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依然沉浸在她毛茸茸的国度里。巨大的奶牛猫已在她腿上舒展身体,袒露出雪白松软的腹部。她修长的手指正专注于梳理那片柔软得令人心颤的腹毛,动作耐心细致,指腹感受着温热生命的缓缓起伏。那只灰扑扑的“邪恶摇粒绒”,不知何时被她悄悄搁在一旁松软的、如同小型云朵的猫窝里。它笨拙的三只眼茫然地看着周围几只同样蜷缩、打着小呼噜的绒团,那条长着古怪毛线小球的腿,滑稽地搭在了一只睡得四脚朝天的三花猫身上。这场景荒诞离奇,却又透着一种令人哑然的和谐宁静。
就在这时,她仿佛感知到新的目光,轻轻抬起头,眼睫上沾着温暖的碎金。琥珀色的眼眸清澈地迎上奥尔菲斯的方向。这一次,视线里没有顽皮的试探,只流淌着一种纯粹的、如同泉水般的了然。她的目光在他摊开的笔记本、那只紧握着钢笔、指节因用力而略显苍白的手上轻轻掠过,唇角便不由自主地向上弯起。那无声的笑意,像投入静湖的石子,漾开一片温暖澄澈的涟漪,在她脸庞绽放,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明亮、笃定。那笑容无需言语,已是一个心照不宣的、轻盈的祝福。
奥尔菲斯几乎是本能地、回以一个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笑。长期紧锁的眉心在不经意间舒展了许多。正当他准备低下头,再次沉入那刚刚被唤醒的语流之中,木地板发出极其轻微的挤压声响。少女轻盈的脚步踩着规律的节奏靠近。他有些仓促地抬起头。
她停在他面前,伸出手。掌心安静地托着那团灰不溜丢的“邪恶摇粒绒”。六条不对称的腿柔软地搭垂下来,三只眼睛在咖啡馆不算明亮的光线下依旧显得几分古怪。
“拿着。”她的声音不高,依然带着一点午后暖阳般的微哑,清晰地落在安静的空间里。没有任何多余的解释,也没有丝毫疑虑。“带着它。”她的目光坦率地迎上他带着明显错愕的棕黑色眼眸,清晰地强调了一遍,语气里有种不容置疑的平静确信。
奥尔菲斯愣住,喉结微动。他完全没料到这个转折。那怪物的样子还深深刻在脑海——歪斜的三角眼,过分纠缠的长腿……他下意识地想要拒绝:“这个……很特别,是你的……”
“它能吃掉的,”少女打断他,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眼神却异常专注,如同在宣读一条不容置疑的法则。她的指尖轻轻点在玩偶灰扑蓬松的脑袋上,“真的。捏它,就像揉你的坏运气。把那些缠着你的,烦死人的东西——”她的指腹用力按了一下摇粒绒粗糙的肚腹,那软塌塌的填充物顺从地变形凹陷,“全都塞进去!狠狠地揉!”
她的眼底跃动着某种奇异的光芒,不再是狡黠的笑,而是一种近乎于严肃的认真。说完,她不容分说地将那粗糙的、布满颗粒感的摇粒绒团块,轻轻往前一送。
奥尔菲斯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摊开了自己的掌心。那灰扑扑的“邪恶摇粒绒”猝不及防地落入他手中。接触的瞬间,粗糙的表面质感直接传递到指尖,带着一种奇异的干燥暖意——仿佛被少女握了很久,又从松软猫窝里带来的恒常体温。它远比看上去要轻,毫无分量,几乎感觉不到内部的填充物,只有外表那层粗硬的摇粒绒提供的些许摩擦阻力。这感觉……如同在灼热烦躁的日子里,手掌下忽然拂过一阵难以言喻的、属于生命的温热毛茸茸触感。
他感到一种难言的荒谬和……奇妙的慰藉。他低头看着掌心里那团东西,三只不同大小的眼睛正“瞪”着他,表情古怪滑稽到极点。他不自觉地屈起手指,尝试性地、用了一点力,在那六条腿中间、大概是身体的部分摁了一下。劣质的填充物被挤压下去,带着些许涩滞,发出极细微的沙沙声。然后,那变形凹陷的地方随着指腹的力道撤离又缓慢地、艰难地反弹,恢复成那种漫不经心的、软塌塌的圆胖,仿佛真的包容、消化了那股小小的暴力的宣泄。
少女看着他的动作,唇边再次漾开笑容,梨涡显现,带着完成了一件重要使命般的轻松和肯定。阳光斜斜地在她金发边缘镀上跳跃的金芒。她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也没有再看那只被送出的玩偶,只是轻轻转过了身,脚步轻盈得如同猫咪漫步,悄无声息地融回那片被阳光与绒毛温柔统治的角落。
奥尔菲斯重新摊开自己的左手掌心。目光再次落在掌中的灰影上,那个叫“邪恶摇粒绒”的存在。它如此安静地蜷缩着,六条扭曲的腿毫无章法地舒展在他指缝边缘,三只眼以它独有的角度,沉默地回望着咖啡馆内光线迷蒙的顶棚。粗粝的摇粒绒颗粒感在他敏感的指腹下清晰可辨,填充物少得可怜,几乎感觉不到应有的鼓胀,只有一种奇异的、无法被压垮的轻软。
他心中盘旋多日的滞重淤泥并未瞬间消散无踪,沉疴依旧如影随形。然而此刻,那无休止的烦忧暗流却恍如寻到了一方柔软温暖的着陆点——并非被吞噬无痕,而是被某种无法言喻的韧性与暖意轻盈地承接、托起。
视线再次投向那方落地窗。少女金发的柔辉已和夕照熔为一炉,琥珀瞳仁里沉凝着即将沉落地平线的夕阳余烬的光芒。她微微侧身,怀抱着那只巨大温暖的奶牛猫,下巴抵在它毛茸茸的头顶,整个人如同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毛边。远远望去,那轮廓并非全然静止,而是在极其微小的幅度里轻轻摇曳。是无意识的微晃?抑或是被怀中那只慵懒巨猫发出的低音呼噜震颤所引发?那呼噜声似乎通过空气传来,如同低沉有力的海浪,有节奏地一波一波轻轻叩击着他的胸腔。
奥尔菲斯的手指无意识地收拢了一些。粗糙温暖的颗粒感在掌心变得更真切。笔记本依旧摊开在橡木桌上,方才艰难落墨的句子已干涸凝固。窗外的天空被晚霞烧灼,橙红与金芒肆意泼洒在城市冰冷的几何天际线上。风从推开的门缝溜进来,带着黄昏渐弱的暑气,却也带来一丝隐约的、属于更远方的气息——或许是草地被修剪后的清新?或许是河流蒸腾的水汽?不可名状,却足以拨动沉寂的心弦。
纸页空白处沉默着。焦渴的笔尖却奇异地安静下来,耐心蛰伏在那片空白边缘,仿佛在静静等待某种崭新却无比自然的韵律,如同种子在破晓前悄然蓄积萌发的力量,等待着从这片被托起的新空白中汩汩流淌。故事尚未落笔,掌心的暖意却已率先描摹出了第一笔柔软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