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的焰火在窗外狂暴风雨与室内森冷威压的双重逼迫下,终于彻底熄灭。房间里陷入彻底的黑暗。浓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般粘滞的黑暗中,只有那旧钟表齿轮艰难运转的、刺耳磨牙的“咔…嗒…咔…嗒…”声,一下下锯割着听觉,也锯割着名为时间与命运的牢笼的栅栏。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黏稠深潭中,一点微弱却锐利无比的光芒,骤然刺破了黑暗的帷幕。奥尔菲斯的眼前毫无预兆地亮了起来——并非是物理的光线回归,而是一种纯粹由强烈回忆迸发出的内在明光。
一个明亮得近乎嚣张的笑声毫无征兆地在脑海中炸响。
“哈——!” 那笑声如同夏日暴雨前最灼热的阳光,带着撕裂沉闷的力道,干净利落得不容置疑。正是爱丽丝·戴恩斯。
画面也随之清晰得如同在黑暗中蓦然点亮的水晶球——
也是在格里森庄园,不过是在离现在这个偏僻角落很远的、一片被严格打理却难掩死气沉沉的后花园杂草丛生的边缘。阳光慷慨地泼洒下来。那时他刚刚以一个新来的孤儿杂役身份出现,因手脚笨拙打翻了一盆某位刻薄小姐名贵的天竺葵花,巨大的恐慌几乎吞噬了他——按照某个不成文但绝对被执行的“规则”,这种冒犯足以把他驱逐回贫民窟、甚至更糟的命运终点。他僵在原地,灵魂出窍般,仿佛已被那道冷酷的目光抹消。
“砰!”
一只穿着精致鞋子的脚,毫不客气地踢翻了旁边另一个更大、摆满花苞累累的晚香玉的昂贵瓷盆!泥土迸溅开来,花盆碎裂的清脆声响惊飞了几只麻雀。
奥尔菲斯错愕地转过头。
爱丽丝·德罗斯不知何时就倚在那座冰冷的丘比特雕像上,手里甚至还捏着一片随手从旁边灌木上扯下的叶子捻着玩。金色的发辫松散地垂在肩头,被太阳镀上一层刺眼的金边。她琥珀色的眸子亮得惊人,毫不回避那匆匆赶来的、刻薄花匠铁青的脸和他口中尚未喷发的咒骂。她迎着那道能冻死人的愤怒目光,漂亮的下巴微微一扬,笑容灿烂得如同正午烈阳本身:
“哎呀!手滑!” 那声音理直气壮,还带着点毫不掩饰的、恶作剧得逞后的快活,“这两盆都挺碍眼的,不是吗?早该踢翻了!”
阳光肆无忌惮地在她金色的发间跳跃燃烧,那些跳跃的亮点几乎刺痛了奥尔菲斯早已习惯晦暗的眼睛。她琥珀色的眸子深处,那永不熄灭的野火和碎裂星辰的光芒在那一刻燃烧到了极致,滚烫灼人!她看向瞬间目瞪口呆僵立当场的他,眼神像在拂去一粒尘埃:“愣着干嘛?没地方给你看门呢!”
这突如其来的援手(或者说更象是明目张胆的破坏干扰),以一种完全蛮横无理的方式,瞬间颠覆了那一刻针对奥尔菲斯的毁灭气场,也第一次清晰无比地向他展示了另一种可能——一种不按“既定路线”行事的、充满破坏性和巨大能量的可能!
记忆画面中爱丽丝的笑容依旧那么夺目。
奥尔菲斯的心口剧烈起伏着,像是在深海中挣扎着寻找氧气的濒死之人。在那彻底凝固的黑暗和永恒轮回的钟表噪声里,一点金黄的火焰正从他棕黑色的瞳孔深处顽强地复燃起来,噼啪作响地试图烧灼冰封的枷锁。紧攥的拳头仍在剧烈颤抖,但指关节的苍白下,开始透出一种病态的、燃烧到滚烫的嫣红,如同风炉中即将熔化的顽铁。
凭什么,要我知足?
这念头像疯长的荆棘,刺破绝望的冰层,带着尖锐的痛楚向上蔓延。
他不过是要求活下去的权利而已!
人,为什么一定要学会知足?
