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尔菲斯感到一阵更猛烈的热流涌上面颊，一直蔓延到耳根后。刚松开的指节在冰冷的笔记本皮革上无意识地痉挛蜷缩了一下。他避开她的眼睛，目光直直地坠向桌面的红墨水和咖啡渍污痕，喉咙再次滚烫得发不出任何声音。那份清单，那被他当作客观观察载体的纸张，在红墨水的裁决下显得如此滑稽、如此自以为是。他甚至不敢深想她话中的“废稿”是否带有双重的含义。
“我……”他再次试图发声，声音却像被砂纸打磨过，“我不是那个意思…”
“奥菲，”他未完的解释被截断。爱丽丝的声音放柔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像深夜谈话接近尾声时的松弛。她再次拿起风衣，这次动作流畅没有停顿。当手臂穿过衣袖时，布料发出悉悉索索的轻响。“小说家先生，”她的语气带着某种终结的意味，却也透着一层薄而坚固的、看透人心的力量，“试着像拆解你的角色一样，诚实一点……看看你自己，看看这里……”她的指尖在空气中虚虚一点，并非指向自己心口，而是落在他紧握的手札上，也像落在他此刻剧烈起伏的胸膛，“究竟是什么在阻碍你落笔？”
这近乎露骨的指涉让奥尔菲斯心头猛地一紧。咖啡馆的灯光突然显得过于明亮刺眼。爱丽丝已利落地将大衣搭在臂弯，包也挎上了肩膀。她最后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没有怒气，没有指责，甚至没有期待，只有一种澄澈的、洞悉一切的宁静，像投入幽暗深潭的一束光。
然后，她转身。
门轻声打开，裹挟着一小股新鲜、湿润的寒意的风钻了进来。
奥尔菲斯像一尊被抽掉关节的木偶，依然僵持在桌边。手臂按着毫无生气的笔记本，目光追随着那个高挑纤细的背影毫不犹豫地踏入门外那片朦胧阴冷的雨幕中。
那背影很快融进人行道边缘闪烁不定的霓虹光影里，被流淌的光彩切割、模糊，最终消失在雨帘深处。
冰冷的空气从敞开的门缝里持续涌入，舔舐着他的脸颊和脖颈，带来一阵清晰的寒噤。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感觉肺部像被冰冷的砂砾填满。许久，他才慢慢地、极其僵硬地低下头。
摊开的笔记本上，那些被鲜红墨水粗重涂抹覆盖、又被全新鲜红定义刻印的几行字，如同被灼烧过的烙印，带着火辣辣的痛感——珍珠滚过丝绸的声音……青鸟俯瞰群雀的正当姿态……独特品味……
他伸出另一只微微颤抖的手，指尖带着寒意和犹豫，抚过那些还在散发微弱化学气味的湿红色墨迹。冰凉的触感让他指尖猛地一缩。
他移开视线，越过空了的咖啡杯，落在对面那张靠椅的椅背上——她金发上细微的水珠在深色木质上留下了几点肉眼几乎不可辨的、极浅淡的湿润圆点，在昏黄的灯光下隐隐闪烁着微弱的水光。
奥尔菲斯坐在那里，很久没有动。窗外的雨持续敲打着城市的骨骼，而“默语”咖啡馆，那个曾短暂成为喧嚣潮水中宁静孤岛的角落，此刻只剩下杯底冰冷的残痕，桌布上纠缠的污渍，空气里缓慢沉降的咖啡余香与威士忌的回甘，以及他自己身体内部某种巨大、喧嚣、却无处宣泄的无声呐喊。
夜色如浓墨般浸润着湿漉漉的街道。雨势不知何时减弱了，从倾盆变成了细密的、连绵不绝的丝线，悄无声息地渗入城市的每一道缝隙。第三大街深处，“默语”咖啡馆的暖光玻璃门下，映出一块朦胧的光斑，像一个微小的、固执的标记。
