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泪限购,蛋挞管饱
私设如山
---
仲夏傍晚,斜阳倾泻在梧桐叶间筛出点点碎金,在橱窗玻璃上泼了层摇曳的蜜糖。市声微沸的街道上,弥散着奶油与焦糖融合的甜蜜气息,正是点心出炉的时辰。然而爱丽丝驻足在那家烘焙坊前,全身的线条都松垮下来,整个人僵硬得如同被冰水猝然浇透。晶莹水汽模糊了视线,让她费力盯着的那些精致点心盒也失了焦。心尖上那一点火热的盼想,“琉璃月”,今夏限定、每日只供五十份的流心咸蛋黄酥,此时橱窗陈列架上,只剩一个干干净净的空位。
店里的柔光暖暖地笼过来,映在她蜜金色的发丝上如同流淌的月光,几缕不安分的碎发拂过她微微泛红的鼻尖。那双琥珀色的瞳孔曾经因憧憬漾动着金芒,此刻却只剩下灰蒙蒙的、浓得化不开的失望,碎冰碴一样沉在眼底。精心列出的抢购清单,从早到今早的闹钟,此刻都成了无用的凭证,轻飘飘地垂在她手中。明明那想象中酥香袭人、澄黄馅心似熔金流淌的画面就在眼前,实际触手可及之处却空空如也。
店门开合的铃铛声活泼地跳跃,带出又一阵黄油与烘焙面粉醇厚交融的气息。拎着“琉璃月”小纸袋的顾客满面春风地与她擦肩而过,纸袋窸窣的声响擦过她的耳膜,竟变得有些刺耳。爱丽丝喉头哽咽,猛地转过身去,仿佛那阵点心甜香变成了沉重的雾霭,几乎要将她吞没。她几乎是奔逃离了那片甜美的、却宣告着她败北的战场。夕阳的余烬追着她的背影,在熙攘的人潮里拉出一道孤零零的长影,金发在肩头散乱跳跃着细微的光点,却沉重极了。
回到她那间充满旧书与纸张气息的办公室,紧绷的心弦无声崩开一线。门在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街上最后一丝嘈杂。她几乎是耗尽最后力气挪到窗前那张陈旧的布面沙发旁,膝头一软便屈身坐下,手臂本能地圈住膝盖,下巴深深埋在臂弯温热的织物之间,把自己严严实实蜷成一个密不透风的茧。窗外透进来那点暖色的光,虚虚投在她的背上,却显得更冷了。
静默如深海蔓延。起初只是细微的震颤在她肩头无声起伏,喉间压抑着几乎听不见的呜咽。须臾,一点沁骨的凉意终于顺着她白皙脸颊蜿蜒滑下,如同一条脆弱不堪的细线,无声无息隐没在她深埋在臂弯的黑暗里。很快,泪水再无法抑制,它们汇流着奔涌起来,毫无章法地顺着鼻尖线条滚落。静得出奇的空间里,只余下细微到几乎消失的吸噎声,是唯一清晰响起的无助旁白。
那些咸涩的水滴坠入织物,留下几点沉默微小的深色印记。一个更荒诞、更甜蜜的念头,猝不及防地击中了泪眼朦胧的爱丽丝。假如……她傻乎乎地想,假如掉一滴泪,就能变出一枚金黄油亮的蛋挞……她小心地、迟缓地抬起湿润的手背,擦了擦模糊的视线,凝视着刚刚滴落泪水的位置,那里却什么都没有——没有想象中的黄油香气,没有酥皮金灿灿的光泽,更没有热腾腾的暖意。一种奇特的委屈感,不合时宜地、软绵绵地冒了上来:多么大的浪费啊!她本该被环绕在泪珠凝成的、小山似的蛋挞堆里!哪怕是忧伤地蜷缩着掉眼泪,待到眼眶酸涩、精疲力竭地抬头,也该被这些甜蜜的慰藉所簇拥……就算边啃蛋挞边继续心碎,起码不会如此刻般饥饿悲伤双重煎熬了。
“哎……”她对着空无一物的膝盖前,发出了一声混合着哭腔和幻想破灭后的、带着鼻音的叹息。泪水淌过的地方冰凉凉的,幻想的热度落进无垠空洞里。
门口轻不可闻地“咔哒”一响。
爱丽丝肩膀猛地瑟缩了一下,几乎跳起来。她慌张地扯过袖子胡乱在脸上抹,试图迅速抹掉所有狼狈的痕迹,湿透的睫毛急促地扑扇着。她甚至想把自己更深地蜷进沙发角落的阴影里去,但那道光束还是精准地落在了她身上。
奥尔菲斯悄然无声地立在敞开一道缝隙的门边。余晖勾勒出他高大瘦削的轮廓。棕黑色的发丝随意落在额角,那双深邃如古井的棕黑眼眸,此刻正穿过狭长的门框静静落在她身上,温和中探询着缘由。他并未踏入,目光像无形的抚触,从她湿漉漉的金发,到努力藏起来却微微颤抖的肩膀,最后停留在她慌忙擦拭却已哭得泛起一圈薄红的鼻尖上。她像误闯陌生领地的小兽,湿漉漉的琥珀色眸子仓惶瞥过来,又立刻躲开。
她感到那沉稳而无声的视线在自己身上停顿,下意识地将脸埋得更深。肩头的颤栗细微却无法止歇。沙发另一侧略微往下一沉,微热的气息随着衣物窸窣的轻响无声靠近,带着他身上那股混合着旧书页和咖啡豆的熟悉味道。沙发垫陷落的弧度让她感到安心又委屈,泪水反而流得更汹。一只手伸过来,修长而指节分明的手指带着令人熨帖的暖意,无比自然地、异常轻柔地拂过她眼下那片潮湿的皮肤。指尖拂过之处,泪水消失无踪,只余下皮肤微凉的触感。
那轻柔的一拂,却拂走了她此刻最重要的珍宝!
