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设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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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的脚步迟滞流连，将橙红与淡紫的油彩温柔铺展在小院之上。爱丽丝蜷在露台那张磨损的藤条圈椅里，整个人像被最后的日光细细浸透、裹上一层甜腻的奶油酱。她膝头卧着一小团暖热的活物——那个新近加入家庭、名字被奥尔菲斯拗口却耐心纠正了无数次的小生物“洗袜袜”。小家伙还不足巴掌大，浑身细软的金棕色卷毛炸开，如同一朵毛茸茸、不合时宜的蒲公英。
爱丽丝将脸埋进那团稚嫩的温暖和幼崽特有的奶香气里，深深吸一口气。片刻后抬起脸时，她蜜糖般的琥珀色眼珠漾起明澈的波光，一种近乎狡黠的柔软在她眼底流转。她忽然执起小狗一只娇嫩得近乎无物的绒绒前爪，模仿小孩子撒娇的腔调轻轻摇晃：
“等我们…哎，不对，”她自己先咯咯笑起来，清亮微沙的笑声擦过寂静下来的空气，“等我老了，很老很老，拿拐棍都哆哆嗦嗦的时候——”她故意顿住，眼睛调皮地弯成两道新月，带着无赖式的娇嗔看向那个小生命，“也要养洗袜袜！”
她的尾音拖得又绵又软，带着黏稠的蜜糖感，几乎与厨房里隐约飘出的麦香融为一体。
厨房敞开的后门口，砖石堆砌的小型面包窑正像贪吃的小兽，吞食着炉膛里噼啪作响的桦木柴。暖融融的气息携裹着烤坚果的醇厚焦香和小麦胚芽的甜美蓬勃而出。那跳跃、蓬勃的生命力驱散了深秋黄昏必然附着的微凉。奥尔菲斯就立在炉口那片温暖的光晕里。炭火的余晖落在他微弓的背上，又流连过他宽厚的肩头，最后在那略显粗糙但沉静专注的棕黑色眼瞳里静静栖息。一缕过早斑白的额发汗湿地紧贴他的额角，他手里正捏着一把金属火钩，不疾不徐地拨弄着通红的炭核。一阵细碎密集的木柴爆裂声倏忽响起，如同低声絮语，短暂掩过了其他声响。就在这自然的停顿间隙里，他侧过头，温煦的目光越过大半个暖橙调的小院，准确落在他心爱女人的方向。那目光平和极了，像无声漫过堤岸的春水。
“它叫‘洗袜袜’。”他声音不高，却在傍晚格外寂静的空气里敲出清晰的痕迹，带着一种令人难以指摘的沉稳自然，仿佛在陈述如日出东升般不可撼动的常识。微微上扬的尾音，像羽毛尖轻轻搔过耳廓，激起一丝微麻的痒意。
就在这时，那个被郑重命名、此刻却完全将名字抛诸脑后的小罪魁——洗袜袜，不知何时已偷偷溜出爱丽丝的膝头暖窝。它目标明确，此刻正精神抖擞地匍匐在奥尔菲斯放在厨房门口那双穿了数年、早已不复当年崭新、鞋沿甚至被磨得微微翻卷起绒毛的旧拖鞋前。小狗粉红色的舌尖灵巧而执着地在那磨损的棉质纹理上反复舔舐探索，湿漉漉的鼻息喷吐其上，喉咙深处溢出细碎满足的哼哼唧唧，仿佛那双沾满主人气息的拖鞋就是它心目中最崇高、最无法抗拒的无上珍馐。它金色的卷毛在夕照里熔成细碎的金箔，几乎要和爱丽丝披散在肩头、同样流光溢彩的华美金发融为一体。
奥尔菲斯唇角的弧度加深了些许，那双深邃的棕黑色眼睛，在暖橘火光与柔金暮色的奇妙调和中，沉淀出更丰饶的醇厚色彩。他不慌不忙地摘掉隔热手套，任炭火灼热的气息随着他的动作在空气中漾开。他信步走向院子中央那张覆着亚麻布、已开始沾染夜晚露气的餐桌。
爱丽丝的目光追随着他。她看见他在桌旁唯一一张看起来坐姿更稳当些的木椅上坐下，顺手拿起几页摊放在桌面的、印刷精美的艺术书籍图册。暮色正浓重地压向书页上的油墨色块与摄影作品，那些斑斓鲜亮的色彩在迅速黯淡的光线下开始发灰。他将书页略略凑近眼前，微微眯起眼睛，脖颈习惯性地向前倾出一点弧度。这安静阅读、仿佛在时间河流中稳稳抛锚的身影，如同一帧被小心翻出的旧相片在稀薄的微光里悄然显影。
