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设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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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夜独行者,记得握紧你的糖纸
窗外的城市,正被一场无声的暴雨吞噬。这雨来得突兀,铺天盖地,带着一种不讲道理的蛮横,像是要把城市里那些直指天际的玻璃幕墙和钢筋骨骼统统摁进泥泞深处。雨水在巨大的落地窗上恣意流淌,分割着外面已然模糊的世界,霓虹的光斑在雨水的阻隔下,如沉入海底的、病态的磷火,扭曲、扩散,最后只剩下色彩失真的涟漪。
窗内,日光灯管冰冷的光泼洒下来,照在堆积如山的报纸、档案夹上,空气里弥漫着纸张特有的霉味与墨水的微腥。这气味曾让他清醒,如今却只觉得晕眩和恶心。奥尔菲斯的手指死死掐着桌面边缘,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发出轻微却又刺耳的“咔”声,仿佛有什么易碎的东西正在内部缓缓裂开。
这声音突兀地刺穿了办公室惯有的嘈杂——那些疲惫的键盘敲击声、听筒搁下时沉闷的撞击声、压低了嗓音却依然能捕捉到的急迫交谈声。所有属于“正常”运转的噪音。他猛地抬眼,目光掠过几个邻桌同事被惊扰而抬起的脸。那些脸上写满了疑问,或者还混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还是……纯粹的茫然?
他不知道。
“奥尔菲斯?”坐在斜对面的胖子文员,手里还捏着半块油腻的三明治,含糊不清地问,“又头疼了?还是你那烟熏咖啡见底了?吵得我心慌……”
奥尔菲斯只是缓慢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手指。指关节处那圈深深的掐痕,竟不是惯常的红色压痕,反而透着一种怪异的青灰色,如同冻结的淤泥。他盯着那几道痕迹,指尖不受控制地轻轻蹭了蹭,一丝微不可察的、仿佛湿冷苔藓的凉意渗入皮肤。
“……没事。”他声音干涩得厉害,每个音节都像是砂纸在粗糙摩擦,“昨晚……没睡好。”这借口苍白得像冬日里最后一片摇摇欲坠的枯叶。没人再追问。日光灯管悬在头顶,嗡嗡的低鸣带着令人心烦的频率,如同持续不断的威胁低语。就在几天前,不,或许是昨天?他分明看见后勤部的人踩着梯子,把这该死的灯管一根根换掉,崭新的,流泻出刺目又虚假的白光。可现在,抬眼望去,那些笔直的白色光柱,在他视野里竟不真实地晃动起来,上下翻腾摇曳,倏忽间化作一簇簇在虚空中燃烧的……惨白烛火?
幻觉?烛火?办公室怎会有烛火?
他下意识地抬起一只手,想要遮住那晃得他头晕目眩的光晕,目光却猝不及防地落在自己的指甲上。指甲边缘,那里不知何时裂开了几道极细的缝隙,细微的痛感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可就是从那微小的缝隙里,探出了几缕极其稀疏的东西,细若发丝,颜色是一种绝不属于人类皮肤的——带着污迹的灰白色。绒毛?他用另一只手粗暴地捻了捻那地方,一阵尖锐的刺痛袭来,指尖又沾染上一点粘腻的冰凉触感,仿佛被揉碎的腐败落叶渗出的汁液。
胃袋猛地翻绞起来,一股强烈的、生理性的厌恶感沿着食道直冲喉头。饥饿感却同时凶猛地席卷上来,像一头被囚禁许久的猛兽在他腹中咆哮挣扎。他迅速低下头,额头几乎碰到冰冷的桌面。近在咫尺的桌上,杂乱堆叠着新近校样的新闻纸。那些印刷符号在他眼里跳动、扭曲,如同有了生命的微小爬虫。一种荒谬绝伦却强烈无比的念头攫住了他——咀嚼它们!撕下那坚硬粗糙的一角,塞进嘴里用力撕咬、碾磨,仿佛那粗糙的纤维能填补此刻灵魂深处正飞快扩散的巨大窟窿!
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纸墨腥气霸道地占据了他的口鼻。他甚至感觉到了纸张被唾液濡湿后特有的韧性,在齿间顽固地抵抗着他的撕咬。可怖的吞咽感是如此清晰。
“嘿!奥尔菲斯!”
