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预感到某种无形的触碰，爱丽丝握着滴管的手骤然停滞，悬停在量杯上方一公分处。一滴浓稠的橙黄液体缓缓从管尖滑脱，啪嗒一声落入下方的培养皿，在清亮的缓冲液中迅速晕染开一个浑浊的圈。她没有立刻回头，只是微微侧过些许角度，声音如同被精密校准过，不大却清晰地穿透寂静：“档案室的门禁记录了非教研人员进入的时间。”她停顿了一秒，像是确认一个冰冷的、早已了然于胸的实验观察数据，“十七分钟四十三秒前。” 她缓缓转过身，目光如同带着量程刻度，越过几排摆放整齐的实验器皿，落在他藏身的阴影角落，精准无误。
奥尔菲斯仿佛没有听见。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继续滑动，只留下更深的印记。直到勾勒完那束光芒穿透她几缕鬓发、在脸颊投下朦胧光晕的最后一笔。他才慢慢抬起头，棕黑色的眼瞳在仪器微弱的指示灯下，显出难以解析的幽微之光。他抬脚，一步步从岩石切割机冰冷庞大的影子边缘走出来，仿佛自一片浓稠的墨色物质中艰难析出，走向那片被灯束划开的光明地带。
“我付了三倍的押金，”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几分干涩，“为了借用你们那台闲置的X射线衍射仪……‘诺克替斯’的晶格结构里似乎有……一点特殊的异质性。”他语速有些异样地加快，像在逃避某种引力核心，最终在爱丽丝清晰锐利的目光中顿住，“这个发现……当初本该是我们共同署名的。”后面半句几乎是自语，极低，目光垂落，凝固在爱丽丝实验台一角那块熟悉的、边缘棱角被侵蚀得极其圆润的火山岩标本上——那是他在毕业前留给她的唯一纪念物，一个属于地质研究者的告别留言。此刻，它静静地压在一叠厚厚的数据纸上。
爱丽丝放下滴管，轻轻拿起那块已经被摩挲得温润的火山岩。拇指指腹无意识地抚过它表面经年风化形成的细密孔洞边缘。指尖染着那橙黄色琥珀液体淡淡的痕迹。
“岩石标本，”她终于再次开口，并非回答他的解释，更像讲述某种自然法则，“有自己固定的类别。火山岩……永远不可能模拟沉积岩的分层。”她顿了顿，抬起眼，琥珀色的眼眸清晰地映着灯光和他穿着昂贵西装的身影，“就像数据永远大于假设，验证永远优先于想象。”
奥尔菲斯像是被无形的针扎了一下，呼吸骤然收紧。“那次雨林边缘的清晨……”他下意识反驳，声线绷紧，“你说露珠变不成百合……我明白。”他向前踏了一步，距离瞬间拉近，几乎能闻到她发梢间那微弱却真实的矿物粉尘和化学试剂的气息，“但有些东西是超越定义的！就像你……爱丽丝，你研究岩石内部的密码、土壤里沉默的编年史……而我，”他握紧了速写本边缘的手指用力到骨节发白，“我如今做的一切……拆解利益纠葛、重组资源布局、整合人的立场……本质上，不也是一种剖析和推演？我的工具换了，‘观察对象’变了，但这双手……”他突兀地伸出手，向她的脸颊伸去，西装袖口落下，露出一截手腕，上面还有残留的、无法完全洗掉的、X射线衍射仪调试时沾染的黑渍，“这双当初和你一起为一块古生物化石清理泥垢、一起在显微镜下拼凑碎片的手……它们需要的东西没变——”
“奥尔菲斯！”爱丽丝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像一把薄而锋利的切片刀，瞬间斩断了空气中黏稠的思绪。她猛地侧头，避开了他伸向脸颊的手，如同躲避某种致命的污染物。她的背脊撞在身后冰冷的试剂冷藏柜上，发出沉闷一响。
那本沉重的硬皮速写本，脱手而出，跌落在地上，沉重的声响在寂静中被放大。书页哗啦翻开——纸页如同被时光侵蚀过，密密麻麻覆盖着同一主题：爱丽丝的侧影。在图书馆被阳光切割的光线下，在实验室白炽灯冰冷的光芒下，在不知何处咖啡馆窗边朦胧的霓虹里……她伏案、凝神、书写、或者仅仅是沉思。线条有时是炭笔的硬朗，有时是钢笔的纤柔，有时是水彩晕染的朦胧。唯一不变的，是那被光芒映照的金发下冷静专注的侧脸线条。
