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尔菲斯是深陷创作瓶颈的作家,爱丽丝是他的心理医生兼未婚妻。
>诊疗室里,他盯着她琥珀色瞳孔里的自己:“每次治疗都在杀死我的灵感。”
>她无名指的订婚戒指硌着病历本:“那停止治疗,看着你被回忆吞噬?”
>他掀开笔记本,撕碎的稿纸间是她偷偷保留的废弃手稿。
>“你明明知道——我的未来早和那场大火一起烧成灰了。”
>雨点突然敲打玻璃,像那年浇灭火焰的暴雨。
>爱丽丝摘下戒指压在病历上:“所以连我也变成你需要逃离的诊疗室了?”
>他抚过她不再戴戒指的左手无名指:“我们之间……只剩病历和止痛片了。”
>门关上时,窗玻璃映出她蜷在转椅里,把脸埋进他曾枕着写作的旧毛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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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以一种沉静而肃穆的姿态,在窗外铺展开来。悬铃木宽大的叶片褪尽了绿意,染上焦糖与赭石混杂的枯色,固执地悬挂在细瘦的枝头,偶尔被风撕扯下一两片,打着旋儿,跌落在楼下灰扑扑的水泥地上,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干燥的碎裂声。城市低垂的天幕,被连绵的阴云压得很低,一片滞重的铅灰,透不进多少光。空气里悬浮着一种冰凉的水汽,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雨水。
诊疗室里恒定的暖气嗡嗡低鸣,竭力驱散着外界的寒意,却驱不散另一种更深的、沉滞的冷。光线被百叶窗规整地切割成平行的细条,斜斜投在米白色的地毯上,落在奥尔菲斯深棕色的羊毛裤脚边。他陷在宽大的、皮质有些磨损的沙发椅里,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支在膝盖上,十指无意识地交缠又松开。棕黑色的眼瞳,像两泓深不见底的潭水,此刻正牢牢锁住对面扶手椅中的身影,试图穿透那层职业性的沉静。
爱丽丝坐在那里,脊背挺直,是经年训练出的稳定姿态。金色的长发挽成一个简洁的低髻,几缕发丝不经意地垂落在白皙的颈侧。她微微低着头,目光专注地落在摊开在膝头的硬壳病历本上,手中的钢笔在纸页间流畅地移动,留下沙沙的细响。那声音在过分安静的室内被无限放大,如同某种计时器的读秒。
窗外的光线,恰好有一缕落进她抬起的眼眸深处。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在此时呈现出一种剔透的金棕,像封存了亿万年前阳光的松脂,温润而遥远。奥尔菲斯的目光,却沉溺在那片琥珀的底部,清晰地看到了自己微缩的倒影——一个被框定在医生瞳孔里的、疲惫而模糊的影子。
“每次,”奥尔菲斯的声音响起,干涩得像枯叶在摩擦,“每次坐在这里,对着你,对着这些,”他下颌朝病历本的方向抬了抬,带着一种刻意的轻蔑,“进行这所谓的‘治疗’,感觉都像在亲手掐灭什么东西。”他的视线没有离开她的眼睛,固执地捕捉着瞳孔里那个微小的自己,“一点一点地,杀死仅剩的那点灵感……那点活气。”
爱丽丝握笔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钢笔尖在纸页上顿住,洇开一个细小的墨点。她终于完全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那对琥珀色的眼瞳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平静的表面下细微地波动了一下,随即又归于深邃的平静。她的右手无名指上,那枚纤细的铂金戒指,在翻动病历本纸页时,指环内侧不经意地压在了纸页边缘,留下一个微小的凹痕。
“奥尔菲斯,”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如同经过精密的校准,没有多余的波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那么,按照你的逻辑,停止这一切?让我看着你,”她微微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琥珀色的眼眸里映着他紧绷的脸,“……看着你被你自己那些走不出的回忆,一点一点,彻底吞噬?像那些悬在枝头、最终还是要落下的叶子?”
沉默在两人之间膨胀,像一块吸饱了水分的厚重海绵,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几乎令人窒息。窗外的天色更暗沉了些,铅灰色的云层翻滚着,酝酿着迟来的秋雨。
奥尔菲斯的嘴角扯动了一下,像是想笑,却最终只形成一个苦涩的弧度。他没有回答,身体却猛地向后靠回椅背,仿佛要逃离她目光的审视。他抓起随意丢在沙发扶手上的一本厚厚的、封面磨损严重的硬壳笔记本。那本子饱经蹂躏,边角卷曲,纸张边缘毛糙,像一头伤痕累累的困兽。他粗暴地掀开封面,里面并非整齐的书页,而是塞满了各种大小、颜色不一的纸张碎片——被揉皱的、撕碎的、写满了字又被狠狠划掉的稿纸。它们混乱地拥挤在一起,散发出纸张特有的、混合着旧墨水和尘埃的、略带酸楚的气味。
他的手指在那些冰冷的纸屑间焦躁地翻搅、拨弄,如同在废墟里徒劳地挖掘。纸片摩擦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刺耳地切割着室内的寂静。突然,他的动作凝滞了。指尖触碰到几张明显被小心抚平、又刻意压在最底下的稿纸碎片。那上面的字迹,狂放潦草,带着他特有的、被绝望追赶的痕迹,内容却无比熟悉——正是他几个月前在一个崩溃的午夜,亲手撕碎、揉烂,狠狠丢进公寓楼下那个肮脏的绿色垃圾桶里的废稿残骸!
