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记·请别在春天离开我（上）

#请别在春天离开我

>奥尔菲斯暗恋着金发琥珀眸的爱丽丝，却不知如何靠近她眼底的忧郁。

>直到那个樱花纷飞的午后，他端起咖啡杯的瞬间——

>舌尖突然尝到金属的锈味，窗外的粉白花海在他眼中褪成一片灰烬。

>他惊恐地抬头，正对上爱丽丝骤然清亮的琥珀色瞳孔。

>从此他们共享感官：她服药时他喉间泛起苦涩，她看日落时他掌心感受到暖意。

>当四月暴雨冲刷城市时，他在天台上抓住她冰凉的手腕：

>“请不要在春天离开...否则我的余生都将是黑白默片。”

---

爱丽丝出现的时候，世界总会微妙地倾斜一下。

奥尔菲斯对此深有体会。他习惯在午后躲进大学城边缘那家“回声”咖啡馆最幽深的角落，像一枚沉入杯底的茶叶，试图在书页的墨香和咖啡微焦的苦涩里，熨平被论文褶皱的神经。窗棂将外面的喧嚣切割成一块块流动的光斑，行人匆匆，车流如织，像一部快进的无声电影。然而，当那扇沉重的木门被推开，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吱呀声，某种无声的潮汐便漫溢进来，瞬间淹没了所有背景噪音。

是她。

她独自一人，像一片被风吹落的金箔，轻轻飘向靠窗的位置。阳光恰好慷慨地泼洒在那张小小的圆桌上，勾勒出她纤细的侧影。爱丽丝·德罗斯。她的金发并非那种夺目刺眼的灿金，而是一种更沉静、更柔软的色泽，如同被秋阳久久烘烤过的成熟麦浪，此刻在午后的光束里流淌着温润的光泽。她落座，并未看向任何地方，只是微微低着头，凝视着面前空无一物的桌面，仿佛那粗糙的木纹里藏着无人能解的密码。她身上那件浅杏色的羊毛开衫显得有些过于宽松，衬得她整个人愈发单薄，仿佛随时会被窗外的气流卷走。

奥尔菲斯的心跳在胸腔里笨拙地撞了一下，像一只被惊扰的鸽子。他慌忙低下头，视线死死钉在摊开的书页上，那密密麻麻的铅字却模糊成一片毫无意义的墨点。他知道自己棕黑色的眼睛此刻一定泄露了什么，只能徒劳地用额前垂落的几绺深棕色头发作为掩护。他小心翼翼地，近乎贪婪地，用眼角的余光捕捉着那个窗口的身影。阳光慷慨地爱抚着她的金发，晕染开一片朦胧的光晕。他能看清她纤长睫毛投下的淡淡阴影，像栖息在苍白花瓣上的蝶翼，微微颤动。还有那双眼，当他极偶尔地、鼓起全部勇气瞥见时——清澈的琥珀色，本该盛满阳光与蜜糖，此刻却像是蒙着一层深秋的薄雾，一片沉滞的、被冰封的湖泊，所有的光落进去，都无声无息地沉没了，激不起一丝涟漪。

她点了一杯热牛奶，双手捧住素白的瓷杯，指尖是缺乏血色的、近乎透明的白。她只是捧着，很久才极其缓慢地啜饮一小口，那动作里透出一种巨大的疲惫，仿佛连举起杯子的力气都是奢侈。窗外的世界在她眼中似乎并不存在。偶尔，她会将目光投向玻璃之外，但奥尔菲斯知道，那目光并未真正落在外面的行人、车辆或者行道树上新抽的嫩芽上。它们只是穿透了那层透明的屏障，投向某个遥远、空旷、无人知晓的深处，一个只属于她的、寂静无声的荒原。一种沉重的东西，无形却切实可感，如同浸透了冷水的厚毯，将她与这喧嚣明媚的春日，严丝合缝地隔绝开来。奥尔菲斯每次看到这一幕，心头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冷又闷，一种混杂着怜惜与全然无措的钝痛。

他认得那眼神。那是被一种名为“抑郁”的深海缓慢淹没的窒息感。他的母亲也曾长久地凝视着虚空，眼中是同样的荒芜与沉寂。这认知像一枚冰冷的针，刺破了他心底隐秘的、被春日暖阳晒得有些微醺的悸动泡泡，只留下一种沉重而苦涩的余味。

奥尔菲斯深吸一口气，空气里弥漫着咖啡的醇香和烘焙糕点的甜腻气息。他强迫自己将目光从那个令人心碎的剪影上撕开，重新聚焦在面前摊开的文学评论集上。指尖翻过一页泛着微黄光泽的纸张，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端起手边温热的咖啡杯，深褐色的液体在洁白的骨瓷里轻轻晃荡，一缕带着焦糖气息的白雾袅袅升起。他低头，凑近杯沿，准备啜饮这能短暂提神的苦涩。

