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就是私设如山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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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燠热的浊流,像无数条湿热的舌头,黏糊糊舔舐着钢筋丛林里的每一个角落。奥尔菲斯在人行道烫脚的石砖上跋涉,焦躁如同无形的小虫,啃噬着他沉滞的大脑。创作如同淤塞的死水,在最后几行彻底凝固,散发着令人窒息的酸腐气。键盘被他按得噼啪作响,屏幕上却只徒然增多几个删去的问号。城市的噪音沉闷地冲击着耳膜,焦渴的喉咙深处只剩下一片荒漠。
空气里似乎浮游着文字干燥的灰烬,令他窒息。他甩手关上公寓沉重的门,将自己投入街道汹涌的热浪,只求一丝微不可见的缝隙。
拐过街角时,一股温软的气息悄然捕获了他。它不同于八月浊热的风,那是一种奇妙的融合——咖啡烘焙时散发的醇厚焦香,若有若无地牵引鼻腔;再深嗅一丝,是牛奶特有的温糯甜美,温暖地包裹住感官;然而,最奇妙的还是那一缕隐匿其间、难以名状的气味——那是一种暖烘烘的,混合了阳光下蓬松绒毛和小动物酣眠时静谧气息的奇异芬芳。它如同无形柔韧的丝线,在喧哗的市声里精准攫住他的神经末梢,执着地牵引着他的脚步。
循香溯源,奥尔菲斯在街角遇见了那扇明亮的落地窗。一个原木色的猫爪标志挂在窗边,朴拙可爱。他不由自主地推开那扇缀着“有猫UMAO”木牌的玻璃门,门楣上小铃铛清越的“叮当”声,仿佛敲开了某个宁静世界的入口。
世界的声音骤然被隔绝过滤,变得低柔而模糊。里面并不喧嚣,细碎的声响构成全新的背景音:猫咪喉咙深处低沉的呼噜声,像小小的、持续不断的暖风拂过耳际;爪尖偶尔擦过木质表面的微细窸窣;以及那些沉甸甸、蓬松柔软的身体轻盈落地时,带起的几不可察的轻微震动。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复合香气——煮到浓稠的咖啡香,新鲜牛奶温顺的甜意,还有一种奇特的、属于阳光抚摸过的洁净毛皮的温暖气息。光线漫溢,窗外灼热的喧嚣挣扎着也只徒劳地爬升,在玻璃上洇开一层模糊的光晕,却无力攻破这片暖色堡垒。
他的目光,几乎是立刻,就被窗边一隅牢牢攫住了。
大片的、几乎奢侈的午阳,正毫无保留地从整幅落地窗泼泻进来,如同融化的液态黄金,慷慨地浇灌在那方角落。在流动的金色的中央,坐着一个少女。那过于充沛的光线,仿佛被她那一头柔软垂落的金发驯服、吸纳,再柔顺地流淌下来,在她肩头、脊背晕开一片温暖璀璨的蜜色光晕。她微微低垂着头,侧脸在光晕里带着几分朦胧的瓷白,鼻梁挺秀的弧度落下淡淡的影子。她身上那件米色的宽松毛衣也浸透了阳光,蓬松温暖的质感几乎肉眼可见。
然而最摄人心魄的,是她膝上的景致。
一只体型壮硕如小乳牛的猫,在她腿上盘成了一个巨大而标准的毛绒圆环。黑白分明的皮毛在阳光下闪着健康的光泽。少女的双手正深深埋在那片浓密油亮的背毛之中,纤长的手指轻柔而精准地拨动着,像在拨弄某种珍贵的乐器。指腹缓缓抚过颈后敏感丰厚的皮毛时,那巨猫便极其享受地扬起大头,几乎要贴到她的下巴,喉咙里发出更响亮、更沉实的呼噜声,厚实的胸腔随着这满足的震动微微起伏。
而她抚摸着,唇角便无声无息地漾开了一个小小的弧度,清浅的梨涡像被阳光点亮的涟漪,在那温暖的静默里轻轻荡漾开。一种极为纯粹的、近乎宠溺的温存笑意,萦绕在她的眼角眉梢,也悄然缠绕了窗边凝望的视线。她与怀中的毛茸巨兽共享一个被阳光充塞的小小宇宙,隔绝了所有杂音与尘嚣。那份沉静,如同无声的音符缓缓沉入奥尔菲斯焦躁的心底。
奥尔菲斯屏住了呼吸,如同害怕惊扰一个脆弱的梦境。他在稍远处另一张沐浴着碎金的木质小桌旁悄然落座,厚实的原木桌面传递来久经抚摸的温润凉意。他的目光不自觉地追随着那个角落,看着她小心谨慎地将脸颊贴近那奶牛猫毛茸茸的头顶,感受那呼噜声带来的细微震动。她眼中柔和的光泽,比琥珀更要澄清,其中流淌的专注竟让他油然而生一种近乎自惭形秽的情绪。长久以来困扰的枯竭感,此刻似乎被这温暖的光景短暂地隔离了,只剩下一种罕见的、几近于空的平静,像退潮后留下的洁净沙滩。