一声带着惊愕的喊叫,如同鞭子抽打在沉滞的空气里。是坐在他对面隔间的玛莎。她的位置正对着他那张桌子。
“我的老天……你……你在干嘛?!”玛莎圆胖的脸上,那对小眼睛里盛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和一种类似看着精神病人的厌恶,目光死死锁定在他嘴角可能残留的、细微的、深色的墨迹或纸屑上。
办公室里那仅剩的嘈杂彻底消失了。几十道目光如同探照灯,齐刷刷地聚焦过来,凝固在他身上。空气凝固成冰,那嗡嗡作响的日光灯声音变成了刺耳的蜂鸣。目光像冰冷的针,密密麻麻扎进皮肤。他喉头发紧,太阳穴突突直跳,几乎要炸开。
“没事。”他的声音像被砂纸狠狠磨过,每一个字都渗出沙砾般的干涸,“有点饿……低血糖。”他胡乱地抬手,用袖子粗暴地擦了擦嘴角。纯棉的布料扫过皮肤,那里传来一阵麻木,几乎感觉不到触感,仿佛擦拂的是一块早已失去生气的木头。
他从椅子里猛地站起,动作突兀得像被什么无形之力硬生生拔起。椅子腿和金属地砖摩擦,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在死寂的房间里被无限放大,带着歇斯底里的意味。他没有再看任何人,僵硬地转身,撞开旁边一张堆满文件的办公桌,纸张哗啦一声散落在地。
无人阻拦。所有的声响都随着纸张散落的声音而停滞。只有他急促、凌乱得如同落荒而逃的脚步声,穿过那片令人窒息的目光焦点区,“啪嗒、啪嗒”地敲打着地面,在走廊尽头被那扇厚重的黄铜门框吞没。
推开那扇沉重的、镶嵌着黄铜把手的玻璃门,冰冷的、混着浓重湿意的风立刻扑面而来,灌了他一脖子的水汽。户外暴雨的喧嚣瞬间取代了办公室那种粘稠的寂静,以一种近乎粗暴的蛮横拥抱了他。门在他身后沉重地合上,隔绝了里面那个摇摇欲坠的世界。
他站在人行道残存的狭窄干燥地带,背靠着冰冷潮湿的石墙,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像是有冰冷的碎玻璃碴子刮过肺叶。雨水在脚下形成浑浊湍急的溪流,裹挟着枯叶、烟蒂、被撕碎的传单碎屑,狼狈不堪地奔向未知的低洼处。车辆在他面前呼啸而过,泥水飞溅,车灯的光柱被浓密的雨幕切割得支离破碎,在他涣散的瞳孔里留下短暂燃烧过的残影。
去哪里?家?那空荡荡的公寓早已失去了意义。报社?他狠狠闭了一下眼,黑暗中浮现出玛莎那张惊愕交织着排斥的脸。
只有一个地方了。那个盘旋在他破碎思维中最危险的深渊边缘——“错误区块”。
这名字仿佛带着某种腐蚀性的物质,每一次在脑中回响,都让他的太阳穴抽搐般剧痛,胃袋也跟着揪紧。城市的阴影深处,流传着关于那片混乱区域的只言片语。据说它没有固定坐标,是一个流动在法规与秩序罅隙里的城市毒瘤,如同藏在庞大机体内部反复溃烂、再生的坏疽。那是醉汉、流浪者、逃避债务和法律制裁者最后的、最肮脏的温床,一个被主流视线刻意遗忘和排斥的角落。任何试图探索它的努力,都无异于将头伸进一片覆盖着甜美糖霜的流沙陷阱。
奥尔菲斯清楚地记得,爱丽丝——那个拥有阳光般灿烂金发和琥珀般剔透眼眸的女记者,在一场突如其来的、持续了一整夜的雷暴过后的清晨,带着一种异样的兴奋冲进他的办公室。她的发丝凌乱地粘在汗湿的前额,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是捕到了重大猎物的猎手,闪烁着锐利而亢奋的光芒。
“奥尔菲斯!”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错误区块’!找到新线索了!这次……这次可能揭开它运作的核心!”她的指尖还残留着雨水的气息,用力地攥着一张被雨水晕染开墨迹的纸条。
她只留下一句话和一个充满孤注一掷意味的眼神。当时窗外残存的乌云低沉地压着城市轮廓线,雷声在远山低徊滚动,发出沉闷压抑的叹息。
“等我回来!”她语气坚决,不容置疑,仿佛已经看见了胜利的曙光。“很快。”
“等我回来”……这四个字,成了断线的风筝,坠入记忆的深渊。“很快”却拖成了模糊的噩梦周期。
奥尔菲斯抬手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手指无意识地抚过后颈。指尖下,一块皮肤仿佛被冰块烫过,触感麻木得不自然,更让他脊背发凉的是,似乎有什么极为细小的、针尖般的凸起正在那里无声地滋生……像是某种冰冷的、不属于他的东西在破皮而出。
