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速之客的生日歌
我是小说家奥尔菲斯,住进77号公路边的老旧旅馆。
金发的旅馆侍应生爱丽丝总在柜台后哼着走调的歌。
凌晨三点,壁纸突然渗出暗红血迹,空调吐出嘶哑的德文录音。
我颤抖着摸到电闸箱——里面塞着沾满果酱的生日贺卡。
“惊不惊喜?”爱丽丝从配电房阴影里跳出来。
“今天是我八十年代怀旧主题生日会呀!”
七十七号公路笔直得像一条被遗忘的墨线,以近乎冷酷的执拗,刺入中西部腹地广袤而无情的褐色平原深处。车轮碾过滚烫的沥青,发出持续而单调的嘶鸣,仿佛永无止息的叹息,要将驾驶者最后一丝清醒的意识也拖入混沌的泥沼。我,奥尔菲斯,手指因长久紧握方向盘而关节僵硬,棕黑色眼眸早已被漫长路途和车窗外一成不变的荒凉景致浸泡得空洞干涩,在暮色沉降、天光逐渐融为黏稠灰蓝的时刻,终于瞥见了那个标记——一块饱经风霜、字迹已然模糊难辨的旅店招牌,被几根粗大扭曲的锈蚀铁钉,歪歪扭斜地钉在路边一根干枯断裂的电线杆上。它仿佛一个苍老的守夜人,沉默地矗立在时间的缝隙里。我几乎没有迟疑就猛打了方向盘。疲惫,那比任何鬼怪都更真实可怕的存在,此刻已化作沉重的铅块,沉甸甸地坠在每一次心跳的末尾。
旅店大堂的空气带着一种专属于旧纸张和陈年木质家具的沉郁芬芳,厚重得几乎能用手触摸。一盏低瓦数的昏黄吊灯,像疲惫不堪的眼眸,有气无力地悬在天花板中央,仅仅在积满灰尘的地板中间画出一小片朦胧昏聩的光域,光与影的交界处模糊不清。柜台后面,一个纤细的身影正埋首擦拭玻璃杯,动作一丝不苟。
“住宿?”一个清凌凌的嗓音响起,像一枚透亮的小石子忽然投进凝滞的水面。她抬起头来。
是爱丽丝。
近乎纯粹的、跳跃的金发,扎成一个略显松垮的马尾,顺着她颈项的弧度滑落在肩头。那双眼睛——后来我无数次在摊开的空白稿纸和窗框勾勒的晨昏里试图描摹——像两块温润、通透的蜜色琥珀,在灯影的映衬下折射出极浅的流动光芒,专注地望向我,带着一丝属于老式旅馆接待员标准却略显疏离的职业感微笑。
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我的脸。我报上身份和预订信息时,声音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喑哑。“奥尔菲斯。”她复述着名字,指尖在一本破旧线装登记簿的硬质封皮上划过,仿佛只是例行公事地检视着一个符号。登记纸上,我潦草的字迹歪斜在纸上棕色的老旧墨水线条间。在她递过那把沉甸甸、黄铜钥匙的瞬间,指尖有极其短暂的接触。粗糙冰凉的金属钥匙与她指腹温热细腻的皮肤纹理形成的反差如此突兀而鲜明,像一道无声的电流悄然擦过。钥匙牌上深深的刻痕写着:“201”。