侍者端来一小杯冒着氤氲热气的浓缩咖啡,浓烈的香气直冲鼻腔,却并未让他此刻的注视有丝毫偏移。也正是这时,他注意到了另一点微妙的细节——在那只巨大奶牛猫的腿边,在少女盘坐于矮榻上的腿弯深处,阴影和碎金的交界处,还依偎着一个物件。
一个灰蒙蒙、毫不起眼的毛绒玩偶。它被少女的一只手随意地、却又好像带着某种执拗地按压着、揉捏着。
而那个玩偶……奥尔菲斯皱了皱眉,身体不由自主地稍稍前倾。即使在光线并不十分充裕的角落,那玩偶的形貌也足以让他心底泛起一丝奇异的波纹。那是某种非常规的、几乎是孩童般粗犷又带着点执拗想象的产物。它大概只有两个拳头大小,由一种极其粗糙、表面布满杂乱颗粒的灰蒙蒙“摇粒绒”布料缝制而成,那材质在光线下也显得灰扑扑、毫无生气。但它绝对不“标准”,绝不是橱窗里那些微笑的熊或兔子。
它的眼睛。是的,首先是眼睛。不是两颗,而是……三颗?歪歪扭扭地钉在大概是脸的区域,两枚大得夸张的黑色塑料眼珠固执地挤在下方,仿佛在无声地抗辩着什么,而第三只小得可怜、仿佛被遗忘的眼珠,则由一簇同样灰扑扑的杂乱线头勉强表示,怯生生地悬浮在那两枚黑洞上方,构成一个令人忍俊不禁却又隐隐不安的、诡异的倒三角形。视线向下,是它的腿——从大概是躯干的部分下方,极其不负责任地伸出来。并非正常的两条或四条,而是……六条?细长不一,软塌塌的,其中一条显然比别的长出许多,末端还极其敷衍地扎成一个小圆球,像是被遗忘的触手。
形状古怪,缝线潦草笨拙,像孩童漫不经心的手笔。但它却又如此紧密地依偎在少女的身边,被她细长的手指执著地按压、揉捏、甚至不时狠狠搓揉一下那长得出奇的那条腿。
就在奥尔菲斯长久地、近乎无礼地凝视着那只怪诞的玩偶,试图解析这奇特组合背后的逻辑时,那阳光角落里的少女,仿佛察觉到了这远远投来的、无声的凝视。她没有立刻抬头,但放在奶牛猫后背的手指却缓缓停下了动作,仿佛在积蓄某种力量,也仿佛在仔细感受某种无形的触碰。
奶牛猫困惑地抬起沉重的头颅,不满地“咕哝”一声。
随即,她抬起了脸。
澄澈如森林深处、被秋日阳光映透的琥珀般的瞳仁,毫无征兆地直接迎上了奥尔菲斯探究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被打扰的慌张或恼怒,反而有种奇异的坦然,甚至……一丝顽皮的光芒在她眼底深处跳动。
奥尔菲斯心中猛地一缩。被现场抓包的窘迫瞬间攫住了他,像有微小而尖细的刺扎入指尖,血液似乎尴尬地冲向他的耳根。他几乎想立即移开视线,或者假装专注于眼前早已冷却的咖啡。喉头发紧,如同硬吞下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头,他甚至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然而,就在这短暂的、凝固般的瞬间,少女丰润的唇角再次向上弯起,绽出比之前更清晰、更深也更灿烂的笑意。那对小小的梨涡如投入平静湖面的石籽,带着近乎纯净的狡黠在他眼前的湖面层层漾开。她的声音穿透了几步距离和猫咪的呼噜声,清晰地落在他耳中,清脆中带着一点少女特有的微哑,像敲在空瓷杯子上:
“嘿。觉得它太丑了?”
她举起那只灰扑扑、长着三只歪斜眼和六条不对称腿的玩偶,在空中微微晃了一下。那长长的、末端扎着小球的“腿”软塌塌地垂落下来,随着她的动作滑稽地摆动。
奥尔菲斯喉间滚了滚,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它……嗯……很有个性。”
“个性?”少女笑起来,眼里那点狡黠的光芒更盛,映得那琥珀色瞳孔如同流动的熔金。“确实。”她指尖用力捏了一下那玩偶头部唯一一颗由线团缝成的小眼睛旁,“它叫‘邪恶摇粒绒’。”
这名字如同一个魔咒,在奥尔菲斯心间磕绊了一下。怪异得如此直白,荒谬得……近乎坦诚。他看着她把玩偶更紧地攥在手里,那细长的手指再次开始用力揉捏那不成比例的肢体。
“名字……很有冲击力。”他斟酌着词句,眼神却无法从她手中那个饱受“摧残”的小怪物上移开。“有什么……特别的含义?”