“哎呀!”爱丽丝猛地抬起头,泪水和被干扰的委屈在瞬间冲破矜持,如同被踩了尾巴炸毛的小兽,带着浓重的鼻音脱口而出:“别擦!那是我的储备粮!一个蛋挞!”
刚哭过的琥珀色瞳孔如雨洗过的澄澈宝石,此刻毫不避忌地、清晰地映着奥尔菲斯近在咫尺的脸。泪水被拭去,那奇妙的幻想却也一同消失无踪,这感觉让她倍感失落与不公。她的控诉清晰而具体,带着一种“全盘计划被扰乱”的执拗哀怨。
奥尔菲斯微微一怔,凝视她脸上残留的泪痕和异常坚决、为蛋挞悲伤的眼神,仿佛在确认某个微妙的逻辑是否成立。随即,一丝笑意浮上嘴角,那丝柔和的光像投入湖心的石子漾开的波纹,慢慢融化了他向来略带内敛的唇角。他动作极轻,从衣袋中抽出随身那本深褐色磨砂皮面的厚实笔记本,指腹捻过扉页略显粗糙的边缘。
“哦?”他声音低沉舒缓,如傍晚静谧的空气流动,“以眼泪为凭证么?”修长的手指翻过几页空白的纸张,停顿住,又从胸前取出那支总是随身携带的银色古董钢笔——旋开笔帽的动作也优雅得不紧不慢。笔尖悬停在空白页面上,留下一个耐心的、微小的停顿。
“那么,”奥菲抬起眼睫,视线落回爱丽丝仍泛红润的鼻尖,温雅里混着几许清晰的认真,“依约定,此刻我已欠你一个蛋挞。”笔尖终于落下,墨水无声滑过纸面,深褐色的字迹沉稳而清晰:【蛋挞偿付契约首签:一】。棕黑瞳孔抬起来,专注地捕捉着眼前姑娘的每一丝反应,含着洞悉一切的了然温存。
爱丽丝愣住,圆睁的琥珀色眸子里映着他认真书写的倒影。明明是自己荒诞不经的幻想泡泡,却被他温柔又郑重地接住了。这份认真的“赔款”确认书反而让她有点措手不及,方才汹涌而任性的委屈,此刻如同被轻风拂过的蛛网,不易察觉地微微散开一丝缝隙。脸颊尚带着水气的温热,那份被擦掉眼泪等同于丢了一个蛋挞的荒诞委屈似乎无形中被解构。她唇瓣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终究只是抿了抿,微小的、赌气似的褶皱在那片温热上悄然显露。
奥尔菲斯的目光并未离开她的脸庞,唇角那点笑意却渐渐沉淀得更深更静。他合上笔记本,温凉的皮质封面在他指端发出极轻的一声“啪嗒”,如同一个温和的休止符。
办公室里安静下来,黄昏的光线愈加昏蒙暗淡。两人一时都沉默着,空气里只余下爱丽丝情绪渐趋平静后那低微的、几不可闻的鼻息声。窗外的喧嚣已沉淀为一种模糊的、遥远的背景音。忽然,一阵浓郁的香味以无可阻挡之势穿透门扉,霸道地占据了每一寸空气——温热香浓的黄油,烤至金黄酥脆的表皮,核心滚烫流动、浓郁甜蜜的卡仕达酱……
这气味如同一个奇异的指令,瞬间撬动了爱丽丝所有的感官。她身体一僵,鼻翼不受控制地细微张合,捕捉着那份直抵灵魂的香甜。琥珀色的瞳孔猛地亮起,循着香气的来处急切探寻过去。
门口再次传来轻响,一位年轻人提着印有烘焙坊商标的精致纸盒,轻轻放在门边。“奥尔菲斯先生,您要的东西。”话音刚落,人便迅速礼貌地消失了。纸盒素雅而精致,但那丝丝缕缕钻出的香气,却比任何华美的装饰都更令人心神动荡。盒盖边缘的缝隙间,氤氲起薄薄一层诱人的暖雾。
奥尔菲斯站起身,步履沉稳地走向门边。他没有急于提过盒子,只是侧转回头。昏沉暮色漫在他身上,像披上一层柔暖轻纱。那双棕黑色眼眸静静望向爱丽丝,眼里的专注柔和得像秋日暖阳:“现在,也许可以核对一下‘账单’了?希望数量无误。”他话音里藏着令人安心又心跳加速的温柔,沉稳的语调中分明漾出不易察觉的纵容笑意,目光无声流淌着暖意。
