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关系，”他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纸张没那么娇气。一点汗水而已，不会比它经历过的百年风雨更可怕。”他移开布，那个小圆点只剩下一个几乎看不见的极浅的晕痕。他抬眼看向她，棕黑色的眼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温润，“倒是你，热坏了吧？那边有柠檬水，自己倒。”
爱丽丝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专注处理那微小“事故”的侧脸，看着他沉静温和的眼神，看着他额角同样渗出的一层薄汗。书店里闷热依旧，蝉鸣聒噪，但某种清凉的、令人心安的东西，却像水中的墨迹，悄然在她心底晕染开来。她默默地走到角落的小桌旁，倒了一杯冰凉的柠檬水，小口啜饮着。清冽的酸意驱散了喉间的燥热，她靠在墙边，目光却无法从那个修复台旁的身影上移开。
他低着头，灯光在他棕色的发顶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晕。他小心地翻动着那本饱经沧桑的《东方见闻录》，用极细的软刷轻轻扫去书页缝隙里的积尘，动作专注得仿佛在进行一场精密的手术，隔绝了窗外的喧嚣与暑气。汗水浸湿了他棉麻衬衫的后背，贴在线条清晰的肩胛骨上。爱丽丝看着，忽然觉得这闷热的午后，连同那本等待拯救的古书，都变得不再那么难熬。一种无声的、缓慢滋长的东西，在这弥漫着纸张、胶水、汗水与柠檬气息的空间里，悄然沉淀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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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如书页般翻过。当第一片金黄的银杏叶打着旋儿，飘落在“时光裂隙”书店门前的石阶上时，《东方见闻录》的修复工作已接近尾声。
爱丽丝推开那扇熟悉的木门，铜铃叮咚，带来一阵裹挟着凉意的秋风。她怀里抱着一个用素雅米白色棉布包裹的物件，布面上点缀着手工刺绣的几片银杏叶，针脚细密，叶脉清晰，金黄的丝线在秋日的阳光下流转着柔和的光泽。她径直走向深处的修复区。
修复台上，那本曾经奄奄一息的羊皮书已焕然一新。深棕色的封面经过了精心的加固和清洁，虽然古老的痕迹无法完全抹去，却显露出一种被岁月打磨后的温润光泽。开裂的书脊被修复得平整牢固，边缘磨损处也用匹配的羊皮和小牛皮纸浆做了加固与补色，不仔细看几乎难以察觉。奥尔菲斯正用一把特制的小骨刀，小心翼翼地刮去扉页边缘最后一点多余的加固胶痕，动作轻巧得如同羽毛拂过。
“完成了？”爱丽丝的声音带着惊喜，快步走近。
奥尔菲斯抬起头，唇角微扬，点了点头，将骨刀轻轻放下。“算是阶段性完工。”他指了指旁边一小盒精致的铜质搭扣和丝带，“还差最后一点装饰，让它更‘体面’些。你来得正好。”
爱丽丝的目光完全被修复好的书吸引，琥珀色的眸子里满是赞叹。她伸出手指，想触碰那光滑了许多的封面，又在半途停住，仿佛怕惊扰了这份失而复得的圆满。“太不可思议了……简直像赋予它第二次生命。”她由衷地说，声音里带着细微的哽咽。
“是它自己足够坚强，等到了愿意修复它的人。”奥尔菲斯的声音很轻，目光却落在她带来的包裹上，“这是？”
“啊！”爱丽丝回过神来，脸上泛起一丝红晕，有些不好意思地捧起那个米白色的棉布包裹，“一点……谢礼。不值什么钱，我自己做的。”她解开系着的同色棉绳，打开包裹，里面是一件深棕色、质地厚实柔软的亚麻布书衣。书衣裁剪得极为合身，恰好能包裹住这本《东方见闻录》的大小。最令人惊叹的是书衣的封面——用深浅不一、质地各异的棕色丝线，以极其精湛的针法，绣出了一幅微缩的、栩栩如生的东方园林景象：亭台楼阁掩映在奇石古木之间，远处似有云雾缭绕，细看之下，甚至能辨认出回廊上精细的雕花。针脚细密均匀，构图古雅，与这本旅行家手稿的气质完美契合。