就在唇瓣即将触及温热的咖啡液面那一瞬——

一股极其强烈的、令人作呕的金属锈腥味，毫无征兆地在他口腔里猛烈炸开！

那味道如此蛮横、如此真实，瞬间盖过了咖啡所有的香气，像一把生锈的铁屑粗暴地塞满了他的喉咙和鼻腔。他猛地呛咳起来，狼狈地放下杯子，杯底撞击托盘发出刺耳的脆响，深色的液体溅出几滴，洇湿了书页的边缘。他捂住嘴，剧烈的咳嗽让他胸腔发疼，眼前甚至短暂地发黑。

好不容易平复下来，他喘息着，心有余悸地抬眼望向窗外，试图寻找一个转移注意力的焦点。外面，街道旁那几株高大的樱树正值盛放，粉白的花朵层层叠叠，堆云砌雪，在午后和煦的微风里轻柔地摇曳，落英缤纷，宛如一场盛大而温柔的春日之雪。这景象本该是赏心悦目的。

然而，映入奥尔菲斯眼帘的，却是一片令人心悸的、彻底失去色彩的死寂。

粉白？不。所有的鲜活色彩都被一只无形巨手瞬间抽离、抹去。在他视野里，那漫天飞舞的花瓣，那缀满枝头的繁花，那青翠的叶片，甚至行人身上鲜亮的春装，街道旁橱窗里斑斓的陈列……统统褪变成一片令人窒息的、冰冷的、毫无生气的灰白！就像一张曝光过度又严重褪色的旧照片，只剩下单调、压抑、令人绝望的灰阶。阳光依旧刺眼，但那光芒本身也失去了温度，变成一种苍白、冷漠的照射，非但不能带来暖意，反而将眼前这片灰白的世界映照得更加惨淡、荒凉，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

一种巨大的、非理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奥尔菲斯的心脏，冰凉的手指顺着脊椎一路向下攀爬。他猛地抬头，带着一种近乎求救般的本能，视线越过几张咖啡桌，直直地投向那个窗边的位置，投向那个仿佛被阳光熔铸的金色身影。

爱丽丝不知何时抬起了头。

她正看着他。

那双长久以来如同蒙尘琥珀、黯淡无光的眼眸，此刻竟清晰地倒映着他因呛咳和惊骇而略显扭曲的脸庞。那里面不再是空洞的荒芜，不再是被冰封的湖面。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锐利的清醒光芒在她琥珀色的瞳仁深处燃起，如同拨开厚重阴云后骤然刺破黑暗的第一缕阳光，明亮得惊人，甚至带着一丝穿透灵魂的洞察与……困惑？

四目相对的刹那，时间仿佛凝固。咖啡馆里悠扬的爵士乐、杯碟的轻碰、邻座模糊的低语……所有声音都潮水般退去，只留下绝对的寂静和两人之间那一道无声的、充满惊疑的视线交汇。奥尔菲斯在她骤然清亮的眼中看到了自己苍白惊惶的倒影，而她眼中的光亮，则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眼前那片令人绝望的灰白世界。

色彩，以一种迟滞而汹涌的方式，重新倒灌回奥尔菲斯的视野。粉白的樱花、嫩绿的叶子、行人衣服上跳跃的红蓝……它们回来了，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不真实的饱和度，争先恐后地撞入他的眼帘。阳光重新变得温暖，甚至有些灼热地刺痛了他的皮肤。口腔里那令人作呕的铁锈味也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只留下舌尖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心悸的余韵。

爱丽丝眼中的那束光，那束穿透迷雾的清醒之光，在与他视线胶着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的几秒钟后，也如同被风吹熄的烛火，迅速地黯淡、收敛，最终沉入那片熟悉的、深不见底的雾霭之中。她长长的睫毛垂落下去，遮住了那短暂燃烧的火焰。她重新低下头，双手捧住那杯早已凉透的牛奶，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光滑的弧度，又变回了那个安静地沉在自己世界里的影子。

奥尔菲斯僵在原地，心脏在肋骨下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破胸膛。指尖残留着刚才咖啡溅出的湿意，冰凉。刚才那是什么？幻觉？太过疲惫产生的感官错乱？还是……某种无法言喻的、诡异的连接？他混乱的思绪被邻桌一对情侣突然爆发的欢快笑声打断。那笑声清脆响亮，充满了无忧无虑的活力，像一把玻璃珠猛地砸在坚硬的地面上。奥尔菲斯下意识地再次看向爱丽丝。

几乎是同一瞬间，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一阵尖锐的、令人窒息的抽痛毫无预兆地从胸腔深处爆发，迅速蔓延至整个左臂，甚至让他眼前短暂地发黑，指尖都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这剧痛来得如此突兀猛烈，却又在短短几秒内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令人心悸的余波在神经末梢嗡嗡作响。

他猛地抬眼望向爱丽丝。

她依旧维持着那个低头的姿势，捧着凉牛奶杯的手，几根纤细的手指却不知何时用力地蜷缩起来，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起失血的青白色，死死抵在温凉的瓷壁上。她的肩膀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缩了一下，如同被那突兀刺耳的笑声狠狠刺伤的小动物，本能地想要将自己蜷缩得更紧、更小，躲进一个无人能触及的角落。

