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囚徒与琥珀色的野火
雨,像是永远也下不透似的,敲打着格里森庄园灰败的玻璃窗,滴滴答答,绵密如一张巨大细密的网。空气里是经年的灰尘与木头朽坏的味道,混合着角落里盆栽植物因过度潮湿而滋生的、腐烂的甜腥气。时间在这里流淌得格外缓慢粘稠,像陈年的蜂蜜,或者——更确切地说——像凝固的血块。这是奥尔菲斯被“偷来”的第五个年头。
他栖身在靠近阁楼的、一间极狭小的佣人房里,远离主屋的喧嚣,也远离那种时刻追随着他的、名为“秩序”的冰冷视线。油灯的光晕昏黄暗淡,勉强照着他伏案的身影。少年的肩胛在薄薄的旧衬衫下显出清晰的轮廓,微偻着,像个背负沉重无形的壳。
他紧握着一支磨损严重的羽毛笔。那笔尖早已磨秃,深黑、浓稠得如同结痂血液的墨水,在另一本空白的、质地同样粗糙的簿册上,深深扎下,用力划刻。不是书写,更像是某种徒劳的、带着绝望力气的挖凿。纸页发出低微、尖锐的呻吟,几乎要被撕裂,墨水凝聚成粗粝的刻痕,歪歪扭扭地反复写着同一个名字:
【奥尔菲斯】。
是他自己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仿佛这样用力地镌刻,就能确证自身存在的重量和真实,就能对抗那种无处不在的消融感——像是清晨草叶上的露珠,太阳一照,便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一丝近乎扭曲的快意在他心尖悄然绽开,又迅速被更庞大的空虚和不安吞噬。他活下来了。活过了那个注定属于死亡的苍白冬日的尾声。
记忆中的严寒针砭肌骨,雪片像冰冷的刀刃切割着皮肤。年幼的他缩在肮脏逼仄的贫民窟墙角,高烧耗尽最后一丝气力,肺部像个破败的风箱,每一次艰难的抽动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死亡如潮水般涌上脚踝、膝盖、胸口,带着刺骨的寒意和令人作呕的寂静污浊。视野里灰茫茫一片,人声、市声像隔着一层厚重浑浊的玻璃,模糊而遥远。
然后,死寂中,他听见一种截然不同的声音——鞋跟清脆利落地敲击在冻硬的路面上。一步,又一步,从容得不该属于那条污秽的小巷。
他被一种说不清的力量支配,挣扎着抬起沉重的眼皮。视线勉强聚焦——首先闯入视野的是一抹极其耀眼的金,像是残冬里一道劈开铅灰云层的阳光突然落地。那金子般的长发没有盘成刻板的发髻,也没有任何沉重的珠宝束缚,只是简单束在脑后,一些不安分的发丝调皮地逃逸,在凛冽空气中跳跃闪动。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奇异的、让人想起雨后新草切割后的青冽气息,很淡,却奇异地压倒了周围所有的污浊气味。
然后,他撞进了一双眼睛。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浓密的睫毛下,透出的不是冰冷昂贵的宝石光泽,更像是…凝固的金黄蜂蜜,抑或是深秋林间傍晚被最后一缕夕阳点燃、透明而炽烈的琥珀。那里面有光,绝非温顺驯服的烛火,而是跳跃奔突、带着野性的火焰,还有碎裂星辰般的明亮光点在其中闪耀跃动,仿佛倒映着一个无比辽远灿烂、却完全陌生的世界。
就在那双令人灵魂战栗的琥珀色眼眸投注在他身上的瞬间,有什么东西——深植于这世界骨骼深处的无形秩序线——被无声而剧烈地弹拨了一下,发出只有他能感知的扭曲嗡鸣,整个世界仿佛在那短暂的一瞬失去了平衡,微微倾斜了微不可查的一线角度。
金发少女在他身边蹲了下来,动作出乎意料地轻快,没有半分犹豫或审视猎物的玩味。她那件剪裁简洁却很显档次的羊毛大衣下摆,毫不在意地扫过布满污泥和冻冰的地面。
“咳…”他喉咙发出破碎的声响,像一口漏气的风箱,想警告她这里的污秽和危险,却只迸出更多无意义的、灼热的喘息。高烧让他的意识在清醒与混沌间痛苦沉浮。