散落的画页刺眼地铺开在冰冷的防滑地板上，像一场无声的、持续多年的告解，被粗暴地公开处刑。
爱丽丝的目光扫过那些画，扫过地上那堆潦草的、深情的罪证。她眼底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如同显微镜下观察到的微粒碰撞，迅速产生而后湮灭。她猛地抬眼，琥珀色的眸子像被瞬间点燃的冷焰，直直刺入奥尔菲斯棕黑色的、此刻涌动着狼狈与惶惑的眼睛深处。
“别再用那些精心构造的文学隐喻，”她的声音低而冷，每个音节都像冰冷的岩石滚落，带着沉淀已久的重量，“‘露珠’‘百合’‘岩石风化’……编织它们，不是为了掩盖，就是为了说服你自己吗？”她的质问如同冰冷的棱镜，折射出尖锐而理性的光芒。
“你选择了路西法大道旋转门里的游戏场，选择了将‘诺克替斯’装进华而不实的硅胶套作为证明过去的勋章。而我，”她的目光像寒铁般冷静地指向地上那一幅幅凝滞的速写，那些凝固在纸上的、属于过去的某个瞬间的她，“永远在这里，属于岩石，属于数据，属于需要解读而非美化的真相。” 她微微抬起下巴，肩背挺得笔直，“请停止这种不合时宜的观察。我不是你实验台上等待解释的样本，更不是你需要用旧日温存来点缀新政客生涯的标本。”
话音落下，沉默如同坚硬的玄武岩砸落在两人之间。只有散落一地的速写纸上，那些金发的线条在冰冷的灯光下无言地闪耀着，像一片无法重拾的时光碎片铺就的废墟。
冷光源在头顶嗡鸣，寂静像一层霜，厚厚覆盖着空气。地上散乱的纸页像一个个冻结的瞬间，每一张都是她，只有她。
爱丽丝没有再看那些画。她的目光如手术刀般精准，剖开奥尔菲斯眼中最后的游移。她没有停顿，径直走向实验室沉重的金属门。门轴发出干涩的摩擦声，被推开一条足以通过的缝隙。她没有回头。那抹金发如同陨落前的彗星最后一瞥的光华，瞬息消失在门外通道冰冷的白色廊灯里。
奥尔菲斯僵在原地。脚下，是铺开的思念废墟。他缓缓地俯身，拾起一张倒扣在地面的纸。粗糙的纸面上，是浓烈的炭笔线条——爱丽丝的侧脸沉浸在一种奇妙的光线里，柔和的橙黄光晕仿佛有温度，那是他无数次旁观时，她被实验室恒温箱里的琥珀样本光芒映亮的脸庞。
冰冷的手指触碰纸页上的光线。他弯腰，动作缓慢而沉重，开始一片片捡拾地上的纸页，如同拾捡失落的时光碎片。每一张画纸都记录着过去的温度，此刻却刺骨的寒冷。他将纸页一张张对齐、叠好，像整理一份注定无法发表的论文附件。动作一丝不苟，带着近乎仪式的迟缓。
当他终于拾起最后一张落在火山岩标本旁的画稿时，目光落在了那块熟悉的火山岩上。它依旧压着那叠数据纸，边缘圆润沉默。他曾以为这块岩石是他们曾共同探索的世界一个永恒的锚点。而现在，它只是一块石头，一块沉重、真实、与所有其他岩石一样遵循物理定律沉默运行的石头。就像那滴被雨打散的露珠，早已消散在土壤深处。百合花开在别处。
他直起身，将那摞理齐的、带着冰凉地板温度的画纸紧紧按在胸前硬挺的西装上。外面城市的霓虹无声闪烁，映在走廊尽头的窗户上，变幻出各种虚幻迷离的色彩。他将那块熟悉的火山岩标本轻轻往前推了几寸，更平稳地压住那叠数据纸的边缘，仿佛为一次漫长的实验盖上最后一个标点。皮鞋踩在冰冷的地面，一步，又一步，走向门外那片闪烁不定的光怪陆离。没有回头。
只有那本重新变得沉重的速写本，紧贴着他砰砰跳动的心脏下方，仿佛一颗被封装进硅胶套的、再也无法被解读的孤独星尘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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