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内只余发动机匀速的低沉呼吸。水珠缓慢滑下玻璃表面,如同流淌的清泪,蜿蜒汇合后重新融化在窗底深处微小的水汽汪洋。爱丽丝的手并未抽离。水迹交织中,她蜷起尾指,极轻、极静地钩住奥尔菲斯搁在冰冷玻璃下方未动的手——她指节上的水痕与微温,刹那间烙印般重合于他干燥而暖热的无名指根部一圈皮肤上。指弯处沾湿的微凉迅速被他血液深层裹藏的温热驱散,交融缠绕的湿意下,只有指与指相接之处皮肤下暗涌着微小的脉搏起伏碰撞着,如同两粒微小的星球在无垠的薄雾宇宙中彼此吸引又彼此震荡,传递着唯一确凿、不可取代的回响。
车流畅快滑下城市蜿蜒的匝道时,远山的蓝色被层叠林立的水泥森林切割成越来越瘦的窄条,最终被彻底吞没。黄昏的光线流淌进车内,粘稠滞重地压在人的眼睑上。沉默持续发酵,只剩下引擎低沉的呜咽,以及空调出风口吹出恒定而略显干燥的风息。
车厢内昏暗了下来。奥尔菲斯头颈微侧,靠在冰凉的皮面头枕上,合着眼,呼吸悠长均匀,但眉心那一道竖痕暴露了他并未真正沉睡的事实。车厢的颠簸偶尔会让他卷曲的棕发丝轻微晃动,扫过洁净的前额。
爱丽丝也累了。肩颈的僵硬无声控诉着一整天的奔波。但她没睡,目光长久落在窗外流动的黄昏光影里。巨大的广告牌上的霓虹彩光一片片被车轮抛向后头,那变幻的色块在她琥珀色的虹膜表面浮光掠影地掠过,映不深底色。城市庞大陌生的脉络在窗外铺展,那些闪烁的窗口像是无数个遥远的、与他无关的故事。
隔板前的司机忽然伸手调高了空调旋钮。细微的嗡鸣声增大,一股更明显的凉风从前座直扑过来,带着陌生的、塑料和陈旧尘埃的气息。这突如其来的气流让爱丽丝本能地缩了缩肩,微凉的指尖下意识地滑向身旁——落在奥尔菲斯放松搁在两人座位空隙间的手背上,动作自然得如同倦鸟归林。仿佛那里是唯一能汲取稳定暖意的源头,一个无需言说的坐标。他手背的皮肤温热、干燥,沉稳的脉搏通过指尖传来微弱有力的搏动,像深水之下传来的远古鼓点。他搁在腿侧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动了动,像垂死的蝶轻轻拍动了一下翅缘,但没有睁开眼。无声的默契在气流、灯光与车辆轻微的摇晃中沉淀、弥合。
出租车终于停在熟悉的公寓楼下。铁铸路灯昏黄的光晕已将水泥台阶打磨成暖旧的调子。奥尔菲斯付了车钱,推开车门,外面更深一层的秋凉气息扑面而来,带着落叶和城市深处尘埃的冷调味道。爱丽丝随之钻出车厢,寒意让她下意识裹紧了外套。她快走几步,踏上公寓门前微微拱起的石阶,高跟鞋的细跟清脆叩击,响声在寂静的楼门口被成倍放大又迅速吸尽,显得格外急促。伸手掏钥匙的动作比平时更显烦躁些,指尖在敞着口的包袋底部焦急地摸索着冰凉的小金属片。
他默默跟在她身后一步之遥的距离,肩上挂着两个人的手提包袋,轻微的挤压碰撞声被她的足音盖过。他看着她有些凌乱地翻找,看着她被灯光映亮的浅金发顶,一缕散落下的碎发在凉风里细微地飘动。钥匙环终于被她抓住拿出来时,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刚落,他却忽然越过她身侧一步,宽大肩背投下的阴影瞬时覆盖了门前大半灯光。一只手更快地撑在古老厚重的橡木门板上,另一只手却自然地伸向她握着钥匙串的手腕下方,掌心向上摊开:“给我。”
声音平淡,既非命令也非请求。楼道里穿堂而过的夜风从他肩头吹过,带着寒意的气流拂动了她额前那缕摇晃的金发,发丝蹭过他近在咫尺的衬衫袖口边缘,发出极轻的“沙沙”声。昏暗光线下,他那双棕黑色的眼睛沉静地望着她。那摊开的掌心中落了几颗细小的尘埃,被头顶的灯光映得如霜后星辰。仿佛门锁内部那些锈蚀盘绕的机件,那些需要特定角度、特定力道才能开启的奥秘,本就是属于他领域内的事。
