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发的爱丽丝小心翼翼切开树莓时,指尖沾上了一点明媚的红。
棕发棕黑色眼睛的奥尔菲斯正凝神筛落面粉,细白的粉末飘雪般笼罩他微蹙的眉峰。
烤箱中的蛋糕正缓缓苏醒如一个蓬松的太阳,空气中蜜糖与黄油的低语弥漫如潮水。
炉火般的光透过玻璃,给爱丽丝的轮廓镶上一圈碎金。
奥尔菲斯看着她的睫毛在光晕中投下浅浅的蝶影,如同墨迹在旧稿上轻轻晕开。
他想起过去笔下迷宫里那些困兽般挣扎的侦探与凶手,此刻全都化作砂糖粒无声融化了,只剩下眼前这一片澄澈透明的暖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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烤箱嗡鸣着,散发出温柔又执拗的微弱震感,像一个在胸口轻轻敲打的拳头。内里的光华炽盛,透过门上那方小小的、磨砂的玻璃,慷慨地倾泻而出,流泻在厨房微凉的空气里。暖金色的光晕,饱含着热量,铺展在洁净的流理台表面,跳跃在闪亮的金属厨具上,流淌过爱丽丝微微弓着的、专注的背影,为她细致的轮廓勾勒出一条朦胧而璀璨的碎金镶边。空气沉甸甸地膨胀,被烘烤的黄油那油脂特有的、接近焦糖边缘的沉郁浓香充满,又交织着细砂糖在高温下微妙绽放的蜜意,以及一点若有似无的、属于香草灵魂深处的幽雅气息。甜香变得有形有质,一层一层,如同温热的丝绒海浪,无声地漫过这个小小的空间。
爱丽丝微微侧着头,金发松软地挽在颈后,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却被那烤箱投射的热流蒸腾起来,柔软地浮在她鬓边,在跳跃的光线里仿佛透明的小小精灵。此刻她的注意力全部凝注在眼前那颗丰腴的深红色树莓上,饱满得像一小颗凝聚了全部黄昏的霞珠。小巧的水果刀在她手中轻盈地舞蹈,落下。噗,细微到几乎难以捕捉的一声轻响,浆果那薄而娇嫩的表皮应声而裂,滚烫的汁液如一滴骤然凝聚的夏日心血,带着几乎要灼伤空气的鲜艳猩红,猛地迸溅出来。
一缕鲜活的红色痕迹,瞬间便停留在她按着水果、微微翘起的食指指尖,像一个突兀的、充满生气的逗点,点在洁白的稿纸边缘。那触感粘稠而温润。
“呀…” 一声低低的轻呼,带着点孩子气的懊恼和惊奇,同时溢出她的唇间。
这细小的波澜未能逃过厨房另一侧沉默的观察。流理台对面,奥尔菲斯正垂首,几乎将全部的心念都沉入眼前的方寸之地。他左手稳稳扶住一只宽大的瓷碗边缘,指节因为细微的用力而微微突出,那上面残留的淡淡蓝黑色墨水渍若隐若现。那只右手,那只曾经在无数空白稿纸上留下锋利或迷惘的字迹、在深夜咖啡的雾气中无数次按压过疲惫眉心的手,此刻正托着一面细密的银色滤网。
他屏着一口气,深邃如夜潭的棕黑色眼眸微垂,长长的睫毛在小麦色的皮肤上投下两小片安静的阴影。手腕悬起、稳定,然后开始了一种仪式般的、轻微到近乎虔诚的抖动。纯白的、细如尘埃的面粉颗粒从网眼间筛落,如同最温柔最细密的冬季初雪,飘飘荡荡,缓慢沉降,为碗底那只黄澄澄的、刚刚被搅打好的蛋黄液缓缓披上一件薄如蝉翼的雪白圣衣。