整个旅店都浸在一首不成调的旋律里,悠远而飘忽。是她,在我低头登记时,又在柜台后面开始哼唱,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拂过凝滞的空气。旋律破碎、熟悉又陌生,带着80年代流行金曲被无数次翻唱后特有的廉价甜蜜和慵懒失真,却又被哼唱者演绎得漫不经心,音符在舌尖随意打滚。我无法克制自己不去聆听那声音,即使它被距离和大堂的寂静稀释得非常轻微。我注意到钥匙的金属齿牙硌得掌心微微发痛,才意识到自己无意识地收拢了手指。一种奇异的柔软感觉,毫无预兆地渗入心口,仿佛冰冷的霜层被一滴灼热的蜜糖蚀穿了一个微小的孔洞。我强迫自己移开目光,假装被墙上一幅早已褪色成灰褐色调、画着不知名湖泊的风景印刷画所吸引,手指却更深地嵌进了手心。棕黑色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轻微的狼狈,仿佛怕被人窥见某种突如其来的失态。心绪如同一团陡然被扰乱的老唱片静电,在空旷的胸腔里发出无声喧嚣。
走廊深如矿井,昏暗的光源被深红近褐、带着磨损金线的厚重地毯贪婪地吞噬吸吮。脚步落在上面,像是踏进了一片粘滞的沼泽,彻底消弭了所有声响。我的房间在尽头。壁纸是大片浓重阴郁的暗红色底纹,上面描摹着巨大繁复的深金色几何藤蔓图案,在长年累月的尘埃覆盖和湿气浸润下,花纹的边缘早已模糊不清,呈现出一种油垢般的黏腻质感。墙壁散发着一种奇特的复合气味——旧木头潮湿的甜味、消毒药水刺鼻的挥发气息,还有一丝极其微弱却挥之不去的、某种腐烂水果特有的酸败前调。
我在那张同样散发着陈旧海绵气味的扶手椅上坐下,老旧的皮革发出轻微开裂的呻吟。窗外,七十七号公路的稀疏车灯偶尔划过,如同深海怪鱼冰冷孤寂的眼眸,在昏暗的墙面上投下急速移动又瞬间湮灭的诡异光影。柜子角落里的老式座机,沉默地蜷缩在阴影里。爱丽丝那双蜜色琥珀般的眼睛,却总是不合时宜地,在疲倦的幻觉边缘突然浮现。她哼唱那破碎不成调旋律的、微小的嘴唇弧度,竟似拥有某种古怪魔力,一次次蛮横地撕开我试图沉入工作、或是睡眠的努力。
我翻开那本硬壳笔记本,它随身很久了,皮革封面边缘磨损严重,裸露出底下粗砺的纤维纹理。扉页内里,铅笔写下的潦草观察依旧清晰,并非灵感闪现的小说构思,而是不经意间捕捉到的属于她的剪影——她纤细手指握着黄铜钥匙柄的方式,轻盈得似乎毫无分量;她低头为客房钥匙套上绿色塑料号牌时,后颈处柔顺的金色发丝被灯光浸染,流淌下一道微醺的光泽;或是她在午后无人时独自倚靠着老旧柜台,望向落地窗外空旷停车场上蒸腾的虚幻热气,琥珀色的眼瞳里空空荡荡,映出的只有无垠的寂寞……字迹偶尔会突兀地中断,留下长长的空白划痕,那是意识强行打断思绪、拉回所谓“正轨”的粗暴笔触。纸页沙沙作响,与窗外不知何时渐起的风声交织。时间,在这陈腐静滞的房间里,仿佛凝固成一潭深沉的死水。
直到后半夜,某种怪异的气流涌动声突然穿透了墙壁——一种沉重、被阻塞的喘息般的嗡鸣。是201室那台老旧的立式空调,它开始了工作。起初是沉闷的启动声,带着金属摩擦的微弱嘶嘶锐响,接着,一阵巨大而突兀的气流轰鸣猛地灌满了整个房间,整个墙壁和脚下的地板都在低频的颤抖中呻吟起来。
更诡异的是,那庞大的轰鸣中开始夹杂着一缕极富规律性的杂音——一种极度扭曲失真、被电流切割得支离破碎的男声,像是从劣质喇叭深处强行挤压出来的残破录音碎片,正在断断续续地重复着一个极其简单的德语短语。那陌生的、坚硬的、冷酷的德语发音,在一个美国中部荒凉公路边旅馆的死寂深夜里,不断重复敲打着耳膜:
“Ein…Geschenk…für dich…”(一件……给你的……礼物……)
送给你……的……礼物?