只活这一次,赤条条来,赤条条去,难道不该像野草般贪婪地向着天空汲取每一缕光?像奔流不息的河水般用尽全力拍打挡路的礁石?凭什么要将灵魂活成一座死气沉沉的墓碑,刻着“知足常乐”的谶语?只活这一次啊!
他想象着她此刻若站在这黑暗中央,那金色的长发必然会被从窗帘缝隙中涌进的狂风吹得倒卷如旗帜,琥珀色的眼睛在雷光闪耀时会燃烧起比闪电更为炽盛的光,如同神话中撕开混沌的巨斧。她会毫不畏惧眼前这冰冷的、仿佛由古旧书籍构成的壁垒,她会像面对那个倒霉花匠一样,昂着头,眼里全是燃烧的、野马般的轻蔑与无畏。
【如果爱丽丝在这里……】这念头如火种,轰然引燃了他的灵肉深处。
她一定会毫不犹豫,用那明亮得足以刺痛黑暗的嗓音,像宣布世界真理那样冲他宣告:
“只活这一次!” (那声音在记忆里炸响,带着惊雷般的回音)
“凭什么要知足?” (那金发仿佛燃烧着金色的雷霆)
“想要什么……” (暴雨重重砸落在屋顶,应和着胸中鼓动的音节)
奥尔菲斯猛地扬起头,面向那片凝固了系统S冰冷文字的虚空,仿佛穿越了浓稠黑暗看到了那无形的宿命之书。喉咙因嘶吼而剧痛,仿佛已喊出血来:
“就去——争啊!” 他用尽全身力气,将脑海深处属于爱丽丝的、那疯狂又无比灼热的声音,化为自己的咆哮,狠狠甩向这片压制他的沉默宇宙!
那破碎的、带着血沫味道的嘶吼,如同一柄粗糙但饱含生命意志的重锤,狠狠砸在这片被森然秩序凝固的空间里!
窗外的暴雨瞬间达到了顶点。一道惊心动魄、惨白如骨的巨大闪电撕开天幕,将整个房间照耀得一片惨白!紧随而来的炸雷仿佛是在应和着这弱小生命的呐喊,震得小窗棂嗡嗡作响,连脚下腐朽的地板都在为之颤抖!
桌面上那凝固的死黑墨迹,如同沉睡的火山受到剧烈冲击,骤然沸腾!漆黑的墨浪激烈翻涌滚动,像是无数怨毒的黑色细小手臂在混乱中伸抓扭动!一个更大、更狰狞、由无数滚沸墨点强行拼凑成的巨大血红色“S”形印记,如同从地狱深渊的熔炉中挣扎而出,带着刺目欲裂的猩红光芒,在汹涌墨浪的中心猛地凸起、膨胀,如同一只被彻底激怒而睁开、布满血丝的无情巨眼!
【“放肆!!!”】
整个阁楼房间在无形的力量冲击下猛烈震荡,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妄图颠覆秩序的尘埃!”】
【“强制修正程序——启动!”】
猩红的“S”急剧旋转,散发出毁灭性的波动。角落那架旧座钟瞬间分崩离析!铜质外壳如同遭受无形巨锤的重击,轰然爆裂!碎裂的齿轮、崩断的铜簧、四溅的木屑在震荡的空气中疯狂飞散,又被无形的力量猛然定在半空!无数破碎的钟表零件在狭小的空间里悬停,如同冻结的死亡雨点,散发出冰冷的金属反光。甚至连漫天倾泻的暴雨都在窗户外短暂地停顿了一帧,飞溅的雨滴凝聚在玻璃上,形成一片诡异失重的、布满星辰般晶莹光点的悬浮水幕。
绝对的混乱!绝对的禁锢!
油灯熄灭后最浓郁的黑暗,被这瞬间爆发的混乱红芒与停滞的金属碎片划破。奥尔菲斯的身影在悬浮破碎的钟表部件、凝固的水滴组成的怪异背景前,渺小得像一粒灰尘。他被一股无法抗拒的、仿佛要将他灵魂每一缕意识都彻底碾碎撕碎的沛然巨力锁定、包裹!那感觉,像是整个人瞬间被投进了冰冷的液态铅池,每一寸皮肤、每一块骨骼都在承受着亿万吨的重压,要把每一丝存在过的痕迹彻底抹平!身体仿佛要融化在这种纯粹的法则碾压之下。
在意识行将被这恐怖力量彻底磨灭前的最后一刹,在那猩红旋转的“S”中心、在那仿佛熔炉炼狱核心的地方——他竟然清晰地看到了!
