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还是泪
雨水毫无章法地扑砸下来,撞在玻璃窗上、柏油路面上,溅开一片迷蒙的白雾。窗内,出版社高楼里灯火通明,隔绝了外界的寒湿,唯独隔不断流言蜚语细微摩擦的热意,窸窣声滑过走廊瓷砖蔓延。这些细碎的蜚语里,总少不了一个名字——爱丽丝。他们私底下唤她“金眼睛石像”:金发总是一丝不苟地盘起,抿紧的唇角似乎永远拒人于千里之外,而那双浅淡的琥珀色眸子,清冷得如同秋日凝结在枯枝上的冰凌,剔透坚硬地反射着一切,却看不出丝毫属于人类的温度。文件在她手中翻飞,步伐精确,像一台精密的仪器。
一切如常运转,直到那个被白昼灯火压缩得格外寒冷的雨日下午。她敲响了那扇贴着几张怪异黑白试稿的门扉——属于最近社里力捧却饱受争议的新锐画家,奥尔菲斯。屋内暖风机嗡嗡作响,暖意里裹着一股松节油与陈旧纸张的混合气息。他陷在宽大的旧扶手椅里,瘦削的身影几乎被堆满稿纸和书本的桌子遮掩了大半。他抬起头,棕色的头发显得有些凌乱,像是久未打理,衬得脸色在灯光下更显苍白,那双深邃的棕黑眼眸此刻也有些涣散,失了焦般看着她。
“奥尔菲斯?”爱丽丝声音清脆却疏远,“下周二截稿。定稿的图样,最好今天就定……”话音戛然而止。
她瞥见他压在厚厚画稿下露出一角的白纸,那印着熟悉的医院蓝黑徽标——一张诊断报告。那显眼的“逆行性遗忘”几个字,刺进她视线里。一些久远的碎片在她脑中飞速闪回:六年前那同样的暴雨,桥洞里浑浊冰冷、飞速上涨的河水,黑暗中少年湿透的棕发紧贴在额角,手臂勒得她生疼,他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汹涌的暗流里,深重喘息拂过她耳际……
“啊……这些?”奥尔菲斯像是才从某种昏沉里惊醒,目光扫过那露出的诊断报告,脸上显出一丝赧然,动作迟钝地将它随意拨回画稿底下,动作间扯动了一叠厚厚的速写画纸,哗啦一下滑落在她脚边。
她本能地弯腰去捡拾散落的画纸。目光掠过纸上铅笔飞舞的线条。最初的几张,是扭曲变形的古旧街道门廊,带着说不出的压抑;之后是几片模糊重叠的星空,光影缭乱如梦境碎片……她的手指冻住了。最底下那张,不再是冰冷的街角穹窿,画纸上定格的是一位凝视着某处、表情温柔又带着哀伤的少女侧脸。少女的金发如熔化的阳光铺在肩上,而她的裙摆下方却突兀地盛开着几朵蓝紫色的花朵——线条清晰、锐利,几乎是带着刻骨恨意被深深钉牢在纸页里。毛茛。传说里浸满了忘恩负义之毒的诅咒之花。
瞬间,冰冷沿着脊椎蛇一般爬升,冻结了四肢百骸。她的呼吸猛地窒住,喉咙像是被无形的手狠狠扼住,肺部火烧火燎地痛起来。六年前幽暗的桥洞里,冰冷的浊水淹至她的腰间,无边的恐惧即将吞噬她意志的瞬间,是他湿透的棕发几乎蹭到她冰冷的脸颊。她死死掐着他同样冰冷的胳膊,指甲想必深陷进皮肉里——那一刻,岸边幽微的光影里,似乎有什么蓝紫的东西在她湿淋淋的裙裾旁边一闪而没……是野花!是生长在这城市缝隙里无人照料的卑微野花,仅仅是沾到了她的裙角而已!