寒意顺着脊柱猛地向上窜升,像一条冰冷的蛇。棕黑色的眼睛在黑暗中猛地睁大,手指本能地捏紧了粗糙的笔记本纸页边缘,指节泛白。这不可能是空调故障能解释的声音!它太清晰,太有指向性!心脏如失控的重锤在胸腔里猛烈撞击,血液冲上耳际嗡嗡作响,将那怪异的德语音节包裹得更显扭曲和瘆人。那句重复的话本身就带着一种冰冷又机械的执拗,仿佛是某种来自未知深渊的、极其耐心的宣告。我下意识地向后退缩,后背紧紧抵住了冰凉的墙壁。就在这时。
眼睛的余光骤然捕捉到墙壁的变化。
就在我的脸颊几乎能感受到壁纸湿冷气息的位置,在那片浓重阴郁、带着磨损金线的暗红色壁纸上,一小块极其不自然的圆形湿渍正迅速晕染扩大开来。壁纸的暗红底色与那新渗出的湿痕颜色迅速融合、加深,呈现出一种粘稠的、极其接近凝固血液的深褐色!而且湿痕还在顽强地向下蔓延,晕开的边缘边缘竟诡异地透出一丝……隐约的甜腥气?
嗡——!!!
大脑仿佛被这双重刺激猛力撕扯了一下!视觉冲击与听觉入侵同时达到顶峰!那深褐色液体的扩散与耳边循环不息的嘶哑德语音节绞缠在一起!
无法再迟疑了!断电!必须立刻找到电闸!
我几乎是滚下椅子,身体在绝对的惊惧中爆发出惊人的敏捷,踉跄着却不顾一切地扑向房间门口,拉开那扇厚重的门扉——走廊上那点原本微弱的光源不知何时已完全熄灭,只有安全出口幽绿的指示牌在远方如同鬼魅般闪烁着微弱而惨淡的光点,勉强勾勒出黑暗走廊的纵深轮廓。棕黑色的眼瞳在极端的恐惧中扩张到了极限,呼吸灼热滚烫如同喷薄火炉里的灰烬,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气管被粗粝摩擦过的痛感。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奔向前厅方向,手指疯狂地在前台侧后方墙面摸索着——那里,记忆深处那带着轻微锈迹的铁制配电箱应该嵌在那里!
冰冷粗糙的铁皮终于碰到指尖。指甲抠进缝隙,猛力向上一掀!
“咔哒!”
一声巨大锈蚀卡榫被强行掰开的声响在死寂中尖锐地爆开!
配电箱里是排列凌乱、被灰尘厚厚覆盖的粗老电线。就在这一片灰暗陈旧中,一件东西突兀地挤在空气开关下面。不是想象中被切断的老鼠尸体,或者什么难以名状的恐怖之物。
那是一张卡片。
一张质地普通、印满艳俗幼稚彩色气球图案的生日贺卡!
卡片硬质的棱角粗暴地挤压在冷硬的金属开关组件上。更诡异的是,它明显被什么东西浸透后随意塞进这个狭窄的空间里——一种浓稠的、呈半凝胶状态的深红色果酱!粘腻的猩红痕迹糊满了卡片的正面,顺着它挤开的缝隙向下晕染,像极了粘稠血液淌过铁箱内壁留下的一道道蜿蜒丑陋的污痕,刺眼地爬向深处那些蒙尘的电线和开关。
“Ein…Geschenk…für dich…”(一件……给你的……礼物……)
那冰冷扭曲的外语录音碎片还在空调巨大的轰鸣声中顽固地穿刺着我的耳膜,而眼前这被深红果酱浸透的卡片上,生日祝福语的印刷字块儿浸泡在粘稠的暗红浆液里,像极了凝固的血字。
巨大的恐惧如同一只看不见的冰冷巨手,攥紧了我的心脏!胸腔里灼热的呼吸骤然停滞,被极度的寒冷和窒息感扼住!电闸箱里果酱的甜腥气味混合着铁锈味、尘埃味和隐隐的腐烂酸败气息,如同毒雾般灌进我的鼻腔。大脑一片空白,视线里只剩下那片被挤压变形的猩红气球和蜿蜒的污渍。
就在这一片惊惧的旋涡即将彻底吞没我的瞬间,一只温凉、带着薄茧的手,带着一丝活泼的戏谑力量,猛地拍在了我的右肩上!