那一刻，奥尔菲斯心中所有关于“巧合”的侥幸念头，被彻底粉碎。

---

最初的恐慌和难以置信之后，一种近乎偏执的探究欲攫住了奥尔菲斯。他像最缜密的科学家，开始笨拙而执着地记录这场降临在他身上的、荒诞离奇的“感官共享实验”。他不再刻意避开爱丽丝常去的“回声”咖啡馆，而是选择她视线死角的位置，点一杯和她一样的牛奶，摊开一本书作为掩护，感官却如同高度灵敏的雷达，全部聚焦于那个窗口的身影，捕捉着每一次细微的、可能存在的连接信号。

一次，爱丽丝在翻动一本厚重的艺术画册，指尖停留在一幅描绘着燃烧般炽热晚霞的油画页面上。她的目光在那片浓烈的橘红与金紫上停留了很久。几乎是同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意毫无征兆地在奥尔菲斯的手心弥漫开来，仿佛他正将手探入一泓被正午阳光晒得温热的清泉。那暖意熨帖而舒适，带着阳光沉淀后的温柔重量，顺着手臂的脉络缓缓向上蔓延，甚至驱散了咖啡馆里空调带来的微凉。他下意识地摊开手掌，掌心空空如也，但那温热的触感却真实不虚。他抬眼望去，爱丽丝正出神地望着窗外真实的落日，天际线被染成一片温柔的橘粉，她琥珀色的眸子里，似乎也映入了那么一丝极其稀薄、转瞬即逝的暖色微光。

另一次，是傍晚的自习室。奥尔菲斯坐在离爱丽丝几排远的地方，正被一道枯燥的公式折磨得头昏脑涨。忽然，一股极其强烈的苦涩感猛烈地冲刷过他的舌根，那味道浓烈、尖锐，带着药片特有的化学气息，毫无防备地在他口腔里炸开，甚至盖过了他刚才喝下的那口甜腻果汁的味道。他差点干呕出声，强行压下喉咙的不适，抬眼寻找源头。果然，爱丽丝正微微侧着身，一手拢着，另一只手正将一个印着“帕罗西汀”字样的小药板放回背包的侧袋里。她仰起头，纤细的脖颈绷出一道脆弱而倔强的弧线，喉部轻轻滑动了一下，将那无形的苦涩艰难咽下。奥尔菲斯下意识地舔了舔自己的嘴唇，舌尖仿佛还残留着那令人皱眉的余味，一种沉重的酸涩感也随之沉淀在心底。

连接并非单向的感知。某个周末下午，奥尔菲斯在操场边跑步，耳机里播放着激烈的摇滚乐，鼓点敲打着耳膜，汗水浸湿了运动衫，一种充满活力的疲惫和畅快感充盈全身。他跑过篮球场边缘时，无意中瞥见爱丽丝正独自坐在远处的长椅上，膝盖上摊着一本书，目光却没有焦点。就在他经过她前方大约十几米距离的那几秒钟，他清晰地看到爱丽丝捧着书的手，指尖不易察觉地轻轻蜷缩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电流击中。她微微蹙起眉头，抬起眼，目光带着一丝茫然的困惑扫过喧闹的操场，似乎在搜寻着什么，最终却毫无所获地重新垂下眼帘。那一刻，奥尔菲斯几乎能确定，他奔跑时那种充满生机的、近乎沸腾的躯体感觉，如同投入静水的小石子，在她那片沉寂的感知之湖里，激起了一小圈微弱而短暂的涟漪。

这些碎片化的、毫无规律的共享时刻，像散落在意识沙滩上的珍珠。奥尔菲斯无法预测它们何时发生，也无法控制其强度。它们有时是转瞬即逝的微光（一阵微风拂过她发梢时，他鼻端嗅到的淡淡橙花洗发水香气），有时是猝不及防的重击（她深夜惊醒时那瞬间席卷而来的、令人窒息的恐慌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每一次连接都让他对爱丽丝内心那片沉重阴郁的风景多一分认知，多一分感同身受的刺痛，也多一分无法言喻的、想要靠近的渴望。他像一个在黑暗中摸索前行的人，依靠着这些零星的、跨越个体界限的感官火花，笨拙地描绘着另一个灵魂深处的地图。这连接本身成了一个巨大的、充满未知吸引力的谜题，而谜底的中心，是那个有着金色麦浪般头发和雾锁琥珀般眼眸的女孩。

---

四月，像一位情绪不定的少女，前一刻还明媚娇艳，转瞬便能落下冰冷的泪。一场毫无预兆的暴雨在黄昏时分席卷了整个城市。铅灰色的云层沉重地压着天际，雨水不再是温柔的丝线，而是变成狂暴的鞭子，狠狠抽打着大地。豆大的雨点砸在玻璃窗上，发出密集而急促的噼啪声，汇聚成浑浊的水流，蜿蜒扭曲地滑落，将窗外的一切都晕染成一片模糊晃动的水幕。路灯在雨幕中挣扎着亮起，昏黄的光晕被切割得支离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