它们怎么会在这里?在这本象征着枯竭与混乱的笔记本深处?谁如此耐心地将这些碎屑从垃圾里捡拾出来,一片片抚平,再藏匿于此?
奥尔菲斯猛地抬起头,棕黑色的瞳孔骤然收缩,像被针尖刺中,难以置信地攫住爱丽丝。他的眼神不再是空洞的疲惫,而是瞬间燃起了灼人的怒火和一种被彻底背叛的惊痛。他捏着那几张被抚平的残稿,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纸张在他手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你……”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金属摩擦般的粗砺感,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硬生生挤出来,“你明明知道!你比任何人都清楚!我的未来……” 他猛地扬起手中的碎片,指向窗外那片压抑的天空,指向记忆中某个不存在的方向,“早就和那场该死的大火一起……一起烧成灰了!烧得干干净净!什么都不剩了!你把这些垃圾捡回来藏在这里,” 他狠狠地将残稿摔在两人之间的矮几上,纸片四散,“是想提醒我,我连灰烬都留不住吗?还是觉得,靠这些碎片,还能拼凑出什么像样的东西?!”
几乎是伴随着他嘶吼的尾音,酝酿已久的雨水终于挣脱了云层的束缚。豆大的雨点毫无预兆地、猛烈地砸在宽大的玻璃窗上。噼啪!噼啪!噼啪!密集而沉重,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力道,瞬间模糊了窗外的世界。那声音是如此熟悉,如此具有穿透力,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奥尔菲斯记忆深处某个最黑暗的角落——那场几乎带走他一切、最终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倾盆如注的暴雨浇灭的吞噬之火……声音重叠,过去与现在在雨声中轰然对撞。
爱丽丝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仿佛被那无形的声浪击中。她放在病历本上的手,终于彻底离开了纸页。右手抬起,伸向自己左手的无名指。她的动作很慢,指尖带着一种近乎凝滞的微颤。那枚铂金戒指,在诊疗室恒定的冷白光线下,反射出一点微弱的、冰冷的金属光泽。她没有看奥尔菲斯,目光低垂,落在自己那截空落落的、即将失去装饰的无名指上。指根处,有一圈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因常年佩戴而留下的浅白色压痕。
她的手指捏住指环,一点点、极其缓慢地将它褪了下来。金属滑过皮肤,留下细微的凉意。褪下的戒指,被她轻轻放在摊开的、写满了关于他病情分析与记录的硬壳病历本上。铂金的微光,压着冰冷的铅字和那些关于“创伤后应激障碍”、“创作障碍”、“情绪调节”的术语,形成一种冰冷而尖锐的讽刺。
“所以,” 爱丽丝的声音响起,比窗外的雨声更冷,更沉,像一块投入深潭的冰。她的目光终于抬起,直视着他,琥珀色的眼底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痛楚,有疲惫,更有一种近乎绝望的了然,“所以,连我也……也变成了你下一个需要逃离的‘诊疗室’了?奥尔菲斯?” 她轻轻地问,每一个字都像是淬过冰,“一个提醒你灰烬存在的、需要被清除的……障碍?”