而如今在他心中、在他笔下,却成了钉在她肖像上的“忘恩负义”烙印?他忘掉了,忘掉了那场生死,忘掉了他双臂托起她的沉重,却把记忆的残渣、那朵无辜的花草扭曲成了如此毒辣的象征?冰封的石像似乎发出不堪重负的裂响。
“……奥尔菲斯,”她的声音干涩得自己都陌生,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刮出来的,“那些……毛茛……桥洞……”
他似乎才注意到那张画,神情怔忡。他眼神闪烁,好像正费力地在记忆浑浊的深水中打捞,最终只是浮现一种近似解脱的古怪神情,低声嗫嚅:“……像一种标记……梦里总忘不了……缠绕着那个影子……代表、代表某种背叛,我想……就像命运给出的答案……”
“命运?忘恩负义?”爱丽丝第一次在这“石像”脸上清晰地裂开一道缝隙,那不是悲伤,而是荒诞冰冷的尖利嘲讽,几乎要将嘴角撕裂般牵扯开一个无笑意的弧度,“你把在桥洞里沾湿我裙边的野花……叫做‘忘恩负义’?”
话音未落,她已经猛地转过身。椅背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甚至没有去拿椅背上挂着的外套,她像一簇被无形的怒火点燃的幽白火焰,径直冲向门口。她撞开的门扇在身后弹回,发出沉重的闷响。高跟鞋急促敲打着冰冷光滑的走廊瓷砖,如同失控的鼓点,最后消失在安全通道沉重门后黑暗的楼梯间深处,留下编辑室里愕然的空气微微震颤。
雨水在窗外下得更加暴烈,像是天地间被撕开一道宣泄的裂缝。
爱丽丝冲进混沌的大雨里。冰冷浑浊的雨水立刻劈头盖脸浇透了单薄的衣物,像无数冰冷的手拍打在身上。寒意瞬间直钻进骨缝,她却浑然不觉。她只是狂奔,朝着城市边缘那条沉睡着记忆的漆黑河水方向奔去。
风在耳边尖啸,雨模糊了视线,脚下的雨水积成水洼,每一步都溅起冰冷的水花。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又或仅仅是逃离,逃离那被钉死在毛茛花刺里的绝望的错认,逃离那个被遗忘、被扭曲的她自己。雨水顺着紧贴脸颊的金发流淌,和某种滚烫的液体混在一起,不断淌进衣领,刺骨的凉意混杂着更深的灼痛。
最终,是脚下的滞重感让她停下。泥泞不堪的斜坡踩滑了她的鞋跟。她狼狈地踉跄几步,不得不伸出手抓住岸旁一根枯死的灌木枝丫才稳住身体。眼前正是那条河——六年前那条几乎将她吞噬的河。浊黄的河水因大量降雨变得更加汹涌澎湃,裹挟着折断的枯枝和塑料袋,翻滚着令人心惊的泡沫,正迅猛地上涨,浪涛凶猛地拍击着下方幽暗的桥墩洞穴的入口,那狭窄的、熟悉得令人窒息的洞口像一张濒死的巨嘴喘息在水面之上,眼看着就要被彻底淹没。
就在这心口被巨石沉沉压住、呼吸都凝滞的时刻,一个无比急切的声音突兀地撕裂了风雨的喧嚣,敲打在她紧绷的神志上:
“爱丽丝!”
是他!奥尔菲斯!
她全身的肌肉猛地绷紧,僵硬地循声回头。岸上的雨幕里,那人影正沿着湿滑的河岸跌跌撞撞地冲下来。棕色的头发被雨水彻底淋透,紧贴在苍白的脸侧、脖颈上,身上的皮夹克和衬衣早已湿透,颜色深得如同夜色包裹。他脚下一滑,险些栽倒,却不管不顾,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她附近。
他停在离她几步之遥的泥泞里,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明显的杂音,像是被风雨撕扯坏的风箱。他脸上的表情极其怪异,介于极度的混乱和一种不顾一切的清明之间,那双棕黑色的眼眸死死盯着她,再不肯移开片刻。他抬起一只手,似乎想指向那浑浊咆哮、步步紧逼河岸的河水,又像是想指向她身后那个幽深、已被浊浪舔舐拱壁的桥洞。
“桥洞……水!梦里是灰色的,冷的!你推开了我……”他的语速快得混乱,气息急促,几乎不成句子,仿佛意识被暴烈的风雨搅碎又强行缝合,每一个字都带着撕裂记忆的痛楚,“可刚才……不是这样!不是推开!”
