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声音也彻底异于外界。城市的律动——车辆的呼啸、人群的嘈杂、远处模糊的音乐——被一层厚厚的水膜隔绝,只剩下暴雨无休止的、震耳欲聋的敲击声。在这巨大的背景音下,一些更近、更诡异的声响贴着地面弥漫开来:某些不知名的金属在雨水侵蚀下断裂、摩擦,吱嘎作响;浑浊水流在堵塞的下水道口愤怒地打着旋涡,发出沉闷恶毒的咆哮;风穿过千疮百孔的建筑空洞,呜咽如泣,夹杂着若有似无的、无法分辨是金属刮擦还是破碎呻吟的怪声。风声在废弃管道的尽头游移,带着一种空洞的、持续不断的哭泣音调,每一次停顿都如同猎食者的短暂屏息。
最深的恐惧并非源于那些具体的声响,而是那粘附在每一滴雨水、每一缕气流中的,巨大到令人窒息的空洞感。仿佛这座城市巨大机器在这里彻底瘫痪、死亡,只留下一副被腐蚀殆尽的朽烂外壳。一种无形的、冰冷的、彻底虚无的存在感弥漫在每一个角落。
光线是这里最深的绝望。没有一盏真正意义上的“灯”存在。那些曾经辉煌的路灯,灯罩早已破碎不堪,扭曲的金属骨架裸露出来,狰狞地刺向天空。一些不知从哪家废弃工厂内部透出的、病态的青白色或者黄绿色的光晕,稀薄得如同幽灵的呼吸,在积水上投下幽深的倒影,晃晃悠悠,捉摸不定。浓重的黑暗在灯光无法触及的角落张牙舞爪,像凝固的血块,将一幢幢建筑啃噬得只剩模糊、畸形、蠢蠢欲动的轮廓。每一处阴影都深不见底,仿佛隐藏着无数只窥伺的眼睛。偶尔,极其遥远的地方会有极为微弱的火光一闪,橘红色的,瞬间又熄灭,快得像是某种巨大生物眨了一下眼,又或者是坠落的流星碎片在无望地燃烧,划破黑夜而后死亡。那转瞬即逝的光点投下的巨大阴影,带着狰狞的爪牙,扭曲地在布满污水的墙壁上扑过。
他靠着残存的、极其稀薄的理智定位,艰难地辨识着这片废墟迷宫。那是从爱丽丝留下的零碎手稿碎片中拼凑出的方向——废弃印刷厂南侧断头路尽头,左转经过污水弥漫的下沉广场,然后……那印刷厂的轮廓终于在前方出现。巨大的厂房结构依稀可辨,只是表面已爬满了黑绿色的苔藓和暗沉的水渍,巨大的破洞如同被某种蛮力撕裂的口器,贪婪地吞噬着无边的雨水和黑暗。
他朝着那仿佛张着黑色巨口的破洞走去,脚步机械,身体沉重得像灌满了铅。每一步踩在淹没脚踝的积水中,都冰冷刺骨。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令人几欲作呕的甜腥气,混杂着浓重得化不开的铁锈味和纸张霉烂腐败的气息。这味道……一种冰冷滑腻的触感悄然爬上了他的脊背。
撬棍冰冷坚硬的棱角几乎嵌入他紧握的掌心。他需要光源。手伸进冰冷湿透的风衣内袋,摸索着那只沉甸甸的、电量所剩无几的警用强光手电。这是他几天前趁保安不在,从那家混乱报社器材库里“顺”出来的唯一一件硬家伙。现在,冰冷的金属外壳沾染着他的体温,却也浸满了外面世界的雨水。
就在这时,手电筒的光束无意间扫过他紧握着撬棍的右手。指关节的皮肤下不再是人类皮肉的质感,而是被一种奇异的东西占据——像是一层极其稀薄、半透明的膜状组织下,有什么东西在躁动,如同被束缚的无数微小种子即将破壳而出。皮肤本身变得异常干燥紧绷,却泛着一种类似冷金属的、毫无生命光泽的暗青灰色。这种变化无声无息,像黑暗本身一样迅速蔓延吞噬。
绝望如同冰水浇下。他甚至感觉不到恐慌,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麻木。最后的审判时刻到了。他猛地咬紧牙关,喉头滚动,咽下那混合着雨水和绝望咸腥的铁锈味。手电筒沉重的金属外壳抵在掌心,仿佛最后的锚点。
就在他即将按下开关的瞬间——
一点微光。
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微光,从那巨大厂房内部最深处、最绝对的黑暗中心,极其突兀地闪现了一下。
仅仅是极其短暂的一个光点,却又像是被施了魔法,牢牢钉进了奥尔菲斯混沌翻涌的瞳孔深处。那不是厂房深处任何已知的、病态的冷光——青白、惨绿、或是垂死的霓虹。那一点微光,带着一丝极其微弱的、若有似无的暖意。虽然微弱得随时会被无尽的暴雨和浓墨般的黑暗吞噬,却偏偏呈现出一种……
纯粹的金色。
纯粹,澄澈。
在奥尔菲斯被混乱和濒临异变撕裂的思维里,这微弱的一闪,强行撬开了一条通向过去那坚固河堤的缝隙!