奥尔菲斯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死死钉在那枚被遗弃在病历本上的戒指上。那点微光,像烧红的针,狠狠刺进他的眼底。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狭小的空间里投下浓重的阴影,带着一种压抑的、近乎窒息的压迫感。他绕过矮几,几步就跨到了爱丽丝的扶手椅前。他没有再去看她的眼睛,视线落在她刚刚褪下戒指、此刻空荡荡的左手无名指上。
他缓缓俯下身,带着一种近乎窒息的迫近感。沙发椅的扶手限制了他的动作,他的身体不得不微微前倾。他伸出右手,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执拗,食指的指腹,带着薄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抚上她无名指指根处那道浅浅的、几乎看不见的白色压痕。
那细微的凹陷,还残留着肌肤被金属长久圈禁后的记忆,温热的,却又空茫得令人心悸。
指尖传来的触感,温热而脆弱。他感受到指腹下细微的脉搏跳动,感受到皮肤下那根指骨的轮廓。这曾经是他无数次在深夜写作疲惫时,下意识亲吻摩挲的地方;是他在咖啡馆对座,隔着桌面,偷偷在桌下勾住缠绕的地方;是他在喧嚣街头,将一枚带着他体温和笨拙誓言的戒指套上去的地方……那些带着咖啡香气的低语,那些键盘敲击声中她安静的陪伴,那些雪夜里互相依偎汲取的温暖……无数鲜活的、带着温度的画面碎片,如同被强电流击中的老旧胶片,疯狂地、杂乱无章地在他脑海里闪现、跳跃、灼烧!它们如此明亮,如此滚烫,带着足以灼伤灵魂的温度,与他此刻指尖所触及的、这具身体散发出的、职业性的、带着消毒水般冷静距离的气息,形成了触目惊心的撕裂感。
“我们之间……” 奥尔菲斯的声音低哑得几乎只剩下气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结了冰的喉咙深处艰难地刮擦出来。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棕黑色的眼底翻涌着浓稠得化不开的痛苦和一种溺水般的绝望,视线掠过她整洁的白大褂,扫过矮几上散落的病历本,最终定格在药盒里那些排列整齐、颜色冰冷的药片上,“……还剩下什么?爱丽丝?” 他顿了顿,指尖依旧停留在那圈浅浅的印痕上,仿佛那是连接过去与此刻唯一的、脆弱的锚点,“……除了这一本本写满我‘病情’的冰冷病历,” 他下颌朝病历本的方向用力一撇,带着浓重的自厌,“……和这些,” 他的目光落在药片上,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这些只能让我麻木、却无法真正止痛的白色小药片……还剩下什么?”
他猛地直起身,仿佛那圈压痕灼痛了他的指尖。高大的身影带着决绝的阴影,骤然抽离了那片由她身体散发的微弱的、带着消毒水味的温暖区域。他没有再看她,甚至没有再看那枚孤零零躺在病历本上的戒指。他像一头受伤后急于躲回巢穴的野兽,只想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空气,逃离那琥珀色瞳孔里映出的、他无法面对的破碎自己。他猛地转身,大步走向门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仓皇。深棕色的发梢随着他急促的动作,凌乱地扫过苍白的额角。
门把手被用力拧开,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在雨声的掩盖下显得格外突兀。他拉开门,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身影瞬间被门外走廊更明亮也更空旷的光线吞没。
砰!
门在他身后,被惯性重重地带上,发出沉闷而空洞的回响。整个诊疗室似乎都因为这剧烈的关门声而震颤了一下,随即又被窗外愈发密集的雨声迅速淹没。那一声钝响,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激起的涟漪却是死寂。
门关上的刹那,隔绝了走廊的光,也带走了那个带着风暴气息的身影。诊疗室里只剩下雨点持续不断、单调而冰冷地敲打玻璃的声响。噼啪……噼啪……永无止境。
爱丽丝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坐在宽大的扶手椅里。挺直的脊背,在门关上的那声闷响里,仿佛被某种无形的重锤击中,骤然失去了支撑的力量。肩膀无声地垮塌下去,像一尊精心塑造的石膏像,在瞬间失去了内在的筋骨。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刚刚被他抚触过的那只左手。空荡荡的无名指举到眼前,指根处那道浅浅的白色印痕,在恒定的冷光下,显得如此刺眼,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细小的伤口。她的目光在那道印痕上停留了几秒,琥珀色的眼瞳深处,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了,光芒熄灭了,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空茫。
然后,她像是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身体一点点、不受控制地蜷缩起来。修长的双腿曲起,双臂环抱住膝盖,整个人深深地、深深地陷进那把宽大的皮质转椅深处,仿佛要将自己缩成一个没有重量的点,藏进这椅子的每一个缝隙里。那把椅子,曾经无数次在深夜的写作中,温柔地承载过伏案沉睡的奥尔菲斯,沾染过他指尖的墨水、发间的微尘,以及那些从文字缝隙里渗透出来的、独属于他的疲惫气息。
她把脸深深地埋了下去,埋进自己交叠的手臂形成的狭小港湾里。几秒的停顿后,仿佛本能地寻求某种早已习惯的慰藉,她微微侧过头,将自己冰凉的脸颊,轻轻地、完全地埋进椅背上搭着的一件旧毛衣里。那是她某次落在这里的,一件柔软的、洗得发白的烟灰色羊绒衫。奥尔菲斯曾经无数个夜晚,就枕着这件毛衣的袖子,在键盘敲击声的间隙沉沉睡去,发丝缠绕其上,呼吸温热其上,留下无数个只属于他们彼此的无言夜晚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