她顿了顿。一丝细微的讶异如微小的电流掠过神经末梢,让她琥珀色的瞳仁微微扩张了一瞬,但很快又归于平稳的湖面。她没有说话,只是依言松开了手,冰凉的钥匙串落入他同样温热、却似乎更稳固的掌心。金属特有的重量感沉甸甸地压在他掌心的纹路里。钥匙与锁孔接触的短促金属啮合声响起,随即是润滑不足的门轴一声长而喑哑的“吱——呀——”,厚重的门户应声向内洞开。扑面而来的,是屋内温暖而熟悉的、混杂着书籍纸张气息的味道,像一张无形的、等待已久的拥抱,瞬间裹缠住两人被夜风浸透的身体。
清晨的光线尚带着惺忪的睡意,从老式公寓窗棂的缝隙钻入,斜斜投在客厅角落的书堆上。爱丽丝赤着脚踩在有些凉意的木地板上,无声移动,从浴室出来,微湿的金发随意盘在脑后,鬓边散落几缕水汽氤氲的发丝,在晨光中像溶化的黄金。她手里捏着一件昨夜匆匆换下的、揉作一团的浅蓝色衬衫。布料质地温软,却明显褶皱遍布,衣领处微微泛着一点点汗渍的淡黄浅痕,在明亮光线下被勾勒得清清楚楚。她走到朝南的窗边,推开那扇咿呀作响的老式窗框。
窗外窄小的安全栏杆上搭着晾衣架。城市尚未完全苏醒,只有微风吹过,带着高处特有的微凉。她熟练地将衬衫抖开,在光线下检查纽扣和袖口,手指的每一次翻动都像展开一封秘密的书简。然后轻轻将它搭上横杆,用手指仔细抚平肩背处最大一道皱褶,又抻了抻下摆。风吹进来,轻薄的棉质布料随之微漾起伏,如同无声的波浪覆盖在小小的铁架孤岛上。那一片浅浅的蓝色悬在晨风里,吸附着天光,温柔地吸纳窗外初起的喧哗和尚未消散的梦境。
书桌深处,被堆叠的稿纸和书籍掩映着,奥尔菲斯在深陷的椅子里前倾着身体,指间夹着一支铅笔,笔尖在摊开稿纸的空白处上方悬停。初醒后的视线尚未完全对焦,下颔冒出的淡青色胡茬在晨曦里泛着金属般的微光。他隔着堆满纸张和咖啡杯的空间,久久凝视着那件窗外随风轻轻摆动的蓝色衬衫。衬衫的肩线流畅舒展,下摆偶尔被风掀起一角,泄露楼下行人匆匆而过模糊的头顶轮廓。一种纯粹的蓝色,在微风中起伏舒展,像一块温柔的小小海域熨帖在城市高楼嶙峋的边角缝隙。空气里微尘浮动,晨光透过那层干净的蓝色棉质纤维后,变得更为清澈柔和,无声流淌在铺满稿纸的书桌表面和他悬停着阴影的指关节上。
一种奇异的定静包裹住书房角落。稿纸上未动的铅笔头,在浅淡的光束里,落下了一个静止而凝然的点。笔尖悬浮,他深潭般的目光从干涸的纸面跃起,无声投向窗外那抹被风吹皱的薄薄蓝色,仿佛能穿透布料柔韧的肌理,在经纬织线间触到某种恒久且温存的力量,如同远眺薄雾后永恒安宁的、遥远的山脉轮廓。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光线的角度挪动,越过窗台,攀爬上书桌中央那堆乱稿的一隅。阳光在纸页边缘无声地镀上窄窄的金色镶边。一声极轻微的细响在门口附近。爱丽丝正背对着他,立在不远处,姿态近乎无声地取回那件在微风中充分舒展过的衬衫。她手臂微抬,衣袖如水无声滑落,露出光洁的小臂线条。她低头,下颌自然地微微收敛着,鼻尖靠近那件蓝色衬衫的肩领处,细微的动作像是呼吸残留阳光的印迹。然后她手臂伸展,动作轻巧地将那件柔软的蓝色笼罩在自己肩头。垂下的袖管空荡荡拂过手臂外侧,宽大的衣襟包裹着她早晨单薄的骨架轮廓,垂落的衣摆掩过腰臀线,在晨光里投下微晃的影子,如同披上了一片宁静的海。
布料层叠处微不可查的细小褶皱,在光线下折射着柔和变幻的肌理。奥尔菲斯的目光始终无声追随,眼睫微垂,视线从她微微俯身时露出的那节优雅的颈后线条,滑过发丝下隐约显现的耳垂边沿,最终融化在衬衫上那片被他手指无数次抚过的衣领上——一点微乎其微、难以辨识的墨迹痕迹如同一个暗号,像他昨夜写作至深宵不慎留下的小小油污印记,在布料的经纬间洇成永不褪色的吻痕。她的动作自然流畅,带着晨起特有的柔和光晕,仿佛披在肩上的并非一件织物,而是他长久以来所有无声注视与未曾书写的喟叹,于晨光熹微中合二为一。他悬停良久的手指终于极细微地一动,铅笔芯无声擦过纸面,流泻下一段崭新的、带着清晨微温的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