“嘿!”
几乎就在那只手落下的瞬间,一声清晰而突兀的开关声响彻死寂!整条走廊、连同那201房间里传来的所有异响——巨大的空调轰鸣、那循环播放的诡异德语音节、甚至墙纸渗漏的恐怖景象——在同一秒内,齐齐消失!
如同被粗暴扯断了电源的坏掉玩偶!
死寂!
绝对的、令人心慌的死寂骤然降临,浓稠得如同凝固的沥青。
我惊骇得全身猛震,血液骤然倒灌冲顶,差点原地跳起来,僵硬如木石般一点点扭动发硬的颈椎,向右侧望去。
走廊深处那幽绿安全出口指示灯光芒微弱得如同鬼魅,勉强勾勒出一个熟悉得令人心碎的身影轮廓。
蜜金色的头发在黑暗中柔软地散落肩头,那双标志性的、独一无二的琥珀色眼瞳,此刻在绝对的黑暗中却亮得惊人,流转着极其生动的、不加掩饰的顽皮笑意,甚至有那么一点……得意洋洋的恶作剧成功后的狡黠光芒?她身上依旧是那件略显宽大的侍应生工作围裙,嘴角弯起一个极其鲜亮、富有感染力的弧度。
“惊不惊喜?!”爱丽丝脆生生的声音打破了死寂的桎梏,带着轻快甚至有些夸张的语调,目光亮晶晶地,毫不客气地在我和她自己一手炮制的恐怖“杰作”——那满是果酱污痕的电表箱——之间扫过。
她往前又凑近了半步,几乎能感受到她身上传来的洗衣粉洁净气息和她本人特有的活力暖意。她的目光像是有实质一样扫过我已经完全空白一片的面孔,笑意加深。
“今天可是我八十年代怀旧主题生日会呀!”她声音里充满了压抑不住的兴奋,伸出那只干干净净、完全没沾着半分甜腻果酱的食指,俏皮地朝着空气点了点,像是在为自己的绝妙创意鼓掌喝彩,“怎么样?像不像《十三号星期五》?气氛够正宗吧?”
琥珀色的瞳孔里有某种锐利无比的光芒,一瞬间射穿了我所有刻意筑起的堡垒与深埋于纸张后的所有秘密,直达那本被我藏在抽屉最深处、写满了我无从安置的隐秘观察的笔记本的最后一页。那上面有一行潦草的铅笔字尚未完全抹去,写着半句笨拙的诗:
“金发的守夜人,凝固我疲惫的诗句……”
她似乎没有在意我那如遭雷击般凝固的表情,手臂轻盈却不由分说地挽了上来,那股力道带着阳光和洗衣粉的洁净干燥气息,坚决、不容抗拒地把我从冰冷的电表箱前拉开,转身推向那已经恢复光亮,正流淌着欢快节奏老歌的前厅方向。
“……快别傻站着啦!奥尔菲斯先生,”她的语调轻快得像在唱歌剧尾音,金发跳跃着柔和的光斑,“蛋糕得趁新鲜吹蜡烛呢!喏,配电房空调那破‘惊喜’,其实就那个修空调的赫斯大叔留的德语教学录音带,被他家小捣蛋鬼塞进风口里卡死啦!刚关掉总闸再开机,准保能吐出来!回头记得签那张维修单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