽了许多力气才勉强完成。
> “花谢了。但或许，明年还会开。”
奥尔菲斯怔怔地看着这行字。窗外的阳光透过水汽氤氲的玻璃，斜斜地照射进来，落在纸面上，将那行略显虚弱的蓝色字迹映得有些透明。空气里弥漫着暴雨过后的清新气息，混合着远处草坪修剪后留下的青草香。
就在这时，一种极其微弱、极其熟悉的“感觉”再次浮现。不再是金属的锈味，不再是尖锐的苦涩，也不是沉重的绝望空洞。
而是一种……类似冬日清晨，推开结霜的窗户时，扑面而来的那种清冽微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一丝凛冽的刺痛，却又奇异地让人感到一种清醒的、近乎纯净的生机感。
这感觉极其微弱，如同蛛丝，若有若无地缠绕在他意识的边缘，来自那个神秘的、灵魂相连的彼端。
奥尔菲斯捏紧了那张薄薄的便签纸，指腹感受着粗糙纸面的纹理。他抬起头，望向窗外。被暴雨彻底清洗过的天空，呈现出一种澄澈无垠的、近乎脆弱的蔚蓝。阳光毫无阻碍地倾泻下来，照亮了枝头挂着水珠的嫩叶，也照亮了湿漉漉的地面上，几片被风雨打落的、零星的粉色樱花花瓣。
春天，在经历了一场狂暴的洗礼后，依然倔强地存在着，带着伤痕，也带着洗尽铅华后的清澈微光。
他将那张写着“花谢了。但或许，明年还会开”的便签纸，轻轻地、郑重地，贴在了自己书桌上方，那块抬眼就能看见的空白墙面上。旁边，是那个装着几朵干枯紫丁香的玻璃纸袋。深褐色的花瓣蜷缩着，沉默地依偎在同样沉默的字迹旁。
窗外的阳光，正无声地、温柔地漫溢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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