无声细雪般的粉末飘洒中,一丝过于细小的粉末却如顽皮的精魄钻出轨道,轻轻巧巧地粘附在他微蹙的眉峰之上。那干净的洁白衬着他深色的头发与眉毛,像在沉稳的夜色里意外落下的一点星霜。
或许是那声轻呼,或许只是长久习惯中对某个特定存在的无形牵引,奥尔菲斯抬起了头。视线跃过碗沿,越过飘散未定的面粉尘埃织成的薄雾,稳稳地定格在爱丽丝身上。
温厚的蜜色光芒流淌过她纤细的肩背线条,勾勒出柔韧而宁静的弧度。那光如此慷慨,浸染着她垂落颊边的细软金发,每一缕都跳跃着碎金的光粒。她专注于那颗小小的树莓,微微偏着头,白皙修长的颈项在热光里呈现出细腻温润的质感。光线穿过她弯翘的睫毛,在她眼下那一片细瓷般的肌肤上,投落一小片扇形、纤毫毕现的浅灰色阴翳。那翳影细微地随着她眨眼的动作而轻轻颤抖,如同深秋落在静谧湖面上的一片蝶翼,因微风而掠过最轻微的涟漪;又像一滴饱涨了情感的新墨,滴落在素洁、吸水的宣纸上,边缘带着柔软而恍惚的渗透开来的痕迹。
这景象骤然击中了他眼底深处某个封闭许久的角落。时光的胶片瞬间在他意识的黑暗中飞速倒带、摩擦,激起一串稍纵即逝的光痕与噪音——无数次深夜里枯坐于冰冷的写字台前,惨白的台灯光芒如聚光灯般打亮他的焦虑。稿纸无边无际,铺展成一片荆棘丛生的迷津。那些由自己笔尖亲手造就、被墨线囚禁其间的角色:侦探眼中燃烧着永不餍足的冷酷火焰,凶手在精心编织的蛛网中心绝望挣扎,证人的证词如碎片在虚空中旋转碰撞……一幅幅画面像冰冷漆黑的潮水,骤然间漫过此刻温暖甜香的空间,带来短暂的窒息感。那些故事,那些人性幽暗处滋长出的扭曲之花,曾被他的文字赋予生命,如今却仿佛带着无声的指责,沉沉地压在他肩头,投下冷硬的影子。
“奥尔菲斯?” 爱丽丝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带着一点询问,一点笑意,像一根细韧却温暖的手指,轻柔地拨开了那沉重的黑色帘幕。“面粉……粘在眉头上了。”
这声音柔和地探来,将他从刹那的幽深里打捞出来。那些纸张摩擦的沙沙低语、角色在字里行间的沉重呼吸、深夜键盘的敲击如密雨,如潮水般迅疾地退去了。他微微眯了一下眼,再睁开,那些沉重、暗色的痕迹仿佛真的被这厨房里充斥着的蜜糖、黄油与新鲜果实的甜糯气息浸泡、溶解、最终化为细不可察的糖霜,融入眼前这片温柔的暖色调之中。
眼前唯有光。明晃晃的、带着暖意的、生命的光。它真实地晕染着眼前一切,落在她颊边浮动的金发上,渗入她眼眸深处那片剔透的金棕色琥珀原野。那琥珀色的光泽温婉而宁定,足以将他意识里残存的所有暗角无声照亮。
一点笑意,带着刚回过神来的微微窘迫和如释重负的暖意,浮上他习惯性严肃的唇角。他下意识地抬起空闲的左手,指腹轻轻拂过自己微蹙的眉间。那一点微凉的白色粉末被拭去了。指尖传来的,是真实的颗粒触感。
“看来,”他的声音低缓,像深秋树叶缓缓落在地面,“‘雪’不小心飘错了地方。”他低头看看碗里,蛋黄液已经完全被那洁白轻盈的粉雪覆盖。“该找它真正的归属了?”