他看到的不再是无形系统S冰冷的逻辑具现,也不是规则秩序的无情轮齿。他看到了一片……无边无际的、望不到边际与顶点的书页堆叠成的世界壁垒!
无穷无尽的书架如同巨型山脉的阵列,向着冰冷的深渊无限延伸。书脊厚重,上面铭刻的文字比冰川还要古老沉重!灰尘在那里落定,便是永久的封印;空气在其中凝固,就是千万年不变的铜墙铁壁。书页翻动的细微声响,在那里汇聚成了足以碾碎星辰的、属于命运必然性的恢弘噪声!这,才是系统S最终的、冷漠的、如同宇宙墓碑般的实体!
他偷来的生命和微末的愤怒,在这由亘古文字构成的森然绝壁面前,渺小如一粒撞击在铁壁上的灰尘,连一丝涟漪都不曾荡起。
“呵……”
奥尔菲斯呛咳出一声低笑,带着喉咙撕裂的腥甜味道。就在灵魂几乎被这绝望景象彻底冻结的时刻,就在那纯粹由书籍构成的、如同冰冷巨墓壁垒的尽头深处——
一道极其微弱的、几乎被庞大规则噪声彻底掩盖的碎裂声,轻轻响起。
咔嚓……
极其细微,如同新芽顶破最坚硬的冻土那一瞬的轻响。
他看到,在那无数书页堆叠成的、代表他命运终点的最高那本巨大书册的深处……一枚深埋在那描述他死去篇章夹缝里的东西,正在微微发亮。
不是墨水的光。也不是文字的力量。
那是一小点极其微弱的、仿佛凝结在琥珀中的、温暖的金色光芒。
它那么微小,却穿透了厚重如山的书页壁垒!那是……一道源于她的目光的碎片?!是在那改变命运的雪巷初遇时,她注视他、确认他存活下来这一“违规”事实时,留下的永恒印记!它深深地、如同种子般嵌入了这本由既定文字构造的世界最底层的基石缝隙里!此刻,在这法则巨力碾压的极限高压下,在奥尔菲斯灵魂深处的咆哮被压制到近乎湮灭的绝境中,它竟顽强地从书页夹缝中透出了一点微芒!
一点属于野火、属于星辰的——琥珀色的光!
这光芒的出现,瞬间给奥尔菲斯那几乎被彻底冰封碾碎的意志,注入了最后一点狂暴的、不顾一切的力量!
“休想——!” 奥尔菲斯猛地发出一声非人的咆哮,不是对抗那巨力,而是将自己最后的意识,死死地钉在了那点微弱琥珀之光投射而来的方向!他棕黑色的眼睛在重压之下爆发出惊人的亮光,直视那巨大旋转的猩红“S”,直视那片书山文字的冰冷巨墙,眼神如同濒死凶兽撕咬猎人的咽喉,“休想…抹掉我!!”
他的身体终于抵抗不住那滔天伟力,猛地向后倒去。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橡木书桌边缘,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桌面那些凝固的墨迹,那些他划刻下的“奥尔菲斯”印记,被他痉挛般抓挠挣扎的手指硬生生刮擦出一道道凌乱凄厉的指痕。
那旋转的、如同鲜血凝固而成的巨大“S”微微一顿,血色的光芒似乎瞬间更加刺目,随即又微微暗沉了一下,带着某种被意外因素干扰后的、冷酷核心深处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波动,仿佛永恒冰层下掠过了一丝微弱电流。然后,它爆发!
猩红光芒轰然膨胀,瞬间吞没了房间里所有的悬浮碎片——钟表的、水滴的、木屑的……一切混乱的介质!再猛烈的收敛!
强光一闪而灭!