她琥珀色的眼睛静静看了他一会儿,那明亮的眸光穿透了他几乎溃散的意识。随即,她从身旁一只看上去同样不便宜的皮革提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金属水壶,还有几颗用干净薄纸包裹着的、从未见过的白色药片。药片气味有些陌生微苦,被小心翼翼地塞进他干燥起皮的嘴唇里,紧接着一股清凉、带着丝丝甜意的水流送下。
“就这点倔了?”她的声音清越明亮,像骤然拨动的竖琴琴弦,又带着点轻快的揶揄,完全无视了他狼狈污秽的处境,“看着都快熄火了,还瞪着眼?”她的措辞也像她这个人一样,跳脱得古怪。
她将他轻轻扶起一些,让水和药片更顺畅地滑下去。那触碰短暂而克制,却奇异地传来真实的、带着生命活意的温热,像一道小小的暖流,短暂冲开覆在他周身、属于死亡的无形冰壳。
她并非刻意扮演悲悯的圣人,眼神专注得如同在处理一个亟待修复的、损坏了的精密零件。她做完这一切,甚至顺手将他扯裂翻起的破烂衣领拉了拉,动作自然得像是他们早已认识。然后,没再多说一句话,那双琥珀般通透又燃烧的眼睛最后在他脸上定了一定,仿佛再次确认了什么刻印在规则之外的存在痕迹,便起身,鞋跟再次敲击出清脆的节奏,迅速消失在漫天风雪和巷道深处的人群里,只留下那一点点苦和甜的味道,伴随着那种异质的、如同点燃火种般的暖意,固执地停留在奥尔菲斯残存的感知里。
直到几天后,格里森庄园的总管,一个向来目光锐利、只认钱势的男人,竟一脸古怪地亲自来到贫民窟深处,在管事鄙夷的引路下,找到了蜷缩在角落里、热度刚刚退去、奇迹般存活下来的他。
“晦气地方,”总管用手帕捂着鼻子,眼神复杂难辨,既像是在确认,又仿佛在执行某个不受他意志掌控的命令,最终不耐烦地挥挥手,“带上你那些破烂,跟我走。庄园那边缺个干杂活的。”
那时,奥尔菲斯还不知道。他本该在那彻骨的雪夜中无声无息地断绝最后一丝气息,成为构成这个世界冰冷背景的一粒无关紧要的尘埃。他的名字与存在,不过是故事最初几页里,为了衬托主角出身庄园之庞大显赫时,用以铺陈贫富差异的一个单薄数字——“孤儿”二字便可简单概括的命运终结者。纸页翻过,他的名字便该湮灭,再不被任何人提起。
是那突如其来的金光,那惊鸿一瞥的琥珀烈焰,以她全然无法预料的方式、更不自知的决绝,蛮横无比地撞碎了那几行印好的铅字。一个本不该再呼吸的生命,因这场意外穿书者无意间的驻足,而偷取到了一段延长线。
窗外滚过沉闷的雷声,潮湿的风卷起灰尘的气味。奥尔菲斯猛地从冰冷的回忆碎片中惊醒,仿佛被无形的刺扎了一下。他停下笔,指尖死死捏着那支被墨汁浸透的羽毛笔。
然而,这“偷生”的代价,沉重得令人窒息。
壁炉里的火焰早已熄灭多时,房间阴冷得像地窖。昏灯摇曳,昏黄的光在他棕黑色的眼瞳里跳动,却没能驱散那沉淀其中的浓重阴郁。
【警告:秩序线扰动。】
【违规行为:过度干涉既定背景人物命运轨迹修正。】
几行突兀的、毫无光泽可言的冰冷文字,像是被一只无形而严苛的手直接刺穿昏暗的空气,骤然悬浮在他面前的油灯光晕之外,散发出来源于亘古书页腐朽堆叠处的、非人类该有的气息。
那字迹边缘模糊,微微扭曲,如同烙印虚空,散发着绝对的、不容置疑的冰冷指令。空气中弥漫开无形的重压,扼住他的咽喉。不是来自外在的力量,更像是世界本身的铁律在收紧它的骨骼与筋膜,警告着这个不安分的零件。
紧接着,一个新的、更为刺目的信息冰冷地跃出:
【违规源锁定:爱丽丝·德罗斯(异界信息体)。】
【系统S权限接管。】
油灯的火苗骤然像失去了支撑的实体般,猛烈地扭曲、跳动、膨胀了一瞬,将奥尔菲斯骤然绷紧的身影在斑驳剥落的墙面上拉扯成一个巨大狰狞、无声嘶吼的图案,随即又骤然萎缩回原状,光线暗淡得几乎熄灭。
房间的阴影更深沉了,那种无形的窥视感和令人脊背发凉的“秩序”具现化了。角落里,那架覆盖着一层薄灰的旧式立式钟摆座钟发出了一声异常沉闷、仿佛由内部生锈齿轮强行剐蹭的干涩“咔哒”声。钟摆晃动的幅度变得无比艰涩、沉重,每一次的微幅摆动都像是在搬运着看不见的巨石山峦。指针颤动着,在“11”与“12”之间扭曲地跳动,凝固在某个非正常的时间点上。
一个冰冷的声音,无法辨别源头方向,仿佛直接从大脑深处那些亘古存在的书页夹缝里震荡出来,带着超越凡尘经验的刻板回响:【“这些印刻在书页上的文字组成了一篇故事,也构成了一个世界。”】那声音毫无情感起伏,像是在诵读神谕的篇章,【“就像已经被印刻的文字不会再发生变动一样,既定的命运也无法改变。”】
