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透过老旧的玻璃窗斜射进来,在地板上投出长长的、温暖的光斑。一切似乎恢复了它本该有的样子。除了,那个挤在黑暗配电箱深处、糊满甜腻果酱的生日卡,像一个突兀刺眼又幼稚的标记,牢牢钉在了时间那面斑驳的墙壁上。
前厅的灯光重新亮起,带着一种近乎失真的温暖饱和感,仿佛有人强行给这陈旧的大堂上了一层廉价的滤镜。空气里残留着刚才断电带来的尘埃焦糊气息,但更霸道的,是一种新鲜植物奶油混合着糖霜颗粒的甜香,正从柜台后面溢出来。一盏崭新的、缠绕着七彩纸带的灯泡悬在桌案上方,将一只方方正正的奶油蛋糕照得格外醒目,边缘镶嵌着被染得红红绿绿的杏仁碎块儿。
“快来帮忙!”爱丽丝的声音像是自带跳跃的音符,不容分说。她的手依旧拽着我的小臂,温暖、干燥,指根处带着点细小的薄茧——常年擦拭器皿留下的痕迹。那力道是轻快的,却也有种不容置疑的劲头,近乎粗暴地将我从配电箱残留的黑暗与冰冷粘滞的心悸中彻底剥离出来,拽进了这片突兀热闹的旋涡中心。
我被她推搡着站定在柜台前,脚下是那粘稠厚重的猩红地毯,踩上去像踏进了一片柔软的沼泽。大脑还停留在刚才那深渊般的恐惧和此刻刺目的光晕之间,棕黑色的眼瞳有些茫然地转动着。那本记录了她无数次碎片的硬壳笔记本,此刻像个沉重的罪证,紧紧攥在另一只汗湿的手心里,指节坚硬泛白。
她利落地甩开工作围裙,里面是一件淡紫色带白色蕾丝花边的连衣裙,款式带着扑面而来的、教科书式的八十年代少女复古风格。她转身在堆满彩带和杂物的柜子里摸索,动作利落得像只敏捷的松鼠。很快,一把旧得发黑、木质爬梯都开裂变形的活梯被拖了出来,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喏!拿着!”她将那沉甸甸的梯子一把塞到我怀里,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熟稔,仿佛我们是配合多年的老搭档。“201室空调风口里那‘玩意儿’,赫斯大叔的德语录音带!估计被哪个小混蛋藏进去一年半载了,每次开空调冷热交替它就鬼哭狼嚎,”她一边说一边仰起脸,琥珀色的瞳孔在头顶七彩灯泡的光晕下闪烁着狡黠又兴奋的光,“爬上去掏出来呗,奥尔菲斯先生?生日会主角可没空干这个。”那一声拖长尾音的“先生”,轻飘飘的,带着点俏皮的揶揄,像小刷子扫过鼓膜。
梯子的冰冷和沉重感沉甸甸地压在手臂上。我张了张嘴,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仿佛想辩解那不是维修工的职责,或是澄清自己尚未完全从墙壁“渗血”、德裔幽灵索命的荒诞恐怖中抽离。但所有的理由在舌尖撞上她那双亮得逼人的眼睛时,全都融化了。灯光下,她脸颊靠近耳根处似乎有一道极其细小的、被什么硬质纸边缘划破的淡粉色痕迹,像无意留下的吻痕,为她勃勃生气的面庞增添了几分不合时宜的脆弱感。鬼使神差地,我沉默地接过了梯子,粗糙的木刺嵌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提醒,心脏却在她那双琥珀色眼瞳的注视下不合时宜地漏跳了一拍。
