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悄然攀上冰凉的车窗时，奥尔菲斯发觉窗外世界正在一寸寸模糊、消失，被不透明的、柔和的白湮没。唯余远处山脉的边缘轮廓兀立挣扎，透露出凝固般的、深郁的蓝色调子，凝重沉入视野边缘。车内的温度似乎开始上升，一丝细微的湿润气息氤氲开来。
他长久望着那片模糊的蓝色剪影，指尖无意识似地缓缓抬起，悄然落在蒙满水汽的冰凉玻璃之上。手指划过处留下清晰纤细的轨迹，一个名字就这样在雾气之上徐徐呈现：Alice。字迹微弯，如她颈项柔软的弧度。
身旁传来丝绸与布料轻微的摩擦声。爱丽丝轻轻侧过脸来。几缕松散的金发垂落肩头，恰好擦过他衬衫微凉的肩线，带来轻微丝滑的触感。她琥珀色的眼眸转向窗上那行水痕，目光沿着字母的轮廓慢慢移动，神情沉静。“每一次起雾，”她轻声开口，气息仿佛吹拂在雾气的表面，语调低缓，“你都这样……一遍遍写我的名字。”她的视线最终落在那个犹自蜿蜒着细小水珠的末尾“e”上。
奥尔菲斯没有立刻回应。他只是伸出手去，无言而自然地握住了她放在腿侧的手。她的手指微凉，像小小的石头沉在溪水底部。他略重一分力道将其包裹。两人掌心贴合的刹那，带着他的温度与她的微凉，慢慢一同抵上那片冰冷的玻璃窗。
模糊的雾气在两种温度的交融中化开了些许。他的手指微微收紧，牵引着她的指尖，两双掌心的纹路无声重叠，在玻璃冰凉的背景上，沿着尚未干涸的名字“Alice”边缘缓缓移动。那轻缓的摩擦在极静的车厢内发出极细微的、几乎难以捕捉的沙沙声，仿若时间也循着掌纹悄然推移。新滑动的痕迹在“Alice”之后轻轻勾勒延伸，水痕如同古老岩洞的壁画一般蜿蜒盘曲，蜿蜒叠合成一个笨拙的心形，又或许是两颗心脏贴在一起的写意缩影。水迹清浅，却勾勒得如此认真。
“每一次……”他复述她刚才的话语，声音沉缓而笃定，却带着几不可察的震颤，像静水中落下一片薄叶，“每一次指尖触到凉而湿的玻璃，那些雾气背后总像有影子在晃动，提醒我你就在身旁。”他微微偏头，视线并未离开那片湿痕，“你总是……我的念头无法躲藏的地方。” 车窗上模糊而潮湿的水气间，字迹渐消渐淡，却将车窗外沉寂的蓝色山影浸成一片遥远背景。
车流缓缓前行，终于抵达那幢熟悉的旧式公寓。石砌的墙基覆满浓绿爬山虎，在细雨浸润后颜色格外幽深欲滴。爱丽丝率先走下出租车，微潮的空气中浮动泥土清新的气息。她踏上公寓台阶时，高跟鞋叩击石阶的声音清脆，却又迅疾被这栋老楼吞没。
奥尔菲斯随后跟入，铁艺老旧的电梯间光线昏黄。电梯内极其窄小，她背对着他按下楼层键，能清晰感觉他微微吐纳的气息拂过后颈细微的绒毛。
狭小空间沉默上升中，他目光长久停驻于她后颈——那道被随意绾起的发髻松垮下来的一缕碎金，如阳光破开密云悄然探出，正轻盈地勾描着她白皙肌肤的边界。指尖在身侧微微蜷缩了一下，几乎是身不由己的诱惑使然。
最终在电梯几乎喑哑的开门声响起之前，他向前微倾一步。鼻尖靠近那片裸露的肌肤，温热的呼吸已触上那缕跳跃的金发与她皮肤最表层的细小绒毛。金发如同阳光凝铸细丝，微微痒地扫过他鼻梁。“让我……”他含混低语，气息灼热，动作轻缓地侧过颈项，嘴唇极克制地滑过她耳后那一小片光洁温暖，轻吻落印在几欲挣脱束缚飘落下的发丝上，仿佛吻住了泄露的晨光本身。
公寓门在身后轻响合拢，隔绝了楼道的微尘和潮湿气息。爱丽丝随手将钥匙搁在玄关搁板上，那枚磨旧了的黄铜匙片碰撞发出清脆声响。她脱下微潮的风衣挂起，径直走向临窗的书桌。午后稀薄的天光透过纱帘筛进，恰好笼罩在那堆杂乱散布的稿纸之上。
她动作自然，随手拾起一张散落在书桌边缘的稿纸。纸页尚未完全捋平，墨水的印渍浓淡不均洇染其表。目光掠过一行行细密挤挨的文字，她的手指忽然停顿在某一页中央，指尖点在未干透字迹上的动作带着无意的力道。她抬起头，望向刚从厨房端出热咖啡的奥尔菲斯。