“我想……给它做件新‘衣服’，”爱丽丝的声音轻柔，带着一丝期待和不确定，“保护它，也让它……更好看一点？”
奥尔菲斯定定地看着那件书衣，许久没有说话。棕黑色的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被深深地触动了。他见过无数价值连城的古籍装帧，但眼前这件倾注了心意的手工之作，却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熨帖和温暖。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书衣上那精致刺绣的亭台飞檐，感受着丝线温润的质感和细密的针脚，像是在触摸一份沉甸甸的心意。
“很美……”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低沉，“非常美。它配得上这本书，也配得上你为它做的一切。”他抬起头，目光深深地看着她，“谢谢你，爱丽丝。这礼物……很珍贵。”
爱丽丝的脸更红了，像染上了窗外枫叶的颜色。她低下头，掩饰着嘴角抑制不住的笑意：“你喜欢就好。”她拿起书衣，小心地将修复好的《东方见闻录》套了进去，尺寸严丝合缝。深棕的亚麻布衬着古老的羊皮封面，手绣的东方园林如同为它量身定制的画卷，整本书瞬间拥有了全新的、被珍重包裹的生命。
窗外，秋风掠过，又卷起几片金黄的银杏叶，轻轻拍打着玻璃窗。书店内，暖黄的灯光下，修复好的古籍静静躺在书衣的怀抱里，散发着旧纸、亚麻布和丝线特有的温暖气息。两人之间弥漫着一种无需言语的宁静与满足，仿佛时光在此刻变得格外温厚缓慢。
***
第一场雪，在某个寂静的深夜悄然降临。清晨推开“时光裂隙”的店门，世界已是一片纯净无垠的银白。细小的雪粒仍在稀疏地飘落，在清冽的空气中打着旋儿。
修复区的角落却暖意融融。一个小小的铸铁暖炉被移到桌下，橙红的炭火透过雕花的炉栅散发出干燥的热量，驱散了窗缝渗入的寒意。奥尔菲斯和爱丽丝并肩坐在工作台前，各自低头忙碌着。
爱丽丝小心翼翼地拆开一个扁平的旧木盒，里面躺着一叠边缘磨损、泛黄起翘的旧藏书票。它们大多印制精美，题材各异：有叼着烟斗的猫头鹰站在书本上，有展开翅膀守护着书籍的天使，也有繁复的家族徽章。她拿着细小的镊子和棉签，蘸取一点特制的清洁液，极其耐心地擦拭着票面细微的污渍，动作轻柔得像在触碰蝴蝶的翅膀。暖炉的光映在她专注的侧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扇形的阴影，琥珀色的眸子在暖光下如同融化的蜜糖。
奥尔菲斯则在处理一本线装诗集散落的书页。书页太薄太脆，传统的针线缝合容易造成更大的撕裂。他正尝试用一种极其柔韧的、近乎透明的日本桑皮纸作为内衬加固。他用一支极细的毛笔，蘸取薄如清水的特制糨糊，均匀地涂在桑皮纸上，然后屏住呼吸，极其精准地将它覆盖在书页的破损处，再用光滑的牛骨片一点点刮平压实，去除气泡。这个过程需要绝对的安静和稳定。他微微蹙着眉，棕黑色的眼睛紧盯着手下那方寸之地，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在暖炉的热气里闪着微光。他脱掉了厚外套，只穿着深灰色的羊绒衫，袖子挽到小臂，露出线条清晰的手腕。
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微酸的糨糊、暖炉炭火以及爱丽丝发间若有似无的清新皂香。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镊子偶尔碰触木盒的轻响，以及暖炉里炭火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一种沉静而默契的暖流，在两人之间无声地流淌。
“呼……”奥尔菲斯终于处理完一页，轻轻呼出一口气，放下工具，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他下意识地转头看向爱丽丝。