爬梯在寂静的走廊里吱呀作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濒临散架的临界点上。梯子顶端离201室空调风口的百叶格栅不过一臂之遥。那里,冰冷的金属表面还残留着一点尚未完全蒸发的、可疑的深红色黏着痕迹。我拧开固定螺丝,掰开塑料格栅的瞬间,一股混合着陈年灰尘、空调冷凝水和……廉价果酱?的怪异气味扑面而来。格栅内部的槽道里,果然躺着一盘暗红色塑料外壳的老式录音带,沾满了油腻的灰尘和硬结的、同样可疑的深红色糖浆状物。
就在我捏着那盘沾满脏污的录音带,小心翼翼往下退的时候,视线无意间掠过走廊墙壁。先前那片令人心惊的“渗血”处,壁纸的暗红底色在金线磨损的地方略显深沉,靠近些能看到一点洇湿的水痕边缘。但这水痕显然正在干涸,哪里还有什么血腥的深褐色?更像个淘气孩子恶作剧泼洒的饮料!一丝带着荒谬感的潮红爬上耳根。自己刚才在那光线下、在那诡异声音的催化下,到底放大了多少想象?理智似乎迟一步才追赶上来。
回到前厅,喧嚣陡然升高。几个显然被她临时从镇子上叫来的伙伴已经到了,穿着同样复古夸张的牛仔裤和花衬衫,闹哄哄地给蛋糕插上数字蜡烛——醒目的“19”。廉价的生日派对音乐声开得震耳欲聋,是从柜台上一台硕大笨重的双卡录音机里吼出来的。劣质塑料喇叭发出破锣般的共鸣。
我默默将录音带放在爱丽丝指点的角落(“喏,放那儿,等赫斯大叔来了给他添堵去!”),准备悄悄退向阴影,找个地方平复心跳,消化这过山车一样的转折。但脚踝却在地毯边缘被什么硬物磕了一下。低头,是散落地面的工具堆里那个沉甸甸的笔记本,不知何时脱手滑落了。封皮一角正尴尬地撞击着一根丢在地上的撬棍。
弯腰去拾。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粗糙皮革封面的瞬间——
“咦?”
一个带着浓郁甜腻气息的影子倏然压下来,盖住了笔记本。爱丽丝不知何时已经端着两大杯冒着气泡的碳酸饮料站在了身后。她似乎没有留意那个摊开的笔记本,又或者,她那琥珀色的眼睛,根本是比我想象中更锐利的探照灯。她把一只印着夸张花朵图案的矮粗玻璃杯不容拒绝地塞进我手里,冰凉的杯壁瞬间激得我一颤。杯子里橙黄色的液体剧烈翻腾着细密的气泡。
她微倾过身,那张混合着奶油甜香、碳酸饮料独特气息以及一丝洗衣粉干净气味的面孔倏然凑近,几乎占据了全部视野。一缕不听话的金色发丝滑落额前,俏皮地扫过她小巧的耳廓。蜜糖色的眼瞳里清晰地映出我带着错愕和僵硬的表情。
“原来……”她拖长了调子,声音不大,却被这喧闹角落里制造出一小块奇异的私密感包裹着,带着一丝狡黠的、心知肚明的探究,轻轻刺过来。
空气仿佛凝固,只有劣质迪斯科音乐在远处轰鸣。她微微歪着头,唇角勾起一个了然的小小弧度。
“奥尔菲斯先生,”声音放得更轻了,如同耳语,每个字却像带着倒刺的钩,“也会害怕呀?”
那瞬间,所有的伪装都摇摇欲坠。柜台顶那盏七彩灯泡在她背后炸开一团过分刺眼的光芒,像舞台上的追光灯,精准地打在我无处遁形的心口上。棕黑色的眼瞳剧烈地收缩了一下,倒映着她蜜色的、似乎洞悉一切的眼睛。手中那本摊开的笔记本,扉页内潦草的字迹——“金发的守夜人,凝固我疲惫的诗句”——在刺目的灯光下,突然变得异常清晰而笨拙,像一个被当场揪住的、无地自容的证据。另一只手里紧握的杯子冷得几乎刺痛皮肤,剧烈的气泡还在疯狂碎裂,如同心脏失序的轰鸣,在耳膜深处反复炸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