“露西的眼睛，”她声音很轻，尾音却微微上扬，像细丝缠绕，“……在晨雾里，像沉静的铜液？”念出他笔下虚拟人物特设的瞳色时，她琥珀色的眼眸迎向他——那目光如穿过薄雾的阳光，清澈却笼罩着他无法闪避的探究。
奥尔菲斯端着咖啡的手凝在身前一小段距离，目光定在散落稿纸中央那张写着“铜液”词语的页面上。温暖的苦涩香气萦绕在两人之间窄小的空隙里。稿纸间墨迹尚未干透，深浓的“铜”字笔画晕染开微小的墨晕。他喉结微动，一时似乎寻不到合适之词回应她的目光询问。最后只得向前半步，先将她手中那份稿件轻轻抽出安置一旁，再把微烫的白瓷杯小心推到她手中。杯缘温热，她指尖下意识瑟缩了下，却仍旧稳稳握住了杯柄。
咖啡的热气氤氲在两人目光交汇的空间里，香气细密浮游缠绕升腾。隔着这道薄薄的蒸汽屏障，奥尔菲斯没有退后，反而略略倾身靠近：“铜液？”他低沉的声音重复着这个刚刚被念出的词语，嘴角弯出近乎是苦笑的一点点弧度。他抬起眼——那深潭般的棕黑色眼眸深深望进她琥珀色的虹膜深处，试图从那些斑驳金色纹路中捕捉某种熟悉的余韵。
“或者，该换成……”他靠得更近一些，鼻尖几乎能感知到她脸上细微汗毛被咖啡蒸汽温柔抚拂的微澜，声音陡然压得更低，字句之间也缠进一分灼人的暗涩，“被夏日晨光烤得温热……将要融化的金黄蜜糖？”他目光滑过她额角一缕垂落的浅金发丝，“那样……也许更贴切？”呼吸轻浅擦过她耳垂，拂动那柔软的细小绒毛，如低吟的风掠过日光倾泻的山麓。那缕发丝末端恰好被窗外投入的微光穿透，跳跃出几丝近乎透明的金线，将他眼中深沉的棕黑色眼眸照亮了片刻。
窗外不知何时已下起细密的雨，水线柔顺地沿玻璃向下滑行，划出蜿蜒透明的道路。城市轮廓被水幕柔化，灯光化作朦胧的光晕在远处浮动。
爱丽丝倚在宽大的旧沙发角落，双腿蜷曲缩入柔软靠垫的包围圈中。厚实纸页在她手中慢慢翻动，发出一种柔韧的沙沙声，带着安心的韵律感。她沉浸在书页文字描述的世界里，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沿着沙发布面熟悉的粗纹路反复摩挲。
另一侧，微弱的屏幕光线染亮了奥尔菲斯专注的下颔轮廓。键盘轻响，短促规律地应和着窗外的雨声，他正埋首于被退稿修改的稿子上，删删改改，不时停下蹙眉思索。
许久，当指间书页翻过最后一页厚纸，发出微妙的、标志着终结的轻响时，爱丽丝终于放下书本。她侧过身体，目光长久落在沙发那端光影交错的奥尔菲斯身上。灯光柔和，勾勒他低垂的额角，被光线穿透的棕发边缘晕染上朦胧的暖色光晕。他正专注于字符的迷宫，眉心间凝着一道微痕，目光沉陷于闪烁屏幕深处不可解的桎梏。
她轻巧地将身体挪近，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声响，无声无息地潜入他身侧灯光略略黯淡的位置。接着微微探身过去，目光温柔而清晰地扫过他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字迹，落在那些被他犹豫不定反复删减的句子间隙里。随后她伸出手臂，指尖轻柔拂开他自然垂落在耳廓周围的几缕棕发——发丝微卷，带着他身上的温热——随即手指收拢成安抚的弧度，轻轻落在他紧绷的颈侧后方。
指尖下紧绷的肌肉微微动弹，屏幕的光无声映亮她手部皮肤的细腻纹理和指甲盖自然健康的浅粉色边缘。她长久而缓慢地按压着，指尖传递着一份安稳沉静的力。
“……不急于这一刻的。”她轻缓的声音如同耳语滑落，裹挟着窗外雨水连绵不歇的轻柔背景音。目光滑过她手指在他发间移动留下的微细痕迹，最终沉淀于他深潭般的眼眸里。“我就在这里。”极简单的一句，沉甸甸悬在空气里，随即无声融入窗外滴水的节奏中去。
电脑屏幕暗淡的荧光中，奥尔菲斯缓缓靠向沙发深处，颈后感受着她指尖坚定而温柔的压力，一点点融化着那被僵固的思路凝成的硬结。窗外路灯被水汽折射的光晕在他眼底朦胧开一片暖黄的光圈，轻轻跳动着，如同静谧潮汐在夜港浮沉。他原本紧蹙的眉头无声松弛开一分，眼睫垂下，合拢又轻颤抬起，目光短暂迷失在光晕模糊的那片暖黄之间。他终于微微侧转下颔，嘴唇极其轻微、几乎不可察觉地擦过她按在自己颈后的手指腕侧薄薄肌肤——那里，脉搏透过皮肤传来安静的回响，温顺贴服着唇纹凹陷下微微汗湿的细小印记。“……好。”
