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记·限量版是你，绝版也是你（上）

限量版是你，绝版也是你

>奥尔菲斯在旧书店遇见了寻找童年古籍的爱丽丝。

>她翻遍书架时汗湿的金发粘在颈间，像融化的琥珀。

>他递过毛巾时突然怔住——她正是二十年前图书馆里那个弄脏他画册的女孩。

>四季流转，爱丽丝总带回受损的古籍请他修复。

>当限量版诗集上市，她遗憾道：“终归不是当年那本。”

>奥尔菲斯从修复室拿出贴满便签的旧书：“讲什么限量版？”

>雨点敲打玻璃，他的指尖拂过她潮湿的金发。

>“——你是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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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毫无征兆地来了。

起初是零星的敲击，钝钝地砸在“时光裂隙”书店宽大的玻璃橱窗上，很快便连缀成一片混沌的白噪音。奥尔菲斯从一本十七世纪植物图谱繁复的铜版画上抬起眼，看见潮湿的灰暗正迅速吞没街道。橱窗很快被蜿蜒的水痕爬满，将窗外匆忙避雨的行人扭曲成晃动的剪影。店内，旧纸张、干燥的檀木书架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咖啡渣气息混合成一种沉甸甸的、令人心安的苦香。午后的困倦被雨声搅散，空气里悬浮着尘埃，在几道斜射进来的、被水痕滤过的微光中，安静地浮沉。

门楣上的铜铃，就在这雨声渐密的时刻，短促而清越地响了一声。

风裹挟着湿润的凉意和城市街道特有的微腥涌了进来，紧随其后的是一道身影。她几乎是撞进来的，带着几分雨中的仓促，反手带上门，将喧哗的雨声隔绝了大半。

奥尔菲斯的目光掠过她浅色的风衣下摆，那里洇开深色的水痕，像晕染的墨团。然后，他的视线向上，落在她微湿的肩头，再往上——便倏地定住了。

那是一种被雨水浸透的金色，并非耀眼的阳光，而是带着被水汽氤氲后的柔和与沉郁，仿佛一块融化了的、流淌的琥珀，缠绕着几缕湿漉漉地贴在她白皙纤细的颈侧。她微微喘着气，脸颊因急走而泛着薄红，几缕不听话的金发粘在额角。她抬起头，目光扫过店堂深处高耸至天花板的深色书架丛林，一双眼睛在略显昏暗的光线下，像两泓清澈的、流动的蜜糖。

琥珀。

奥尔菲斯的心口毫无预兆地被这两个字击中，某种尘封在记忆最深处的、模糊却又无比清晰的影像，被这抹潮湿的琥珀色瞬间激活。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女孩——爱丽丝——并未立刻察觉到柜台后那道凝滞的目光。她只是被这间书店独特的氛围短暂地攫住了心神，像误入了一个古老而宁静的秘境。她轻轻拂开黏在颈上的发丝，那动作带着一种不自知的、被雨水打湿后的疲惫与柔软。然后，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径直走向书店最深处那片标识着“古籍、珍本”的区域。她目标明确，脚步很轻，却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专注。

奥尔菲斯看着她消失在层层叠叠的书架阴影里，过了几秒，才像解冻般，动作有些迟滞地从柜台下拿出那条干净的米白色棉质擦布。指尖触碰到柔软的棉布纹理，方才那骤然掀起的记忆波澜才稍稍平复。他绕过柜台，走向那片区域。脚步声被厚厚的地毯无声地吸去。

爱丽丝已经开始了她的搜寻。她微微踮着脚，指尖划过一排排书脊上磨损的烫金书名或模糊的印花，神情专注得近乎虔诚。书脊上的尘埃在她指尖留下浅浅的痕迹。她抽出一本厚重的硬壳书，厚重的封面发出轻微的叹息，她快速翻动着泛黄的书页，凑近仔细辨认着内页的版权信息或扉页题签，眉头时而微蹙，时而松开，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全然没有注意到身后靠近的脚步声。

“在找什么特别的书吗？”奥尔菲斯的声音放得很轻，怕惊扰了这方寸间的宁静，也怕惊扰了她。

爱丽丝显然被吓了一跳，肩膀微微一颤，猛地转过身。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在近距离看时，更显得剔透，里面清晰地映出奥尔菲斯的身影——棕色的、略显蓬乱的头发，沉静的棕黑色眼瞳，轮廓分明的脸。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后背几乎贴到了冰冷的书架。

“抱歉，”奥尔菲斯立刻道歉，将手中的擦布往前递了递，“雨挺大的。擦擦吧，头发和衣服都湿了。”他的目光落在她额角那缕再次滑落、粘在皮肤上的金发上，仿佛被什么牵引着，难以移开。