爱丽丝正用镊子夹起一张清理好的、印着月光下玫瑰丛的藏书票，对着灯光仔细检查。暖炉的光跳跃着，将她低垂的侧脸轮廓勾勒得异常柔和，几缕松散的金发垂落颊边，随着她细微的呼吸轻轻晃动。她看得那样专注，长长的睫毛像栖息的金色蝶翼。奥尔菲斯的目光停驻在她脸上，仿佛被那静谧专注的神态所吸引，又仿佛在透过眼前的她，看向某个更深、更远的地方。棕黑色的眼眸里，沉淀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察觉的、近乎贪恋的温柔。时间仿佛在此刻变得粘稠而缓慢。
爱丽丝似乎感觉到了他的注视，抬起眼。四目相对的瞬间，奥尔菲斯像是被烫到一般，迅速移开了视线，耳根泛起不易察觉的红晕。他有些慌乱地拿起下一张待修复的书页，掩饰性地清了清嗓子：“那个……这张票的油墨好像有点晕染？”
爱丽丝看着他微微发红的耳廓，琥珀色的眼底掠过一丝了然的笑意，却体贴地没有点破。她凑近去看那张藏书票，两人的肩膀在不经意间轻轻碰触了一下，隔着薄薄的衣衫，传递着暖炉烘烤出的温度。
“嗯，是有点，”她的声音带着笑意，也刻意放得平常，“用稀释的乙醇轻轻点一下试试？或许能吸掉一点多余的油墨。”
“好。”奥尔菲斯应着，声音还有些不自然。他低头去取乙醇瓶子，指尖却微微发颤。
窗外，细雪无声地覆盖着屋顶和街道。窗内，暖炉的光晕染开一小片温暖的橘黄，将两个低头忙碌的身影温柔地笼罩。炭火的噼啪声，纸张的沙沙声，还有彼此间那无声流动的、带着暖意的寂静，编织成这个雪天最宁静的诗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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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丝再次缠绵地笼罩城市时，春天已悄然在枝头萌出嫩芽。一个湿漉漉的午后，铜铃带着水汽的清响，爱丽丝推门而入。她没穿雨衣，只在浅色风衣外匆匆裹了一条薄围巾，金发被雨水打湿了大半，几缕发丝凌乱地贴在光洁的额头和颈侧，像被揉碎的金色水草。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印着大型连锁书店Logo的崭新纸袋，脚步带着一丝与这雨天不符的雀跃。
“奥尔菲斯！”她难得地直接喊了他的名字，声音因兴奋而微微拔高，几步走到修复台前，将纸袋小心地放在桌角，避免沾上雨水。
奥尔菲斯正伏案修复一枚边缘碎裂的象牙书签，闻声抬头。看到她湿漉漉的样子，他下意识地蹙了眉，立刻起身去拿那条熟悉的米白色擦布。“怎么淋成这样？”他的声音带着责备，更多的却是关切。
“没事没事！”爱丽丝顾不上擦，琥珀色的眼眸亮得惊人，像被雨水洗过的宝石。她迫不及待地从纸袋里捧出一本新书。精装，深蓝色的硬质封面，设计极其精美。封面中央，繁复华丽的烫金花纹勾勒出缠绕的常春藤和盛放的鸢尾花，在书店的灯光下闪烁着奢华而冰冷的光泽。书脊上，烫银的英文书名异常醒目——《Nightingale’s Lament》（《夜莺的悲叹》）。
“快看！”爱丽丝的语气满是激动，“是《夜莺的回声》！那个传说中遗失的系列！虽然书名译法有点差异……但这烫金！这常春藤和鸢尾！出版社复刻的限量精装版！我刚在市中心书店抢到的，最后一本！”她献宝似的将书递到奥尔菲斯眼前，指尖因兴奋而微微颤抖，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在崭新的、光滑的封面上，留下几颗小小的水珠。
奥尔菲斯接过书。入手是冰冷的、工业印刷品特有的沉甸甸的质感。烫金的花纹确实华丽，却透着一种流水线生产的匠气。他翻开封套，里面是厚实光洁的铜版纸，印着精美的现代插画，色彩饱和，线条清晰，却少了木刻版画那种刀锋与木质纤维碰撞留下的粗粝生命感。出版社的宣传语印在勒口上，标榜着“经典再现”、“收藏价值”和那个醒目的“限量编号：499/500”。