门无声滑开，奥尔菲斯走了出来。湿冷的风立刻卷袭上来，带着被雨水反复洗刷过的街面特有的清凉气息，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夜班车碾过积水路面的沙沙声。他下意识地紧了紧薄外套的领口。掌心的皮革手札似乎还残留着最后一点室内的余温，也烙着红色墨迹干涸后的微微凸起——它们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方才发生在桌面的那场平静而致命的审判。
他抬眼望向对街那栋沉默矗立的写字楼。顶层《深度周刊》的格子间灯火通明，透过被雨水模糊的玻璃幕墙，像一块巨大的、发光的蜂巢嵌在沉沉夜色里。其中一扇小窗亮得格外醒目——那是属于爱丽丝的位置。
一道纤瘦的人影正站在那里，背对着窗外的夜。奥尔菲斯停下脚步。隔着一条街宽的雨幕，隔着十几层楼高的距离，他无法看清她的表情，甚至无法辨认那轮廓的细节。但那熟悉的、带着某种专注力量的姿态——微微侧头的剪影，灯光在她肩头镀出的那道微弱光晕——清晰地刺痛了他的视觉神经。她似乎在认真看着什么？稿件？照片？还是……她自己的思绪？
冰冷的雨点落在他的脸上，带着初春深夜湿重的寒气。他却觉得那落在额头、脸颊的水珠，带着一种奇异的炽热感，仿佛内里的热意正在穿透表皮，与冰冷的雨水碰撞，无声蒸腾。
他望着那扇明灯亮着的窗，久久地伫立在潮湿昏暗的人行道上。头顶一盏老旧的路灯，灯罩被雨水浸润，散发出的光晕朦胧而忧郁，如同一个悬浮的、发光的哭泣标记，微弱地笼罩着他沉默的影子。
爱丽丝似乎察觉到什么。那道静立的人影微微动了动，像感知到远处的注视，朝着窗外的方向，极其缓慢地转了过来。
瞬间，距离如同被无形的力量骤然压缩！奥尔菲斯棕黑色的眼睛瞬间对上那遥远玻璃窗后的一抹光点——一点极其微小、却锐利如初晨破晓星芒般的视线交汇点。它穿透了层层雨幕与冰冷玻璃，如同一枚精准射入心脏的冰冷针尖，带着不容置疑的审视，直刺他毫无防备的灵魂。
时间在那一刻骤然凝缩、暂停。
血液轰然冲上头顶，耳膜鼓噪着巨大的轰鸣声。奥尔菲斯像被无形巨浪击中般猛然后退一步，鞋跟重重踩在人行道一小洼积水里，“哗啦”一声微响，溅起冰冷细小的水花。
他几乎没有任何犹疑，猛地转过身，动作仓促得像要从一场巨大的灾难现场逃离。大衣的下摆在转身的弧度中带起一阵短暂的疾风，卷动了身旁冰冷潮湿的空气。他迈开步子，速度越来越快，朝着与那栋明亮写字楼相反的方向，几乎是奔跑着，一头扎进了第三大街更深的、被湿漉漉的霓虹和雨雾笼罩的黑暗街巷深处。
冰凉的雨丝密集地扑打在他的脸颊、脖颈和紧握着笔记本的手上，却丝毫无法浇灭胸腔里燃烧的、无名火焰般的混乱情绪。那束自高处投射来的目光，如同刺入他灵魂深处的冰冷标枪，比所有的红色墨水涂抹、比任何言语质询都更具毁灭性。它精准地钉住了一个无处躲藏的真相——所有他引以为傲的观察力、掌控力、解构与重构的能力，在那个金发记者的目光下，都脆弱得不堪一击，如同废稿。他甚至不敢深想她的那个转身，那个遥远的注视里是否含着一丝疲惫，或是对幼稚者的厌倦？
城市的雨继续下着，带着耐心与冷漠，冲刷着一切印记。而他，像一只被戳破了虚浮气球的鸟，在夜的迷宫里，狼狈地、毫无方向地奔逃着，只想将自己藏进某个不会被光线穿透的、绝对幽暗的角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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