爱丽丝愣了一下，随即脸上浮起一丝窘迫的红晕。她接过擦布，低声道：“谢谢。”她胡乱地在颈侧和发梢擦拭了几下，动作有些局促。柔软的棉布吸走了水汽，留下微微的暖意。“我在找一本书，”她抬起头，声音恢复了清晰，带着一种寻找失落之物的笃定，“一本旧书，很老的那种诗集。深蓝色的布面精装，封面烫金的花纹是缠绕的常春藤和鸢尾，书脊上印着……好像是‘夜莺的回声’？或者类似的名字？我记不太清了。小时候在图书馆见过，后来……就再也找不到了。”她的目光越过奥尔菲斯的肩膀，投向远处幽深的书架，琥珀色的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

奥尔菲斯静静地听着。深蓝色的布面精装，常春藤和鸢尾的烫金花纹……这些描述像一把细小的钥匙，轻轻转动了他记忆深处某个锈蚀的锁孔。他看着她说话时微微抿起的唇角和那双被寻找的渴望点亮的眼睛，一个模糊的、属于遥远童年的画面，骤然撞入脑海——

阳光穿透高大的图书馆窗户，在磨得光滑的木地板上投下斜斜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旧纸和尘埃混合的干燥气味。小小的他正趴在巨大的橡木阅览桌一角，全神贯注地临摹一本大开本植物图鉴上的鸢尾花，铅笔尖在粗糙的素描纸上沙沙作响。突然，旁边传来一声短促的惊呼，紧接着是书本沉闷落地的声音。他吓了一跳，铅笔在纸上划出一道长长的、突兀的伤痕。抬起头，撞见一张惊慌失措的小脸，金色的头发在阳光里毛茸茸的，像刚孵出的小鸭子，一双大大的、盛满了懊恼和歉意的眼睛正看着他，那颜色……像极了蜂蜜罐子里的糖浆。

“对、对不起！”小女孩的声音带着哭腔，手忙脚乱地捡起那本掉落的、深蓝色封皮的书，书页散开，边缘蹭上了他掉落在地的红色蜡笔印迹，一片狼藉。他记得那本书的封面，深蓝色的布面，上面有烫金的、繁复的常春藤和鸢尾花纹……

奥尔菲斯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真的是她？那个在图书馆里，撞落了他画册和那本深蓝色诗集的金发小女孩？二十年的时光像潮水一样退去又涌来，冲刷着眼前这张已然成熟却依稀可见当年轮廓的脸庞。他下意识地收紧了拿着擦布的手指，指关节微微泛白。棕黑色的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翻涌着，震惊、难以置信，还有一丝失而复得般的细微战栗。他几乎是贪婪地注视着她此刻的神情，试图从她困惑的琥珀色眼眸里，找到一丝一毫关于那个遥远午后的记忆痕迹。

然而，爱丽丝只是困惑地回望着他，等待着他关于那本诗集线索的回答。显然，时光的尘埃早已掩埋了她记忆中的那个小男孩。她并未认出他。

奥尔菲斯喉结滚动了一下，强行压下胸腔里翻腾的巨浪。他垂下眼睫，掩饰住眼中的波澜，声音刻意放得平稳，带着书店主人惯常的温和：“‘夜莺的回声’……这个名字似乎不太常见。深蓝色布面，常春藤鸢尾烫金……听起来像是私人印制或者小出版社的限量版。我们店里的古籍分区是按年代和地域分类的，诗集类在那边。”他侧身，指向更深处一个靠墙的书架，“需要我帮你一起找找吗？或者，你记得作者的名字吗？”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像一个热心的店主。

爱丽丝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被一丝不确定的茫然取代：“作者？抱歉，那时太小了，真的记不清名字了……只记得里面的插图很美，木刻版画，画的都是夜莺和月光下的花园。”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笑容带着点孩子气的羞赧，“麻烦你了。我自己再仔细找找看。”

她转身，重新投入那排高大的书架。奥尔菲斯站在原地，看着她微微仰起的侧脸，看着她专注地踮起脚尖，伸长手臂去够上层的一本书，肩胛骨在薄薄的衣衫下显出清晰的轮廓。他默默走到旁边的书架，也佯装寻找，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她。空气中弥漫着旧纸、雨水和她身上某种清冽的、像是雨后青草的气息。心跳依然有些失序，每一次搏动都清晰地敲打着耳膜。那个遥远的、被蜡笔弄脏了封面的深蓝色书影，此刻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与眼前这个寻找它的身影，渐渐重叠。

雨，还在窗外不知疲倦地敲打着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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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季的燠热，像一层粘稠的糖浆，严严实实地裹住了城市。蝉鸣在行道树浓密的枝叶间嘶鸣，永无止歇。阳光白得刺眼，将“时光裂隙”书店临街的玻璃窗晒得滚烫，即使隔着厚厚的遮光帘，空气里也浮动着令人昏昏欲睡的热浪。