他沉默地翻看着，指腹划过那些过于光滑的页面，棕黑色的眼眸里没有爱丽丝期待的欣喜，反而沉淀着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那抹深蓝，那些烫金的花纹，像一把钥匙，再次打开了他心底那个尘封的匣子，但涌出的并非惊喜，而是一种更深的怅惘。这华美的躯壳，终究不是那个承载了童年午后阳光、蜡笔印迹和最初悸动的灵魂。
爱丽丝脸上的兴奋渐渐凝固了。她看着奥尔菲斯沉静的、甚至带着一丝疏离的表情，心头那簇因“找到”而燃起的火焰，被无声地浇上了一瓢冷水。她咬了咬下唇，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自我说服：“很……华丽，对吧？插图虽然新了点，但也很漂亮……毕竟是限量版，能重新出版就很好了……”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风衣的下摆，目光从书上移开，望向窗外连绵的雨幕，琥珀色的眼底蒙上了一层失落的灰翳，声音轻得像叹息，“……可惜啊。”
她顿了顿，那三个字带着沉甸甸的遗憾，清晰地敲打在安静的空气里：
“——终归不是当年那本。”
话音落下的瞬间，窗外的雨声似乎也凝滞了一秒。
奥尔菲斯翻动书页的手指停住了。他慢慢合上那本崭新的、闪着冰冷光泽的限量精装版。他没有看爱丽丝，也没有看那本书。他只是抬起眼，棕黑色的目光越过她的肩头，投向修复室那扇虚掩着的、只属于他的小小空间的门。那眼神深邃，仿佛穿透了木门，看到了里面某个被精心守护的秘密。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手中的限量版轻轻放在修复台一角，动作带着一种无声的决断。然后，他转过身，径直走向那扇虚掩的门。
爱丽丝困惑地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推开那扇门，身影没入里面更深的幽暗。她站在原地，指尖冰凉，残留着雨水和新书封面的寒气。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敲打着她的茫然。她不明白他要去做什么。
片刻之后，奥尔菲斯的身影重新出现在门口。他的怀里，小心地捧着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完全不同的存在。它没有华丽闪亮的封套，没有限量编号的标签。深蓝色的布面封面，经过漫长岁月的洗礼，早已褪色成一种沉郁的、接近墨绿的灰蓝。边缘磨损得厉害，露出底下粗糙的布纹和内衬的硬纸板。烫金的常春藤和鸢尾花纹饰，更是斑驳不堪，大部分金色早已剥落，只剩下断续的、模糊的凹痕，如同被时光啃噬过的古老浮雕。书脊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散开，用几条颜色不一的、细韧的皮绳和亚麻线小心翼翼地加固着。整本书看起来瘦小而脆弱，却散发着一种新书永远无法比拟的、沉甸甸的时光的重量。
爱丽丝的呼吸瞬间停滞了。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本书，瞳孔因极度的震惊而放大。琥珀色的眸子里，先是茫然，随即是难以置信的惊愕，最后被一种排山倒海般的、席卷一切的熟悉感彻底淹没！深灰蓝的布面，那模糊的烫金花纹轮廓……童年记忆深处那个模糊而珍贵的影像，在这一刻，被眼前这本真实存在的、伤痕累累的古籍，轰然唤醒！
“这……这是……”她的声音干涩得几乎发不出声，身体微微颤抖。
奥尔菲斯没有说话。他捧着书，一步一步，走得很稳，走到她面前。窗外的雨声成了唯一的背景音。修复台上方暖黄的灯光笼罩下来，将他棕色的头发和沉静的眉眼镀上一层柔和的暖色。
他停住，将手中那本饱经沧桑、伤痕累累却又被无比珍重地修复加固过的旧书，轻轻递到爱丽丝面前。封面上，除了岁月留下的痕迹，还贴满了无数细小的、淡黄色的便签纸。每一张便签纸上，都用他特有的、清晰而略带棱角的笔迹，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那是修复的记录，是材料的选择说明，是每一步的注意事项，是日复一日的心血倾注。那些淡黄色的便签，如同无数细小的补丁，又如同无数温柔的注脚，覆盖在书本古老的伤痕之上，无声诉说着漫长的守护。