爱丽丝心跳骤然鼓动了一下,方才的委屈与失落奇迹般消失。她像被蜜糖香气牵引的小蝴蝶,飞快地从沙发上飘了起来,连指尖都染着轻盈的迫不及待。她几步就奔到门边,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专注,纤长的手指微带颤抖地掀开那印着繁复花纹的盒盖——
六个!圆润饱满、灿然如金的蛋挞在盒中安然静卧,酥皮层叠着烤出诱人的焦糖色花纹。最顶头那一个格外金黄诱人,顶端那饱满欲滴的澄黄油亮馅心宛如初升的暖阳流泻熔金。温热的、令人幸福到窒息的甜香扑面而来,几乎要将她整个包裹。她下意识伸出微颤的指尖,想轻轻碰触那近乎完美的酥皮顶端——
“等等!”一个微凉的指尖却先一步轻轻拂过她的眼下。奥尔菲斯离得很近,声音低得如同耳畔低语,“这里,似乎又存下一个蛋挞?该不该也算进去?”原来她刚刚奔过来时,一点残存的泪光在眼睫上凝成了一颗细微的水珠,颤巍巍地悬着。他指尖那一触,极其轻巧地将那枚被遗忘的泪珠蹭向指腹,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易碎的珍宝。
“啊?这个……”爱丽丝有点懵,目光追着那点湿痕消失在他干净的指尖上,方才的幻想猝然又回到了现实。琥珀色的眼睛眨了眨,随即狡黠的光悄然爬上弯起的眼角,“不算‘存下’,它已经被征收了呢!”她声音轻快起来,带着点找回场子的孩子气。
她微侧过脸颊,夕阳熔金的最后一抹光芒恰好倾泻而下,照亮了她此刻的表情——唇边含笑,眼中却隐隐有水光重新浮动。几根柔软蓬松的浅金色发丝,随着她倾身的动作俏皮地滑落,如同秋日里的流光,悄无声息又带着细微的凉意,柔柔蹭过奥菲衬衣微敞的领口边缘。细腻的织料微微一沉,那一点极其柔润的湿意被清晰地留在了那里,成了一个柔软且形状模糊的印记。
“看见没有?”爱丽丝指着奥菲的领口处,理直气壮地宣布,声音里是劫后余生的满足和奇异的得意,“这可是绝版限量蛋挞托架!”她弯起眼睛,那片琥珀色如同荡漾开了熔金的湖,清晰映出奥菲低头凝视她所指之处的动作,还有他唇角扬起那分明了然的、纵容的笑意。窗外黄昏深浓似墨,却温柔裹住这一方狭小空间。温存的灯光静静点亮小茶几一角,暖光恰好落在他们相挨很近的手肘旁。奥菲手中微托的纸盒里,蛋挞皮金黄的酥粒还在轻微呼吸,发出无声的馨香,仿佛随时要融化在温煦的空气里。
金发姑娘的手指拈起一枚温烫的蛋挞,微凉的指尖碰到酥皮最顶上那一小块几乎要流淌下来的、浓稠透亮的蛋黄熔心。轻轻一抿舌尖小心翼翼地贴上去,浓郁得化不开的甜立刻在舌尖炸开,她满足又孩子气地眯起了眼睛,长长呼出一口带着香甜气息的叹息。
男人安静地坐在她身侧。手指微微弯起,他轻轻碰了一下自己衣领上那点模糊又特殊的湿痕印记。温暖的棕色眼眸低垂着,视线落在身旁姑娘的侧脸轮廓上——那里晕染开极淡的、快乐的红润,像是蛋挞散发的温柔甜香终于抚平了所有委屈皱褶。他棕黑色的眼眸里漾动着一片寂静而温柔的笑意,如同蕴藏着整个温存的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