铜铃轻响，带来一丝微弱的风。

爱丽丝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脸颊被暑气蒸得绯红，额角和鼻尖沁着细密的汗珠。几缕金发被汗水濡湿，粘在她白皙的颈侧和太阳穴，在书店相对幽暗的光线下，像蜿蜒的、融化的金箔，闪烁着细碎的光。她怀里小心地抱着一个方方正正的牛皮纸包裹，边缘被她的体温和汗水浸润得有些发软。

“奥尔菲斯先生？”她的声音带着暑气熏蒸后的微喘，目光在店内逡巡，最终定格在角落修复台后那个低头忙碌的身影上。

奥尔菲斯闻声抬头，棕黑色的眼睛在看清来人时，像被投入石子的深潭，漾开温和的涟漪。他放下手中细小的镊子和一片几乎透明的、修补好的书页。“爱丽丝小姐。”他站起身，绕过堆满工具和古籍的书桌。目光掠过她汗湿的鬓角和怀中那个明显被保护得很好的包裹，心中了然，“又找到需要‘救治’的宝贝了？”

“嗯！”爱丽丝用力点头，琥珀色的眸子因期待而格外明亮，像两簇跳动的温暖烛火。她将包裹轻轻放在修复台相对干净的一角，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重。她解开缠绕的麻绳，小心地揭开层层叠叠的牛皮纸，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一本体积不大、却异常厚重的古书显露出来。深棕色的羊皮封面，边缘磨损严重，露出底下粗糙的纤维，书脊开裂，几处烫金纹饰早已剥落殆尽，扉页的边缘更是被虫蛀得如同蕾丝般脆弱，泛着陈旧的黄褐色。

“在城南一个老宅的杂物间角落里发现的，”爱丽丝的声音压低了，带着一丝发现宝藏的兴奋和心疼，“差点被当成废纸卖掉。我看了里面的内容，好像是……十九世纪某个旅行家的手稿？插图是手绘的，非常精美，可惜……”她纤细的指尖怜惜地拂过扉页上一个虫蛀的小洞，“被虫子糟蹋得厉害。”

奥尔菲斯微微俯身，棕色的额发垂落几缕，遮住了他专注的眉峰。他没有立刻触碰书页，只是凑近，仔细审视着那些伤痕。他的目光沉静而专业，像一位经验丰富的老医生在诊断一位饱经风霜的病人。他拿起一个带放大镜的灯，柔和的光线倾泻在残破的纸页上，照亮了上面娟秀的手写体和褪了色的、描绘着奇异风物的水彩画。羊皮封面特有的、混合着尘土、霉味和岁月深沉气息的味道，在闷热的空气里弥散开来，与爱丽丝身上淡淡的汗味和阳光的气息奇异地交织。

“是霍夫曼的《东方见闻录》，”奥尔菲斯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确认后的笃定，“1850年左右私人印制的版本，存世极少。虫蛀得确实厉害，但……”他抬起头，棕黑色的眼眸看向她，里面沉淀着专业带来的沉稳力量，“可以修复。纸张本身的老化程度还好，虫蛀的部分需要耐心地一点点清理、加固，再补上匹配的纸浆。封面羊皮的加固和边缘修复会麻烦些。”他顿了顿，补充道，“需要时间。”

“多久都可以！”爱丽丝几乎是立刻回答，琥珀色的眼睛亮得惊人，之前的疲惫和暑热似乎一扫而空，“只要能救活它！”她看着奥尔菲斯沉静的侧脸，看着他修长的手指在虚空中模拟着修补的动作，一种奇异的安心感弥漫开来。仿佛这本书交到他手里，那些流逝的时光和遭受的损害，都有了被抚平和弥补的可能。

奥尔菲斯点点头，嘴角牵起一个几不可察的弧度，是承诺，也是安抚。他转身去取专用的清洁软刷和记录本，准备开始初步的评估记录。爱丽丝没有离开，她安静地站在一旁，看着他动作。汗水沿着她的额角滑下，滴落在她微微敞开的衬衫领口，洇开一小片深色，也有一滴，悄无声息地落在摊开的、泛黄的手稿扉页边缘，一个未被虫蛀的空隙处，瞬间晕开一个微小的、深色的圆点。

奥尔菲斯的目光被那一点湿润吸引。他下意识地抬头，正好对上爱丽丝因尴尬而微微睁大的眼睛，她慌忙用手背去擦额头的汗，脸颊更红了。

“啊！对不起！我……”她窘迫得语无伦次。

奥尔菲斯却轻轻地笑了。那笑容很淡，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一贯沉静的脸上漾开温和的涟漪。他没有责备，只是极其自然地拿起手边一块特制的、极其柔软的清洁布，动作轻柔地覆盖在那个小小的汗渍上，用指腹隔着布料，以恰到好处的压力，迅速而小心地吸走那一点多余的水分。他的手指修长而稳定，隔着柔软的布料，几乎没有直接触碰到那脆弱的纸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