他的喘息声更粗重艰难,眼神却在那瞬间锐利得像要刺破雨幕,紧紧锁住她湿透的脸颊。
“是你的胳膊……像树枝一样抓着我的胳膊……死死掐着……抖得像冬天树上的叶子!”他的声音陡然大了起来,甚至压过了河流的咆哮,带着某种豁然炸开的震颤,字字如锤敲在布满尘屑的记忆深处,“是我抓着你!我拖着……我背着你……水就在鼻子下面喘气!……还有……”
他喘了一口气,猛地停顿,仿佛在急速翻涌的记忆之河里被什么东西卡住了脖子,声音奇异地变得低沉、模糊,几乎要融化在风雨和河流的嘶吼里,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梦呓般的不确定:
“裙子……裙边……是软的,擦过去……湿透了……上面……沾着……颜色……”
他艰难地搜索着,一个词几乎被唇齿间冰冷的雨水冲走。
“……一点蓝紫……很小的点……”
爱丽丝的思维几乎冻结在了那个瞬间。时间也被汹涌的河水浸泡得扭曲而绵长。不是花的印记,只是微末的颜色沾染过裙裾的一角!浑浊的河水拍打着桥洞的拱壁,那声巨响终于震碎了她心口最后一丝坚硬的冰霜。堤岸崩裂,洪流决口。长久以来强压在眼底的滚烫山洪,终因这句结结巴巴辨认出微小真实的呢喃,再无阻拦地汹涌而下,混杂着冰冷雨水漫过她的双颊,淌进颈间洇湿的衣衫中。她微微仰起头,仿佛是为了承接这滂沱天雨冲刷掉覆盖她金石的尘封坚壳。
下一秒,那件同样湿冷透骨的旧皮夹克裹上了她的肩膀。残留着体温的沉重感骤然降落,带着属于他记忆中松节油与旧纸张的味道,以及更深一层、被雨水浸泡出的某种陌生而真实的气息。奥尔菲斯就在她面前,棕黑色的眼眸不复散乱,深处被河面暴涨的水光映得闪烁不定。他笨拙地用那件宽大的旧夹克裹紧她,手指隔着湿透的布料,带着明显的颤抖,却又固执地在她肩头收紧。
雨水沿着他的棕发不断滑落,勾勒出清晰得惊人的轮廓线。他张了张口,像是试图继续剖开那扇沉重的记忆之门,却又被里面涌出的气息所堵塞,只能用那双眼睛紧紧攫住她。那眼神复杂无比——有沉沦已久的痛苦刚刚苏醒时的茫然空洞,有如释重负找到答案、却又不知如何安放答案的笨拙无措,更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哀伤,如同这条浑浊翻滚、即将淹没旧日桥洞的河流,浪翻着泥色的浊水。
汹涌翻滚的河水已经彻底拍打上旧桥洞拱券的边缘,泛黄的泡沫打着旋儿迅速蔓延至拱顶处那黑暗的狭窄角落。那个地方,六年前曾短暂地吞噬过恐惧和冰冷,也曾容纳过他紧贴在她额头上那湿漉沉重的发丝,和他胸腔里挣扎搏斗的心跳。此刻,那幽暗即将被新一场汹涌的浑浊完全覆盖、抹去。
雨还在下,无休无止。那件旧夹克的重量沉沉压在她肩上,暖意微弱却固执地渗进冰透的躯体。爱丽丝肩峰轻轻颤抖,连带着被雨水冲刷成深褐色的皮夹克表面也在抖动,汇集的水滴沿着褶皱缝隙蜿蜒流泻。
她没有躲闪,任由脸颊上滚烫的水痕无声滑落,视线掠过奥尔菲斯湿漉漉的棕发,停在他眼中那片依旧未解的、如暮色深沉般的河流倒影深处。
桥洞在风雨中悲咽,洪水无情地淹没了过去的狭小痕迹,新的、更宽阔汹涌的洪流裹挟着浑浊的水花奔腾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