是报社那个暴雨如注的夜晚!狂风如同暴怒的巨兽,疯狂地撞击着老旧的木窗框,窗玻璃剧烈震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窗外是肆虐的雷暴世界,闪电将室内照得明灭不定,雷声在头顶炸开,震得脚下的地板都在颤抖。
编辑部内一片狼藉。刚刚处理完一桩震动城市、险些酿成不可挽回舆论风暴的紧急公共危机。所有人都瘫坐在各自的混乱里,脸色灰败,如同劫后余生的幸存者。
新人入职仪式被这肆虐的天气打断,却又在这片狼藉中重新拾起。临时找来的几支粗白蜡烛是唯一的光源,插在倒扣的咖啡杯里,橘黄色的火焰在风中执着摇曳,竭力跳动着,在那一个个疲惫不堪的面孔上投下长长的、不安定的晃动阴影。
角落里,那个新来的实习记者,也是唯一的女性,正被几个满脸劫后余生的老记者簇拥在中间。他们用疲惫的声音,磕磕绊绊地引导她念完那冗长而庄严的入职宣言。
“……我自愿加入新闻的战场,捍卫公众的知情权力,如执炬火于黑暗,纵微弱亦不屈……”
年轻的女声透过嘈杂的风声和雨声传来,带着初生牛犊的清亮,也夹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因紧张而产生的细微颤音。
奥尔菲斯就站在靠近窗边的阴影里。雨水密集地敲打着玻璃,噼啪作响。他在等待混乱彻底平息。他看到她站在摇曳不安的烛光中心。蜡烛暖黄的光晕温柔地拥抱着她。她刚刚宣誓完毕,脸颊因激动和疲惫而微微泛着红晕,嘴唇有些发干。然后她转过头,目光穿透室内那些晃动的人影,穿透那昏暗跳跃的光线,不经意地望向他这边。
就在那微末的时刻,摇晃烛火的光芒骤然被收拢于她的眼底。那双眼睛在跳跃的暖光映衬下,清澈,明亮,带着一丝完成重大事件后松弛下来的、纯粹的好奇。它们在那昏暗中闪烁着纯粹的金色光泽。烛火的暖调被彻底吸收进去,凝聚成最为纯粹、仿佛能穿透灵魂的——
琥珀色的光。
暴雨隔绝了世界,只有她那惊鸿一瞥留下的、凝固在瞬间的琥珀光痕。此刻,在这世界角落最深最恐怖的黑暗里,那微弱的金芒再次点亮。幻觉?记忆的碎片?濒死前的虚妄慰藉?
不!不!那光点没有熄灭!
极其短暂的、闪烁了一下之后,它再次艰难地、执着地在同一片黑暗深处微弱地亮了起来!如风暴夜海中的微光灯塔,仿佛是在回应着他被瞬间攫住的心跳。那微弱而坚定的暖光,不是幻觉!它就在前方,在那座巨大腐烂的钢铁骨架的核心深处!
胸腔里那颗心脏剧烈地、像是被重锤擂鼓般撞击起来,滚烫的血液瞬间冲上僵冷的四肢百骸。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漂来的浮木!