洗袜袜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放弃了那番徒劳的口水洗礼工程，正用小爪子专心致志地扒拉着奥尔菲斯的裤脚。见一时无法得到关注，它便放弃了努力，转而轻巧地跃上那张宽大的藤条圈椅，在爱丽丝散落其上的毛线外套下摆找到一个凹陷处，蜷缩进去，喉咙里发出心满意足的长叹，安稳地打起了盹。它那身卷曲的金棕色细毛在爱丽丝的驼色羊毛开衫上铺开来，像极了一朵落在厚实织物上的、小巧温软的云朵印花。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院外树梢最后一声倦鸟归巢的啼鸣提醒了爱丽丝。她像一只突然从梦中惊醒的猫，带着点初醒的迷糊，从圈椅里轻盈地站起。藤条在她动作下发出细微持久的呻吟。她径直走到面包窑旁。暮光的边界越发模糊，但窑口那块耐高温的石板边缘，依然清晰地散发着烘烤后积蓄的热度。
片刻之后，爱丽丝得意洋洋地转过身。暮色此刻柔和得不可思议，毫无保留地浸润着她。她的头发这些年里掺杂了越来越多的银丝，并非衰败的灰白，而是一种纯净如初雪的银色光芒。此刻那些蓬松卷曲的银色发卷，正被残余的夕照从身后打亮，每一丝银线似乎都在从内部喷薄出璀璨的金粉色光晕，如同精心修饰的贵金属镶边。她高高举起手里的一枚心形枫糖饼干——只是边缘略嫌焦黑，呈现微微扭曲挣扎的姿态。那枚小饼干在她手上微微颤动，像被施了魔法的小太阳，温暖的光线顽皮地在饼干边缘跳跃游动。
“瞧瞧！”她骄傲的声音仿佛穿透了岁月的薄膜，依然跳跃着年轻时的鲜活亮色，尾音顽皮地上扬，“我说什么来着？卷发老奶邪恶得很！当卷发邪恶老奶，顶顶超棒！”说到“卷发邪恶老奶”几个字时，她故意咧开嘴角，露出极其夸张、模仿邪恶魔王般的经典狞笑。
奥尔菲斯从眼前摊开的书页上抬起视线。他眼底沉积的笑意像经年发酵的蜜酒，澄澈而醇厚。光影在他深刻的眼纹里蜿蜒流淌。他未置一词，目光却穿过暖色调的空气，落在爱丽丝穿着宽松姜黄色毛衣的肩膀处。那里，清晰地印着几个形状模糊但生动异常、带着一点湿润绒毛印记的深色小点——显然是洗袜袜那湿漉漉的鼻子和小爪子反复揉蹭留下的杰作。
他放下书，温缓地站起身来。年长带来的微驼背脊舒展，让他显得愈发高大。他走向她，脚步很轻，踩在潮湿露气渐起的碎石地上几乎听不到声音。他伸出手，带着一种年深日久形成的、融入呼吸般的理所当然和轻柔呵护，手指熨帖地抚过她的肩头，仔细地将那几处被小狗口水微微浸透、压得微扁的细软毛线纤维耐心地理顺、抚平。他的指尖有着长期工作留下的硬茧和温热的体温。
“嗯，”他声音低沉下去，如同一把珍藏多年的大提琴缓缓拨动最低的那根弦，尾音拖得悠长，带着洞悉一切的包容和对这小小“邪恶”无限的爱怜纵容，“我家这位卷发老奶，可不是一般的邪恶——”他顿了顿，目光落回那枚边缘焦黑的枫糖饼干上，再抬起时，笑意满盈，几乎要溢出来，“简直邪恶得无可救药。”最后几个字化成了气息的微颤，轻轻落在她的发顶。他手指的余温停留在她那片被熨帖过的肩头，皮肤透过舒适的毛线感知到那份坚实温暖的触碰，一直暖到更深的层面。
洗袜袜早已被他们窸窣的低语和动作唤醒，一个骨碌从圈椅的温暖巢穴里爬起来。它甩动着两只小小的圆耳朵，昂起头，漆黑湿润的小鼻子充满探究地嗅闻着空气中愈发浓郁的甜香与温柔缠绕的气息，最终锁定在那烤得边缘焦脆发亮的小点心轮廓上。它毫不犹豫地迈开短小而精力旺盛的小碎步，带着对未知甜点和温暖的双重渴望，啪嗒啪嗒跑过来，用柔软的身体依恋地蹭着两位主人靠在一起的腿弯。它喉咙里立刻挤出更加粘稠、甜蜜、充满恳求意味的哼唧声，毛茸茸的短尾巴如同小马达般快节奏地摇晃起来。