雨声变得连绵密集，玻璃窗上已再度蒙起一层薄薄的雾气，城市灯火的光芒在其中晕染成一片模糊而不灭的橘色光斑。
次日清晨在混乱边缘。闹铃被粗暴摁下时，距离预约时间仅剩半个钟点。公寓里霎时充斥着无言的紧张。翻找钥匙的声音哗啦作响，衣料摩擦窸窣，光脚踩过地板嗒嗒急走。
公寓楼下街角，一辆等待已久的绿色出租车喘息着停靠路旁。奥尔菲斯拉开车门让爱丽丝先跨入后座，紧跟着挤进她身侧座位。门被砰然关闭时微震，冷冽晨风随之被隔绝在车厢之外。
出租启动时平稳滑入车流。街边光秃秃的冬日行道树迅速向后倒去，楼宇间窄窄的天空透出稀薄的蛋青色，远方山脉依然笼罩在薄纱般的灰蓝色晨曦雾霭里。
车厢内格外安静。隔开前座与后方的透明挡板覆着经久的微尘，略微阻挡了视线。他们并肩坐在后座，身体隔着衣物挨擦着，却没有眼神交流。昨夜的倦意似乎仍未完全散去，沉默里浮动着彼此体温相互浸染的微暖。
车窗依然冰凉，随着车辆行进，水汽又一次无声爬上玻璃，不紧不慢地弥漫开来，蚕食着视野。远处的灰色街道，暗色树影轮廓，都隔着那层逐渐加厚的朦胧水膜晕染变形。
爱丽丝微微转头侧过脸。温热的呼吸带着属于她的气息，悄然拂向车窗一角正悄悄聚拢的湿气。那片凝结的水雾被吹拂得微微扭曲，旋即再度弥合如初。她目光若有所思地穿过半透明的玻璃层，投向远方那条由水汽、灰墙、树影交织而成的青色山脉线。在那条长长的、沉静的、湿冷的蓝色脊线上，她仿佛搜寻辨认着什么无迹可寻的刻痕。
奥尔菲斯没有看她。他垂着眼睑，视线落在自己置于膝上的手——那修长的，与纸笔为伍的手指静静蜷缩着。忽然，他无声地伸出手臂横越两人衣料间轻缓摩擦的距离，手指探向身侧那面冰凉的玻璃。指尖触碰处微微泛白，在薄雾凝结的水气上缓缓拖曳、滑行。每一笔都如迟滞的试探与确认，留下蜿蜒断续的、清亮的水迹刻痕，组合成新的一行字母：A-L-I-C-E。水滴附着字迹边缘滑落，宛如泪水缓缓流过面颊。
他的名字被她轻柔念出，声音裹在车内潮湿空气里：“……奥尔菲斯？”他指尖仍在最后一个字母“e”的末端微顿，水痕已开始下坠。他侧过头去——正撞进她琥珀色瞳孔深处——那片虹膜仿佛被车内水气浸润得更加清透纯净，如同初露凝结的蜂蜜，深处倒映着他棕发沉静的影子。她的声音极轻微地震动空气，如同细丝拂过水镜。
“嗯？”他喉间低微应道。
“……”爱丽丝张了张嘴，像是需要积聚勇气，唇瓣开合了一下才缓慢吐出词语，“下一次起雾时……”话语却突兀悬停，微湿的水气从玻璃处悄然蔓延渗入这静默的缝隙之间。她忽然朝他伸出手臂。微凉指尖带着刚触及玻璃沾染的水润，越过他因等待而微微绷紧的手背轮廓上方，径直落向那片写着他名字的水痕——他的名字尚未干涸，水迹在车窗上凝成一抹亮晶又虚幻的符号。
但她的指尖并未径直抹去那些字母。它们极轻地在玻璃寒凉表面落定，几乎紧贴着他方才划过最后字母“e”微垂的弧线之旁，微湿印迹如同彼此交融的指纹。水痕犹在浸润玻璃底层。她柔软指腹开始移动，极其缓慢、极其专注地在湿冷玻璃上重新描摹。不是覆盖，更像是并肩行进的再刻写，勾勒他名字的笔画：O-R-P-H-E-U-S。
字母的轮廓温柔地彼此挤挨靠近，在玻璃这方小小的湿冷天地里无声汇合、交叠，两串名字如水浸的星辰碎片彼此缠绕。冰凉的玻璃表面之下，窗外那条长长铺展、延绵不尽的蓝色山脊线，正以无动于衷的永恒姿态，沉静注视着车窗上凝结又蒸发的短暂印记，如同观看河流表面旋生即灭的水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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