爱丽丝的目光无法从那些便签上移开，巨大的震惊和随之而来的、汹涌澎湃的情感让她几乎无法站立。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想要去触碰那本失而复得的、梦中的书，却又在即将碰到的瞬间，胆怯地蜷缩起来。
就在这时，奥尔菲斯动了。
他没有将书直接放进她手里。他的右手，那只捧着书的手，稳稳地托着那本承载了太多时光与心意的古籍。而他的左手，却极其自然地抬了起来。带着薄茧的、温热的指腹，轻柔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怜惜，拂开了她粘在额角那缕被雨水彻底浸湿、冰凉的金发。他的指尖不经意地擦过她微凉的、光洁的皮肤，带着一种触电般的细微暖流。
这个突如其来的、过分亲昵的动作，让爱丽丝浑身一颤，猛地抬起头，撞进他近在咫尺的眼眸里。
奥尔菲斯棕黑色的眼睛，此刻深邃得如同无星的夜空，又像蕴藏着整个海洋的漩涡。他深深地凝视着她，目光灼热，仿佛要将她此刻震惊、脆弱又带着某种渴望的样子，永远刻印在灵魂深处。他拂开她湿发的指尖，停留在她耳畔微凉潮湿的空气里，没有收回。
窗外的雨声，沙沙地敲打着玻璃，如同密集的心跳。
他的声音，就在这雨声织成的帷幕中响起。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压抑了太久终于破土而出的、滚烫的穿透力，一字一句，清晰地撞进爱丽丝的耳膜，也撞进她因巨大冲击而一片空白的心房：
“讲什么限量版？”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如同烙铁般锁住她琥珀色的、盛满了惊涛骇浪的眸子，声音里是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宣告：
“——你是绝版。”
时间，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爱丽丝的瞳孔骤然收缩，琥珀色的眼底清晰地映出他近在咫尺的脸庞——棕色的发，深邃的眼，还有那眼中浓烈得几乎要溢出的、跨越了漫长时光的专注与……某种她此刻才终于读懂的东西。他指尖残留的温度还烙印在她湿冷的额角，那句滚烫的话语在耳蜗里轰鸣回荡，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千钧之力，将她钉在原地。
“绝版……” 她无意识地重复着这个词，嘴唇微微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不是对一本书的形容，那是……指向她自身的判词。巨大的眩晕感袭来，像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童年的图书馆，阳光里的鸢尾花，散落的蜡笔，深蓝色封面上刺眼的红痕……那些早已褪色的记忆碎片，被“绝版”这两个字狠狠擦亮，带着灼热的温度，呼啸着涌入脑海，与眼前这张成熟沉静的脸庞、与这本贴满便签的旧书、与他指尖拂过额角的触感……疯狂地重叠、旋转！
奥尔菲斯没有移开目光，也没有放下那只停留在她耳畔空气里的手。他只是那样深深地看着她，看着震惊、迷茫、难以置信，以及某种呼之欲出的、被强行唤醒的熟稔，在她眼中交织变幻。他托着那本旧书的手，稳定得如同磐石。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蜜糖，雨声被无限放大，填满了每一寸寂静的缝隙。修复台上暖黄的灯光，将两人之间这不足一尺的距离，映照得如同一个与世隔绝的舞台。