不能再等了。一丝残存的冰冷理智在脑海中嘶喊。时间像指间流沙,快抓不住了。他必须走进去,走进那片黑暗森林。
他需要一件“破门锤”。
奥尔菲斯猛地直起身,雨水模糊的视线艰难地在长街对面的霓虹中搜寻。隔着重重雨幕,一爿被油腻灯光包裹着的当铺招牌在灰暗雨色中顽强地亮着。他冲进雨里,每一步都踩得积水四溅,仿佛奔向的不是当铺,而是唯一生还的船票。
当铺内部光线幽暗混杂着灯泡刺目的白光,空气中塞满了尘埃、陈木头、湿衣物久久未干的闷馊味、廉价的机油味,还有一种旧金属特有的冷硬腥气。柜台后面坐着的肥胖男人,脸上的褶子层层叠叠,油光锃亮。他抬起惺忪浑浊的眼皮,慢悠悠地瞟了一眼奥尔菲斯递过来的东西——一枚镶嵌祖母绿的白金古董怀表。冰冷的表壳,精致的雕花,祖母绿纯净深邃得如同凝固的冰湖。是他家族传下来唯一还算是值钱的念想,是他曾经视若珍宝、贴身佩戴的遗物。
油腻的胖老板伸出厚墩墩的手指,捏起怀表掂了掂,指甲缝里沾着不明的黑色污垢。他用漫不经心的语调报了个数字,低得像是从地窖里冒出来的寒气,带着惯性的轻蔑和贪婪。
“值这个价?”奥尔菲斯的声音像是被砂石堵住,低沉而嘶哑。他没有抬头看那老板的脸,目光死死钉在那枚被油腻手指玷污的怀表上。那块冰凉的祖母绿,曾无数次贴在他的胸口,汲取他的体温,此刻却让他感到一阵剧烈的、濒临呕吐的厌恶。胃里的空洞感再次凶猛地翻涌上来。
他没有时间再讨价还价。时间在疯狂流逝。他没有等老板反应,只从那低得可笑的报价里挤出一个沙哑的音节:“行。”随即,他指向展示柜角落里一堆锈迹斑斑、满是污垢的废铁,“那根撬棍。”
胖老板那浑浊的小眼睛里闪过一丝困惑,但贪婪占了上风。他慢吞吞地挪动肥胖的身体,弯腰从玻璃展柜深处拖出那件沉重的凶器。冰冷的、带着油污的金属管身沉重地落入奥尔菲斯手中,那沉甸甸的分量和上面凝结的深色锈迹,让手心传来一阵直达脊骨的、类似死物的冰凉触感。那凉意仿佛有生命,沿着他的手臂蜿蜒而上。
他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那枚被丢在油腻柜台上的怀表,径直拉开沉重的门帘,再次没入城市滂沱的雨夜之中。撬棍坚硬冰冷的棱角紧贴着他的掌心,随着脚步的移动摩擦着,发出沉闷的咔嗒声响。每一次与地面的轻微磕碰,都沉重地砸在他的胸口。祖母绿的冰冷湖水终将彻底淹没他。
暴雨毫无停歇之意,像一场永无休止的浩大葬礼。雨水冲刷着街道,汇聚成浑浊湍急的黑色溪流,在低洼地带打着绝望的旋涡。他逆着城市的“潮水”流向,往城市根基被常年浸泡、腐蚀最严重的地方艰难跋涉。
空气里的气味变得越来越复杂,或者说,越来越污浊。垃圾酸腐的馊味、未经处理的下水道浊气、废弃油脂在雨水浸泡后散发的恶心油腻感,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大量堆放的化学原料泄漏产生的刺鼻辛辣……所有这些气味混杂在湿润得令人窒息的空气里,被暴雨搅动、发酵,织成一张足以粘住飞虫的污秽之网。
“错误区块”没有明显的界限,更像是一种气场,一种缓慢但确实存在的变化。坚硬的柏油路面逐渐变得坑洼不平,积水之深已超过脚踝。两旁那些原本方正规矩、灯火通明的大厦外墙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穷无尽的、胡乱搭建的低矮建筑——锈蚀得如同巨大铁皮罐头般的仓库、墙壁被霉斑和涂鸦彻底占据的废弃厂房、以及一些用彩色塑料板、生锈铁皮和腐烂木板七拼八凑起来的、结构诡异得如同某种外星巢穴的临时棚屋。巨大的阴影相互倾轧,轮廓模糊地消融在无边无际的雨幕里。一些建筑物的轮廓被雨雾扭曲,膨胀、收缩、倾斜,仿佛正痛苦地融化变形。
巨大的霓虹灯牌如同失血的巨人轰然倒塌,巨大的金属骨架和碎裂扭曲的玻璃管散落一地,浸泡在浑浊的水洼里,微弱地闪烁着垂死的、诡谲莫辨的流光,像是某种深海巨兽发出的、引诱猎物的陷阱信号。那光芒断断续续,如同即将熄灭的生命烛火,在雨幕中拉扯出一片片光怪陆离、扭曲破碎的暗影。它们投射在被雨水冲刷得湿滑的墙壁上,投射在积水的倒影里,变幻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