窗外的雷鸣滚得更近了,一道电光撕裂厚厚帘幕缝隙外的漆黑夜空,瞬间照亮了奥尔菲斯陡然变得惨白的脸。他手肘重重撞在旧书桌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油灯剧烈晃动,灯油泼洒出来,在桌面上流淌成扭曲的黑色溪流,像是绝望无声的控诉。但他固执地抬起头,棕黑色的瞳孔骤然缩小,死死盯着那片虚空。
【“曾经,”】系统S的声音继续,那回响如同青铜在巨大的、幽暗的地下藏书库中相撞,【“也有像你一样可笑的配角试图改变命运,但最后还是被书中系统强制修正,至今为止,没有人成功过。”】那“可笑”二字没有半分戏谑,唯有纯粹彻底的俯瞰与漠然,如同神明在碾过脚下的虫豸。
“偷?”奥尔菲斯喉咙里挤出一个沙哑、碎裂得不成样子的单音。他感到一股滚烫的血流直冲上头颅,烧灼着理智的边际线。“这是我的……”
【“我不明白你在抗议什么,”】系统S强行阻断了他,话语带着穿透髓质的尖锐寒意,如同冰冷的刻刀刮过脊柱,【“能存活下来对你而言已经是逆天改命了,你要知道,你现在呼吸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你偷来的。”】每一个字都沉重得如同冰棺砸落,“偷”字反复强调,像无形的烙印烫在灵魂上。书桌边缘,一株早已凋零枯萎、却被他小心放在墨水瓶边的干枯野苜蓿,其中一片小叶子在这股无形威压下突然化为齑粉,无声无息飘散,没入黑暗。那野草是她曾随手折了,编成个不伦不类的指环,在逃离庄园琐事、躲在他这小小角落时,笑着套在他手指上的。
【“只要你发誓,”】系统S的声音骤然拔高,带着命令的尖锐与不容置疑的审判意味,如同荆棘冠冕勒紧额骨,【“从此隐匿角落,永远不再觊觎与靠近这个故事的关键节点,不再影响主线角色的既定命运线,”】一股比寒冬更甚的冷意骤然席卷房间,连灯焰都瞬间冻结般缩小成一个几乎不可见的蓝色小点,【“那么,系统将容忍你这个已死的虫豸,继续在你‘偷’来的人生缝隙里苟活下去。这难道不——”】
“不好!”奥尔菲斯猛地站起来,身后的旧椅子被撞翻在地,发出哐啷巨响。他双手死死撑住桌面,支撑着自己因为过度的愤怒和某种巨大的不公而摇摇欲坠的身体。窗外的雷光再次惨白地映亮他扭曲的脸,嘴唇因激动而剧烈哆嗦着。“这不好!”他几乎是在咆哮,声音撕裂空气,“这偷来的…算什么人生!”
桌面那流淌的墨水突然停止了流动,表面泛起诡异的光泽。紧接着,几行新的、更大、更扭曲也更急促的文字在桌面墨迹上猛然显现,如同滚烫熔岩翻涌出的咆哮:
【“知足!”】
【“停止你的僭越!虫豸!”】
【“你的存在已是最大恩典!”】
每一个词都仿佛具有实体重量,狠狠捶打着奥尔菲斯绷紧到极致的神经与血管。窗外的暴雨终于猛烈地倾泻而下,狂怒地击打着屋顶和窗玻璃,发出哗啦啦一片爆响,与室内这死寂无声的威压形成疯狂的交响。
系统S那源自虚空冰冷法则尽头的、毫无波澜的审判之声,发出了最终的裁决:【“你该——知足。”】
最后两个字落下,像一个沉重的铅质棺盖终于盖下。桌上那几行由墨水翻涌出的愤怒文字瞬间失去了所有生气,凝固成一片死板的污迹。
无形的锁链仿佛捆上了他的心脏,每一次搏动都带来冰冷的摩擦痛楚。
“知足?” 这个词从奥尔菲斯齿缝间挤出来,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尖笑和铁锈般的血腥气,“我不知足……” 他死死攥紧拳头,骨节因为用尽全力而失去血色,苍白得如同墓石上雕刻出的死物,“我这人生…究竟是谁的?”
他凭什么知足?
他不过是活了下来,便被指责是偷来的人生,可这人生本就该是他的,从心口每一次搏动到指尖每一次蜷曲,那温热真实的感觉从未褪色过一分。只因为几页冰冷的纸张提前宣判了他终焉的时间节点,仅仅因为一个异界来客无知无觉地掀动了规则覆盖的缝隙一角,他的存在就成了偷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