他失去了撬棍。沉重的金属管身从僵直的手掌中滑落,砸进脚下浑浊粘稠的泥水里,发出沉闷的“噗通”声,激起的黑色污水溅湿了他的裤脚,也丝毫没有撼动他的注意。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怎么跑了起来,只知道四肢被一股巨大的力量驱使着,向着那黑暗中唯一的光源狂奔!冰冷的空气猛烈灌入他剧痛的肺部,混合着那无处不在的腐臭,带来一种尖锐的刺痛感。地面是粘稠湿滑的泥泞,还有散落的碎砖断瓦、扭曲生锈的铁片,无数次将他绊得踉跄向前扑倒,冰冷刺骨的积水拍打着脸颊。可他每一次都挣扎着爬起,目光如同熔铸在那一点微弱的金色光芒上,那是沉入永夜前唯一能抓到的星光。
那点微光似乎越来越近,又似乎原地不动。光芒开始在他眼中晕散,如同隔着蒸腾的水汽和粘稠的泪液,视野边缘泛起一层血丝浸染的、不断收缩扩张的诡异猩红。一股浓重的、带着铁锈和纸张霉变的腥甜气息霸道地涌上喉咙口,强烈的呕吐感让他弯下腰猛烈地干呕,身体像弓弦般绷紧,发出痛苦的、如同破风箱抽拉的嗬嗬声。冰冷的汗水混杂着雨滴,顺着额角浸染后颈那片麻木的皮肤,那里细小如针尖的凸起仿佛在灼热而隐秘地蠕动。
最后一段路程,完全凭借着直觉在爬行。手脚并用,指甲刮擦着冰冷坚硬的水泥地面,蹭掉泥污和不知名腐烂物,留下些微暗红的印迹。
终于,他滚过了那个倾斜的巨大金属门框上冰冷如同墓石的门槛,猛地扑倒在地。掌心传来碎石尖锐的刺痛,他浑然不觉,只是猛地抬起头。
微弱的光源,就在不足五米之外。
一支粗短的白色蜡烛,被一个透明糖纸小心地包裹着底部,艰难地支撑在积水的边缘一小块凸起的硬物上。橘黄色的烛火稳定而安静地燃烧着,它的光芒极其有限,只能照亮周围不到两尺的范围,却足以清晰地映照出它旁边半蹲着的那个人影。
雨水濡湿的金发凌乱地贴在苍白的脸颊和脖颈上,几缕粘在前额,沾着污泥,却依然在烛光下闪烁着被濡湿后更深的金色。她身上的白色长袖棉质衬衫沾满了暗色的污迹,牛仔裤膝盖处磨得破损不堪。她就半蹲在那里,微弓着背,低着头,专注而仔细地用一些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细线绑着脚踝处严重磨损的帆布鞋带。她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筋疲力尽后的机械麻木。她的肩膀微微颤抖着,每一次呼吸都很轻,带着一种压抑的、近乎窒息的隐忍。
那专注的神态,那低头的弧度,那微弱的烛光勾勒出侧脸柔韧坚毅的线条……那张脸刻在他灵魂最深处,无数次在噩梦里辗转沉浮!火焰无声跳跃的光晕,仿佛全部被收束进她微微抬起的那只眼睛里。她正看着突然闯入的他。那眼神里有茫然,有瞬间的惊疑,有深重的、几乎吞噬一切的疲惫……但最深处,那种如同在熔炉中淬炼了无数次、被剥离了一切杂质后留下的坚韧,并未熄灭。那是被烛火点燃的、纯粹的——
琥珀色的光。
“奥……尔菲斯?”
爱丽丝的声音沙哑破碎得厉害,像是两块生锈的金属片在摩擦。她撑在地上的那只手,手指关节同样因为用力而发白,指尖深深陷进潮湿冰冷的泥泞里。那双琥珀色的眼瞳在摇曳的火光中定定地看着他,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情绪——难以置信,瞬间升腾起的强烈希冀,又被更深更浓的恐惧压下去,最终凝固为一种濒临破碎边缘的、无比锐利的审视。
“真的是……你?”她试图撑起身体,绑好的鞋带又松开了。动作牵动了什么,她猛地倒吸一口冷气,身体无法控制地向旁边歪斜了一下,带起脚踝处一阵剧痛,脸色煞白得如同被雨水冲刷的灰烬。她的嘴唇在微微颤抖,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被磨砺过的痛楚,“……你怎么……会在这……地方?” 话音未落,她的视线落在他被泥水和污渍覆盖的、僵直得如同铁铸的右手上。那右手手背上,皮肤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惊的青灰色,几道深深的裂口如同龟裂的旱地,一些灰白色绒毛从那缝隙间探出,在昏黄的烛光下,微弱地反着毫无生气的冷光。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那种纯粹的琥珀色光泽瞬间被巨大的惊恐冲散。身体剧烈地一震,如同被无形电流击中。
“你……”她的声音戛然而止,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只余下不成调的粗重抽气声。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狠狠抠进地面冰冷的湿泥里,关节绷紧得快要断裂。那双眼中最后一点暖色彻底湮灭,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绝望和……一种令人心碎的疼痛。
“来不及了……”爱丽丝的声音几乎被急促的喘息淹没,每一个字都像在破碎的边缘。她挣扎着,仿佛耗尽全身力气般猛地站起来,动作因为虚弱和疼痛而剧烈摇晃,差点带倒那圈唯一的光源。那包裹着蜡烛底部的糖纸在微弱气流中簌簌轻响,像是叹息。
她用那只刚刚绑好鞋带、同样沾满污泥的手,狠狠地去擦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的水痕,动作带着一种绝望的粗暴,在苍白的皮肤上留下几道清晰的红痕。再看向他时,那双被泪水冲刷过的琥珀色眼睛里,所有的惊悸、混乱、不敢置信都沉淀下去,只剩下一种濒临崩溃边缘的、不容置疑的决绝。
“站起来!”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破开雨幕,如同鞭子狠狠抽在凝滞的空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站起来,奥尔菲斯!”她一步跨上前,冰凉的、沾满污泥的手指带着强硬的力道,死死地攥住了他的右手手腕。那触感,冰得如同一块刚从寒潭底捞出的顽石,完全不是人类血肉应有的温度,更可怕的是那从皮肤深处透出来的僵硬和冰冷。她纤细的手指用力,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将自己最后一丝力量通过这冰冷的连接灌注进去。
接触的瞬间,一股陌生却汹涌的浪潮毫无预兆地撞进了奥尔菲斯混乱不堪的脑海深处!