爱丽丝眼中也漾起了同样细碎的光,唇边的弧度加深了些。她并未停下手中的动作。小巧的刀刃精确地移动,将那些如红宝石般湿润饱满的树莓对半剖开,丰沛的汁水染红了刀尖下的砧板,仿佛在用果肉书写一首微型的、生机勃勃的诗歌。
“嗯,”她的声音清亮,带着一种笃定的节奏感,“‘太阳’差不多该真正升起来了。”她转头,目光投向那片持续散发着生命温光的热源,“它看起来可等不及了呢。”
几乎是无声的律动,他们如同钟表内部早已紧密咬合的齿轮,不需过多言语,极其自然地进入了共舞般的节奏。
当奥尔菲斯那双曾书写过无数深渊真相的手,略显笨拙却也无比认真地握住手动打蛋器时,那份“不合时宜”的认真反而带上了一种奇异的专注魅力。粗陶碗那沉甸甸的分量稳稳靠在他合拢的双膝之间,黄油的固体金黄与砂糖的霜白在他持续而稳定的搅打动作下,逐渐交融、蓬松、焕发出令人愉悦的奶油般质地的淡金色。
爱丽丝则无声地滑到他身畔,递上盛放着温热的牛奶(微波炉恰到好处的余温还隐约熨帖着瓷杯壁)的小碗。她的指尖不经意地拂过奥尔菲斯接过碗边的手腕内侧皮肤时,留下的是牛奶容器所沾染的、属于另一种温度的轻柔触感。她并未立刻抽手,只是垂着眼睫,看着奥尔菲斯那双骨节分明的手——那曾握紧过钢笔、紧握过酒杯、翻阅过卷宗的手,此刻正小心地将温牛奶缓缓、缓慢地注入那盆正在膨胀的光泽旋涡中。每一次倾倒,都是极小的一缕,像小心翼翼注入熔岩中的一条暖流。牛奶与油脂的混合物在他稳健的手腕抖动下,泛着丝滑、温驯的光泽。
她琥珀色的瞳仁深处,映着这一幕:专注的眉宇,低垂的眼睫,手腕有韵律的摆动,还有那只粗陶碗中越来越盛大、越来越富有呼吸感的乳黄色旋涡。
空气在升温,在膨胀,仿佛也随着那盆乳霜的旋涡一起搅动。黄油与砂糖被彻底驯服后的甜蜜乳香、烤箱中那蓬松太阳不断呼吐出的热力,再加上一丝被遗忘在角落的、略带青涩气息的果酸尾韵,所有无形的分子都在厨房这个温暖的“器皿”里碰撞、发酵、最终酿成一种浓得化不开、却又轻盈得几乎要飞起来的醇醺。
就在这样缓慢流淌的、近乎粘稠的甜蜜中,不知是哪一秒钟,节奏悄然转换。
或许源于一声过于用力搅拌时,粘稠面糊飞溅至碗壁再反弹回来的细微声响;或许源于爱丽丝看着奥尔菲斯过于严肃地应对一堆过于柔软的食材时,眼底那压抑不住、最终破开的一丝狡黠笑意;也或许仅仅是因为空气中那过于饱和、需要一点微澜来释放的甜意——
总之,当奥尔菲斯小心翼翼地将筛好的面粉第三次加入那盆已然柔顺如绸的面糊中,他指尖残留的白色粉末,比思想更快一步,已轻轻朝着专注于刮擦着最后一点树莓果酱的爱丽丝的侧脸弹去。细小的白点,如同星芒倏忽掠过,不偏不倚,轻轻印在她精巧的鼻尖上。
空气凝固了一瞬。
爱丽丝手中的动作停了下来,指尖还粘着那一点点艳丽的莓红。她眼睛微微睁大,显然没料到这个意外攻击。那抹鲜亮的红色和鼻尖那粒微白的面粉形成了戏剧性的对比。
下一秒,那对宝石般的琥珀眸子亮了起来,不再仅仅是映照光线,而是由内而外迸发出一种灼灼的、带着点淘气怒意的光彩。她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奥尔菲斯在那光彩亮起的刹那,凭借长久以来从复杂人物关系中训练出的直觉——或者仅仅是对她过于了解的默契——身体已先于大脑作出了向后撤的反应。
然而已晚。
爱丽丝敏捷得如同被惊起的云雀。她丢开刮刀,那只沾着鲜艳树莓果酱的手猛地向下一按——不是按向奥尔菲斯,而是深深插入了料理台角落那只专门盛放糖霜、蓬松如细密云絮的玻璃罐里!当她再次扬起手掌时,整只手仿佛被裹进了一团闪耀着晶莹光泽的、纯白的暴风雪中心。
“奥——尔——菲——斯——!”