爱丽丝的视线终于从那本魂牵梦萦的旧书上移开，缓缓上移，再次落入他棕黑色的深潭。那里面不再是书店主人惯常的温和与沉静，而是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激流——是二十年前那个午后被撞破画册的男孩的委屈与愕然？是漫长时光里小心翼翼的寻找与确认？是无数个修复台前无声陪伴的沉淀？还是此刻，终于将失落的碎片拼凑完整的、孤注一掷的决绝？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挣脱束缚。脸颊滚烫，被雨水浸湿的冰冷早已被这汹涌而来的热意驱散殆尽。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想问他怎么会知道，想问他是不是……但喉咙被巨大的情感堵得严严实实，只逸出一丝微弱的气音。
奥尔菲斯似乎从她眼中读懂了那无声的惊涛骇浪。他托着书的手微微向前送了送，让那本贴满淡黄便签、边缘磨损的灰蓝色古籍，更近地呈现在她眼前。封面上那些他亲手写下的、密密麻麻的修复笔记，在灯光下清晰可见。
“翻开它。”他的声音低沉依旧，却带上了一种奇异的、引导般的魔力。
爱丽丝的目光再次被牵引到书上。她颤抖着伸出手，这一次，指尖终于落在那饱经沧桑的深蓝色布面上。触感粗糙而温凉，带着旧物特有的、沉淀的质感。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汲取勇气，小心翼翼地掀开了扉页。
泛黄变脆的纸张发出轻微的呻吟。扉页上，褪色的墨迹印着书名——《Nightingale’s Echo》（《夜莺的回声》），下方是一行更小的花体字：“献予所有在寂静中寻找回音的灵魂”。
她的目光急切地向下搜寻，掠过那些岁月留下的黄斑和水渍……然后，她的动作猛地顿住了。呼吸彻底停滞。
在扉页靠近书脊的、最不起眼的角落，残留着一小片模糊的、褪色的红痕。那红色早已不再鲜艳，变成了陈旧的、接近褐色的印迹。但它的形状……爱丽丝的指尖颤抖着，虚虚地悬停在那片红痕上方。
时光轰然倒流。
她看见自己小小的手，慌乱地捡起掉落在地的书和蜡笔。那支鲜红的蜡笔，就在那本深蓝色封面的书上，滚过一道刺目的痕迹……位置，分毫不差。
“是……是……”巨大的酸楚和难以置信的狂喜猛地冲上鼻尖和眼眶，爱丽丝的声音彻底哽住，视线瞬间被涌上来的泪水模糊。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向奥尔菲斯，琥珀色的眸子里充满了破碎的星光和急切的求证。
奥尔菲斯深深地望着她，望着她眼中汹涌的泪光和那份终于被彻底点亮的、属于遥远过去的记忆。他缓缓地、郑重地点了一下头。那动作很轻，却带着千钧的分量，像是一枚印章，盖在了二十年的时光长卷之上，确认了所有无声的寻找与等待。
他没有说话，只是托着书的手依旧稳稳地停在她面前，仿佛托着的是他们共同失落的半生。而那只拂开她湿发后一直停留在空中的左手，此刻终于向前，带着不容置疑的暖意和细微的颤抖，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用指腹擦去了她滑落到脸颊的一颗滚烫的泪珠。
指尖的温度烙印在微凉的肌肤上，比那本旧书的封面更清晰，比窗外的雨声更喧哗。
爱丽丝没有躲闪。她甚至微微偏过头，脸颊无意识地、轻轻地蹭过他的指尖，像一只终于找到归途的、湿漉漉的雏鸟。泪水流得更凶，唇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那笑容带着泪，带着失而复得的巨大震荡，也带着某种尘埃落定的、纯粹的暖意。
窗玻璃上，雨水蜿蜒流淌，模糊了外面湿漉漉的世界。书店深处，高大的书架投下沉默而温柔的阴影，将他们与这小小的、被暖黄灯光笼罩的角落隔绝开来。空气里弥漫着旧书、雨水、泪水的微咸，还有那本被修复的古籍散发的、混合了胶水、纸张和时光的复杂气息。
雨声沙沙，如同永不停歇的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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