不是模糊的烛火,而是极其清晰的、一个暴风雨肆虐的清晨——
狭窄逼仄的报社储藏室里,弥漫着纸张、油墨和过期食品的怪味。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光线昏暗,只有一扇窄小的、布满灰尘的透气窗透进外面雷暴过后的惨淡天光。爱丽丝重重关上身后的门,隔绝了外面隐约传来的嘈杂人声。她猛地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刚才办公室外那种亢奋和激动。她的金发被雨水完全打湿,几缕紧贴在苍白的颊边,呼吸急促而紊乱。那琥珀色的眼睛是滚烫的,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愤怒和强烈警告的火焰,死死地钉在他脸上,像是要将他烫穿。
“奥尔菲斯!看着我!”她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逼出来,带着强烈的嘶声,像是在极力压制某种即将爆发的恐慌,“‘错误区块’……谁告诉你的?!你凭什么认为你知道?!那个地方……”她猛地停顿,似乎被无形的恐惧扼住了喉咙,急促地喘了口气,才用更低、更急迫的声音嘶吼道,“它不是什么‘地方’!它是活的!它能吃掉你!骨头渣子都不剩!答应我……求你了!别去!忘掉它!绝对不要走进去!”她猛地凑近,鼻尖几乎要碰上他的。潮湿冰冷的雨水气息混杂着她身上特有的、类似柠檬草的味道扑面而来。他清晰地看到她眼底那片炽热的琥珀色光芒深处,压抑不住的恐惧正在疯狂翻滚,像一个被困在风暴中心的漩涡。
那汹涌的记忆碎片只持续了一瞬。冰凉的手指正死死攥住他的手腕。冰冷的绝望感如同亿万根细针扎进他混沌的知觉。眼前爱丽丝沾满污泥的、紧抿着的苍白嘴唇不断颤抖。
“……求你了……”
记忆中她绝望的嘶吼声仿佛还在耳边嗡嗡作响。
“……答应我……绝对不要走进去……”
“我……答应……”他喉咙里逸出浑浊、滞涩得如同淤泥挤压般的声音。那根本不是自己的声音,而是某种来自深水怪物的、破碎的回响。他感到冰冷的泥水正从脖子后面那条裂开的后颈缝隙里渗入,刺激着下面那些冰冷发胀的凸起,让他控制不住地想扭动身体。
“……那你还愣着干什么!”爱丽丝的声音再次像鞭子一样劈过来,彻底击碎他所有飘荡的思绪。她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毁灭的疯狂,“你要烂在这里吗?让它……完全取代你吗?!”她的目光瞥向他身后那片巨大的、充满不祥气息的黑暗空洞,“快走!”