她捏住玩偶头部由线团构成的那颗小眼睛,指尖反复蹭过那粗糙的质感,然后手指滑动,又落在玩偶头部正中央最显眼的那颗硕大的黑色塑料眼睛上。
“看见这眼睛了吗?”她戳了戳,那颗劣质的塑料珠子随着她的动作凸起一个滑稽的弧度。“贪得无厌。”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奇特的平静,仿佛在叙述一个不争的事实。“看见这腿了吗?”她又揪住那条最长的、末端带着可笑的毛线小球的腿,“纠缠不休的麻烦。”手指滑过另外几条歪扭细短的腿,“无端生事的小人,还有那些让人心烦意乱的零碎……”
她的指腹在玩偶粗糙表面的每一处古怪“邪恶”的构造上用力按压、揉挤,动作甚至显得有些粗暴,仿佛要将那些无形的、令人生厌的东西,具象化地压碎、变形。那粗粝的摇粒绒在她的指腹下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接着,她抬起头,目光里那些活泼的狡黠沉淀下去,剩下的是某种近乎澄澈的通透,直直看进奥尔菲斯眼底深处,仿佛轻易便看到了那片翻涌着焦躁与混乱的泥沼。
“它不是什么好东西,”她捏着玩偶仅由两根潦草黑线构成的歪嘴,那劣质的布料在她指尖变形、扭曲,“它长的就是所有坏东西的样子。”她把那变了形的嘴送到自己眼前,似乎很认真地观察了一下,然后又把目光投向奥尔菲斯,“但你得用力捏它,揉它,把你心里堵着的所有不舒服、所有写不下去的烦、所有憋在喉咙里的气……使劲按进去!”
她的语气变得无比笃定,每一个字都带着用力揉压的实感。琥珀色的眼眸熠熠生辉,不再是戏谑,而是一种认真到近乎执拗的确信。
“它会吃掉的。所有的坏情绪——它都能吃掉。”
少女带着那抹令人难以逼视的笃定,将目光重新落回膝上巨大的奶牛猫。她放松了手指,“邪恶摇粒绒”软塌塌地趴伏在她温软的大腿上,三只怪异的眼睛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她不再粗暴揉捏,只是用指尖无意识地梳理着玩偶那些纠缠的“腿”。细长的手指没入奶牛猫后颈浓密厚实、油光发亮的皮毛,那里厚得足以吞没半个手掌。她低下头,额头轻轻抵在猫头顶那温暖而宽阔坚实的地方,柔亮的金发垂落下来,与光亮的黑毛交织,几乎混为一体。
时间在这被阳光无限充塞、又被毛茸茸生命包裹的角落,仿佛无限拉长,失去了常规的重量。她不再言语,巨大的奶牛猫则发出低沉而规律的呼噜声,如同永不疲倦的古老引擎,那有力的震颤仿佛通过空气蔓延过来。
在这令人恍惚的寂静里,某种在奥尔菲斯胸间淤积已久、几近凝固的重物,却仿佛随着她最后那句如同咒语般的低语,不可思议地动摇了、松解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暖流,如同退潮后从冰封海面下挣扎涌出的第一道水流,开始悄然浸润他被焦躁碾得生疼的心房。长久以来囚禁着思绪的无形壁垒,似乎也被这奇异的、怪诞的抚慰凿开了一道极其细微的裂纹。
他端起手边那杯早已冷却的意式浓缩。苦涩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尖锐却无比真实的刺激感。而在他混沌泥泞的思维深处,一个模糊、轻灵却极具力度的碎片骤然亮起——像某种被遗忘已久、在沙砾中突然折射出光芒的词语锋刃。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仿佛能隔空触碰那缥缈转瞬即逝的字句。焦渴的笔尖,如同蒙受神启般轻颤,在那片刻清明的荒原上,固执地找到了一个崭新的出口。
奥尔菲斯猛地吸了一口气,肺叶间是混杂着咖啡醇厚、牛奶温甜以及独特毛绒温暖的气息。他低下头,从随身亚麻布袋中飞快地抽出笔记本,硬质的封面磕在木桌上发出轻微的闷响。焦渴的指节攥紧墨黑的钢笔,笔尖近乎急躁地划过空白纸页,起初因用力而留下干涩的墨痕,像跋涉在沙地上的足印。然而,那阻塞河流的闸门已悄然松动。几串被挤压变形、失去节奏的词语笨拙地爬出,如同龟裂土地上骤然涌现的第一股细微水流,虽然微弱,却极其珍贵。笔尖逐渐滑动,一个完整的句子竟意外地显形,带着清冽的锐气在纸面上留下清晰的墨迹——那是他多日来未曾见过的完整表达,像黑夜尽头终于辨识出的清晰航线。
一种如释重负的轻盈感短暂地在骨骼间流动,仿佛卸下了一部分浸水的枷锁。他再次抬头,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那方阳光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