斜阳沉得厉害，将巨大辉煌的背景完全熔铸进天边仅剩的一线狭长的赤金与深紫中。厨房面包窑里的炭火终于燃尽，只剩下余烬在深处苟延着微弱的明灭微光，如同深红的星辰隐现。清冽的晚风拂过庭院，带着一丝即将完全降临的黑暗特有的微凉，卷过脚下沾染夜露的石砾。然而院内小桌旁的一方天地里，暖意融融地抗拒着季节的更迭和夜色的蚕食。
奥尔菲斯拉开一张木椅，爱丽丝挨着他坐了下来。他们坐得很近，肩并着肩，身体自然倾斜着，形成一个相互依靠、无需言表的稳定结构。那枚被爱丽丝自豪展示、边缘微焦的枫糖心形饼干就放在桌中央一个朴素的白瓷小碟里，竟显出某种虔诚的仪式感。洗袜袜被安置在爱丽丝的膝头，那团温暖的重量立刻舒展开来，发出均匀的轻鼾，小小的胸膛一起一伏。
他们没再说什么重要的言语，默契地共享着这一方被黄昏完全吞噬又由内在暖意抵抗着的静谧时分。桌上的灯光并未点亮，任凭最后稀薄的自然光涂抹出空间的边界与物体的轮廓。奥尔菲斯下意识地拿起那枚焦脆的小饼干，仔细端详片刻。洗袜袜圆溜溜的黑眼珠立刻聚焦在那点心上了，充满期待地紧紧跟随。他微不可察地笑了笑，小心地掰下薄薄一小块边缘相对完好的部分，避开焦黑处，递到小狗鼻子底下。洗袜袜喉咙里发出一声急促喜悦的轻呼，粉色小舌闪电般一卷，那点碎屑便消失在它口中，只留下满足的吧唧声。
接着，奥尔菲斯才将那枚被小狗目光鉴定为“安全”的点心轻轻送到爱丽丝唇边。她毫无迟疑，张口接了。枫糖浓郁、微微焦苦与甜蜜同时在她舌尖迸开的味道让她眯起了眼睛，神情里是纯粹的、孩子气的满足感。她在薄暮微光中侧过脸望向他。
光影在那双沉淀了无数温柔光年的琥珀色眸子里流淌、变幻，像是被琥珀树脂裹挟了亿万斯年又被阳光透彻浸润的古老玻璃珠，拥有一种奇异的穿透性。她的目光落在奥尔菲斯身上时，那种专注的神采仿佛从未被漫长流逝的时间所消磨。即使是在这黯淡的光线下，那眼神依然清亮笃定，带着足以点燃整片暮色的热度。
她凝视着他饱经风霜、此刻却被一种无法描述的沉静温柔笼罩的面孔；凝视着他鬓发间细碎闪烁如同星屑的银丝；凝视着他依旧深邃、蕴藏暖意的棕黑色眼瞳；最终，这饱含热度的目光落回他手中的小半枚焦糖饼干上。笑意在她唇边层层漾开，如同石子投入无波古潭荡漾的柔缓涟漪，带着一种纯粹的欢愉和了然于心的默契。她无需言语表达的是：看，时间流淌着它固有的冰冷，但一切曾经拥有和正在拥抱的美好——这小小的温热饼干、膝上沉睡的暖炉、指尖残留的彼此触碰、眼中心照不宣的笑意…… 这些微小的光芒，始终是他们抵御一切流转与磨损的永恒壁垒。
晚风送来的凉意更深了，庭院边的槐树宽大叶片开始持续发出絮絮的低语。远处的街灯次第亮起，橘黄色的光晕在沉下去的靛蓝天幕下排开一串模糊的句点。奥尔菲斯伸出手臂，极自然地绕过爱丽丝的肩背，将她更近地揽向自己身侧。他的手掌隔着柔软的家居毛衣，温热地、稳实地搭在她肩上。洗袜袜在爱丽丝膝头睡得更沉了些，几乎像一团毫无分量的、温暖的毛绒，随着主人身体细微的靠近姿势而更加紧密地贴着主人的身体。
面包窑方向最后一点余烬的微红光芒彻底熄灭，融进了墨蓝的夜色。黑暗迅速收拢，温柔包裹了小桌旁依偎着的两人一犬。屋内流泻出的暖黄灯光将他们的轮廓投射在地上，仿佛一幅凝固的剪影画——带着些许磨损的边角，却完整、安稳而无限地延伸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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