这一声呼唤不再是先前厨房协奏中的轻柔低语,它带着上扬的语调,如同小号突然奏响一个调皮的高音。
紧接着,那团闪耀着晶光的白色风暴,便带着她身上所有的重量和气势,“哗啦”一声被果断地扬了过来。无数的糖霜颗粒扑簌簌飞扬、旋转、坠落,如同一场只在童话世界里才能存在的、毫无寒意的暴雪骤然降临!
瞬间,奥尔菲斯那头深棕色的、向来略显凌乱但也自成风格的发丝被彻底染白,仿佛在刹那间急遽穿越了数十载春秋。他那高挺的鼻梁上也未能幸免,挂了厚厚一层糖霜,像山顶终年不化的积雪。他整个人僵硬地呆立在原地,像一尊刚经历了一场微型雪崩的沉默石雕。棕黑色的眼睛在白色睫毛的覆盖下眨了一下,透出一种被孩童恶作剧击中要害后的、错愕又茫然的懵懂。
然而,那错愕仅仅维持了极其短暂的一瞬。一种阔别已久的、陌生的,但又无比真实的暖流从他心底某个冰封的角落悄然融化,奔涌而出。
他那张因为长期伏案思考而习惯性紧绷、常带冷峻轮廓的成熟脸庞上,那些紧绷的线条如同春日里解冻的冰面,一道一道,缓缓地、几乎是生涩地舒展开来。那被面粉描白的眉毛扬起,接着,被糖粉覆盖的薄唇两端,克制地、艰难地向上弯起一点弧度——像一柄在时光深锁的宝匣里久未出鞘的弯刀,骤然见到光明时那一点点细微的震颤与光芒反射。
下一秒,这弧度再也无法抑制。从无声的震动转化为低沉、醇厚、从胸腔深处震动出来的笑声。“呵呵……” 这笑声带着点被偷袭后的自嘲,又充满了不可思议的轻松畅快,甚至还有点孩子气的顽劣被激发出来。他开始反击。
他没有去够那罐糖霜,而是直接抄起身边还剩下大半的、专门装蛋糕粉的宽口大钵!那里面还有厚厚一层没有被筛尽的“备用雪弹”。他手臂一扬——
“呼!”
更大规模的白色飞雪以更磅礴的姿态喷涌而出!如同撕开了云朵的基座,带着一种粗放的豪情泼洒而下。
爱丽丝轻盈地惊叫一声,试图用手臂和沾满糖霜的手去抵挡这突如其来的“雪崩”。但她那精心梳理过的金发瞬间变得像刷了糖霜的圣诞松枝,洁白的颗粒沾在她卷翘的睫毛上,让她不得不努力眨着眼睛,那琥珀色的瞳孔在飞落的“雪花”中闪闪发亮,如同被冬日阳光照射的冰湖。她脸上的笑容像初绽的花一样难以抑制,整个人被这扑面而来的甜蜜粉尘彻底覆盖,笑得肩膀都在微微发颤,清越的笑声与奥尔菲斯低沉的笑音在飞扬的糖粉雪片中交织碰撞。
面粉与糖霜——这对源自麦田与蔗糖的白色精灵,此刻不再承担赋予食物形状与滋味的职责,它们被解放出来,如同顽童挣脱了管束。它们欢悦地飞舞、粘黏,在空气中织就一场缓慢旋转的旋风,笼罩着厨房中心这两个笑闹成一团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