所有的悬浮物凭空消失。
桌上那沸腾凸起的猩红“S”印记也随之急速淡化隐去,只留下一片黯淡模糊、如同被烈焰灼烧过又被冷水浇透的焦黑轮廓,印在桌面中央。
雨声重新狂暴地涌入耳膜。
黑暗回归。比之前更加纯粹,油灯并未复燃。
奥尔菲斯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橡木书桌,身体轻微地颤抖着。口中那浓重的血腥味始终不散。冷汗浸透了他薄薄的旧衬衫,紧贴在皮肤上,像一层冰冷的裹尸布。每一次呼吸,肺部深处都传来火辣辣地摩擦痛感,仿佛刚刚从万米深海中挣脱出来,筋疲力竭,接近窒息。沉重的禁锢感如同实体缠绕着他,扼住他的脖颈。
但他还活着。
微弱地喘息着。汗水沿着他额角的棕发淌下,在下颌汇集,滴落在冰冷的地板上。寂静中,只有这喘息声和窗外永不停歇的暴雨敲打声。
许久。
身体的颤抖渐渐平息了一些,但那种深入骨髓的窒息感依旧沉重。他极其缓慢地、仿佛搬运着碎裂身体零件般,支撑着自己翻过身。手掌按到了冰冷的桌面。他没有尝试起身,就这么靠着桌脚,仰头靠在厚重的橡木板上,失神地透过狭小窗户,望向外面一片混沌的、被雷电和雨水统治着的、无边无际的夜。
墨黑的桌面中央,那片被强制力量灼烧出的巨大焦痕轮廓里,隐隐透着一丝奇异而纯粹的光——不是猩红,也不是墨迹的脏污光泽。是来自下方那本被他压在桌面上的、曾被他用秃笔和所有力气刻满了名字的空白簿册深处。
那最核心的地方,在他“奥尔菲斯”重重刻痕之下、墨迹最浓厚几乎化不开的地方——
一粒微小的、纯粹的金光碎屑,如同最纯净的星尘沉入了墨海,此刻静静地躺在那里,无声地散发着微弱却无比坚定的光芒。那光芒穿透厚重的墨层和焦痕的遮蔽,柔柔地映射出来。虽然微弱得如同一粒萤火,却带着一种能够撕开深渊的纯粹生命质感。
那是她的眼睛留给他的最后一点星火。是“秩序”也无法完全磨灭的印记。
“争…啊…”
他嘶哑地重复着,声音低微得几乎如同喘息最后的尾音,带着刚刚对抗规则威压而撕裂的血气。手指却像生了锈的齿轮获得动力,一点一点艰难抬起,用尽全身残余力气,颤抖地伸向桌面那片焦痕中心——
不是试图抓住那光点,那光点如同虚影嵌在纸页深处,只可映照不可触摸。
他那沾满了汗水、血污和墨水的手指,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狠狠按在了那点微光映射出来的位置!
然后用尽生命最后一点力气,在那代表着系统S强制修正力量的巨大焦黑“S”形轮廓中心——
在那片被焦痕和墨迹覆盖的桌面(或者更深地,在纸页上)——
狠狠划下!
一个粗糙的、歪扭的、用指甲和指骨上血肉磨刮出的、却无比清晰的——
【A】
“爱丽丝”的首字母,如同一枚倔强的钉子,深深楔入猩红烙印的中央心脏。漆黑的指甲缝隙已经渗出血珠,蹭在了字母的边缘。
他头颅无力地低垂下去,额角重重抵在那划出的、代表她的字母上,滚烫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汗珠混杂着不知名的液体,滴落在刻痕的凹槽里。窗外暴雨依旧疯狂倾泻,冲刷着庄园阴冷的砖石。
但这片墨痕、焦炭与指尖热血混合的战场中心,那个崭新的、不屈的字母,依旧顽固地烙印在那里。在油灯火光永远熄灭、象征着命运齿轮的钟表业已粉碎的绝对黑暗里。
只活这一次?那就偏要活出一个洞,活出一道裂痕,活成嵌入规则铁幕的一颗、带着她灵魂碎片的顽石。
在无人看见的角落,在被标注为【秩序】不可撼动的书页缝隙,奥尔菲斯的嘴唇在温热的血迹边缘无声地勾起了一个冷硬微小的弧度。微小的气流摩擦着喉咙的血沫,却清晰地刻印了誓言:
“我们……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