爱丽丝几乎是拖着他,以惊人的意志力拖着他那只僵冷的手臂,脚步踉跄却目标明确地朝厂房深处更浓重的黑暗疾走。那只小小的蜡烛被她飞快地抓在手中,火焰剧烈地摇晃着,昏黄的光晕如同垂死挣扎的飞蛾,紧紧圈住他们脚下方寸之地。
绕过巨大的冰冷金属梁柱,避开地面歪斜狰狞的钢筋断茬,穿过一条仿佛被某种巨兽生生撞塌的通道。烛光摇晃不定,在身后投下巨大扭曲、如同追逐恶鬼般的晃动阴影。每一步踏进冰凉刺骨的积水里,都带起令人心悸的哗啦声。冰凉的空气灌入肺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铁锈尘埃味道,刺激得他控制不住地想要呕吐。胃里空无一物,只剩下尖锐的抽痛和那股几乎要烧穿喉咙的浓重甜腥气。意识摇摇欲坠。
“这边!”爱丽丝急促的声音在狭窄的空间里碰撞回响。她拖着他猛地向右拐。坍塌的水泥板和巨大的废弃印刷滚筒构成了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在这片角落的尽头,竟然出现了一扇金属防火门。
门是沉重的暗哑铁灰色,布满斑驳红锈和撞击凹陷的痕迹,镶嵌在一面看上去还算完整的厚重水泥墙里,不仔细看几乎要和墙体融为一体。门把手上覆盖着厚厚的锈迹,看上去冰冷、古老、死寂。
爱丽丝没有丝毫犹豫。她松开攥着他手腕的手——那几根纤细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冰凉发麻,皮肤上甚至留下了被冻伤的指印般的青痕——将手中那唯一的烛火飞快地塞进他僵直的手里。蜡烛滚烫的蜡泪滴在他的手背上,烫得皮肉微缩了一下,那点刺痛反而带来一丝转瞬即逝的清醒。随即,她双手一起用力,狠狠握住那把沉重的、遍布锈蚀的铁质门把手。
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有死力的爆发。“嘎吱——嘎——吱——!”
锈蚀咬紧铁轴的声音无比刺耳,像是骨头碎裂摩擦。她紧咬着下唇,身体后倾,用全身的重量拼命往下拽。牙齿深陷进苍白的唇瓣,留下清晰泛白的印痕。那巨大的金属摩擦声在空旷死寂的厂房内部激荡出令人牙酸的回响,如同绝望的呼号。
终于,伴随着一声沉重的、仿佛来自地层深处的叹息,“哐当!”
门被拉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缝隙。一股混合着更浓重灰尘、机油和深层封闭霉腐气息的冰冷气流,如同来自墓穴的叹息,扑面而来,吹得手中的烛火疯狂摇曳,几乎瞬间熄灭!那微弱光线下,隐约可见一条向下延伸的狭窄楼梯轮廓,沉入更加深不见底的黑暗,如同怪兽大张的喉管。
爱丽丝没有停息。她回转身,那只冰冷却无比坚定的手再次用力抓住他的手臂,那力度大得几乎要捏碎他冰冷的骨头。她琥珀色的眼睛在剧烈晃动的烛光下异常明亮锐利,像淬火的钢:“跟着我!快!”声音短促有力,不容置疑。
楼道狭窄,仅容一人通过。台阶陡峭冰冷,铁质的,不少地方扭曲变形甚至塌陷。往下走了几级,仿佛就与外界那个暴雨肆虐的、巨大的腐坏世界彻底隔绝开来。周遭死寂得没有半点声音,连雨水都被挡在外面,只剩下他们急促、压抑得如同临刑前囚犯的喘息声,在密闭空间里被无限放大,碰撞在冰冷生锈的墙壁上,清晰得令人毛骨悚然。手中的烛火只能照亮脚下极近的一小片区域,映着脚下残缺扭曲的台阶边缘、以及墙壁上蔓延的、如同凝固血管般的污秽锈迹。
爱丽丝走在前面,一手扶着冰凉湿滑的墙壁,另一只手紧紧反伸向后,死死地攥住他同样冰冷僵直的手臂,那紧扣的指节没有丝毫放松。她没有丝毫犹豫,脚步快得惊人。每一次踏在冰冷变形的台阶上,都发出沉闷的回响。
楼梯深不见底地向下延伸,仿佛没有尽头。烛光的边缘在不断被压缩的黑暗中剧烈跳动。墙壁上的冰冷粘稠感透过单薄的衣物渗入皮肤。胃里的绞痛像是有火在烧。那股浓得化不开的、混合着铁锈和某种甜腻物质的腥甜气味在鼻端挥之不去,仿佛要钻入骨髓。
突然——
前方带路的爱丽丝脚下猛地一滑!
“啊!”一声短促的惊呼。她的帆布鞋底在扭曲台阶边缘的锈蚀处踩空,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整个人猛地向下扑跌!那只一直紧紧攥着他手臂的手在慌乱中本能地试图抓住墙壁。
他僵硬的右手臂被这股巨大的、向下牵扯的力道猛地拽了一下。咔嚓!一阵仿佛骨骼错位般的剧痛沿着右臂瞬间窜入大脑!如同被点燃的导火索,他混沌的意识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被这剧烈的刺激猛地惊醒了!
混乱的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流冲垮了脆弱的水坝!
这一次,不再是摇曳的烛光与暴雨交织的清晨!
画面稳定而清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