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雪落无声
冬,确乎是悄然而至的。待到人惊觉时,天地已改了颜色。先前的秋肃尚留有些许余温,在墙根下,在败叶间,挣扎着不肯散去。但不知哪一夜,风变了脸,不再是秋日那种带着果香与成熟气息的轻柔抚摸,而是成了尖利的、带着唿哨的鞭子,从旷野上毫无顾忌地抽打过来。它掠过枯槁的枝头,那些老树便像是患了癫狂症的老者,披散着干枯的头发,拼命地摇晃着嶙峋的骨架,发出痛苦的、吱吱嘎嘎的呻吟。这风声里,带着一种洗净一切的冷酷的决心。
天色是铅灰的,沉甸甸地压着人的眉眼。于是,从那无边的、厚重的乌云间隙里,开始飘下些晶莹的物事来。起初是羞怯的,一粒,两粒,试探着,旋舞着,落在干燥的土地上,即刻便不见了踪影。但很快,它们便大胆起来,成片成片地,像是谁撕碎了无数本写满秘密的账簿,将那纸屑毫无吝惜地撒向人间。它们交织着,缠绕着,织成一张巨大而无形的网,将这荒凉的的世界笼罩在一片朦胧的、安静的白色之下。
雪,终于是下起来了。
我立在檐下,看了许久。风卷着雪沫,扑在脸上,是针扎似的疼。寒气无孔不入,顺着脖颈,袖口,一丝丝地钻进骨头缝里。道路早已不见了泥土的本色,只余下一片耀眼的、却又令人心悸的白。房檐上的瓦,承不住这厚重的馈赠,积雪便一块块地滑落,或是堆积在檐角,形成臃肿的、悬垂的冰凌。日头偶尔从云层后显露一下惨白的脸,阳光有气无力地洒在雪地上,反射出清冷的光,并不使人感到温暖,反倒更添了几分寂寥。融化的雪水,沿着瓦楞,一滴,一滴,迟缓地落下,敲击在阶前的石板上,发出单调而固执的声响:滴答,滴答,像是时光老人迟缓的心跳。
这声音敲得人心头发慌。我于是蹲下身,在门前那片尚未被践踏过的、平整的雪地上,拾起一截被风刮断的枯枝。枝桠是冰冷的,粗糙的,握在手中,有一种真实的触感。我以枝为笔,以雪为笺,开始缓慢地、一笔一划地书写。雪地吃不住力,笔画边缘总是模糊的,一个字刚写成,周围的雪便塌陷一些,仿佛这洁白的世界不甘心留下任何痕迹。但我仍是固执地写着,写的并非什么煌煌巨著,也不过是些零碎的、无端的思绪,是盘踞在心头、驱之不散的影子,是些不成篇章的只言片语。然而,这每一个字,又都牵连着无尽的、如同这雪原般绵延的思念。
我是何人的信徒呢?我自己也说不分明。或许,只是这严冬里,一个渴望温暖与回应的、孤独的魂灵罢。我凝望着道路的尽头,那里被雪幕遮掩着,迷迷茫茫的,什么也看不真切。但我总觉得,该有点什么从那里来。或许是一个人,或许是一个希望。
阳光偶尔挣脱乌云的束缚,在那新雪上跳跃一下,虽不温暖,却亮得晃眼。我忽然无端地想起:往后的冬天,我或许都不会再觉得这般寒冷了。
这念头来得突兀,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Because I caught the rising sun.
“因为,我抓住了初升的太阳啊。” 我低声自语,嘴角牵起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的笑意。
第二卷:旧纸堆里的微光
我叫奥尔菲斯。人们常说,我这棕色的头发与棕黑的眼睛,总带着一种过于早熟的沉郁,像是总在思索一些与年纪不相称的、沉重的事情。我惯于独处,最大的慰藉,便是那一屋子沉默的、散发着霉味与墨香的书籍。它们比活人可爱,从不喧哗,只是静静地摊开着,任你汲取,或是沉默。
这镇子是小而旧的,冬日里尤其显得颓唐。街道两旁的房屋,都瑟缩在寒风里,烟囱里冒出的炊烟,也是有气无力的,刚离开屋顶,便被风吹散了形状。我常去镇子边缘那所几乎被人遗忘的孤儿院。说它是孤儿院,其实更像是一座年久失修的古旧宅邸,带着一个荒芜了的、在冬天里只剩下枯枝与积雪的花园。我去那里,并非出于多么高尚的慈悲,只是那里的老管理员,一个耳朵背得厉害的和善老头,允许我随意翻阅堆放在阁楼上的那些无人问津的旧书。
那是一个午后,雪暂时停了,但天色依旧阴沉。我踩着吱嘎作响的楼梯,走上阁楼。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和旧木料的味道。光线从一扇积满污垢的圆窗透进来,昏黄而微弱,恰好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亿万个尘埃精灵。就在那一大堆横七竖八的杂物与书册之间,我看到了她。
她背对着我,蹲在地上,正小心翼翼地拂去一本厚重画册封面上的灰。她那头金发,在昏聩的光线下,竟像是一束被乌云遮挡、却执拗地透出的阳光,虽然黯淡,却依然有着温暖的质地。她似乎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转过身来。
于是,我看见了那双眼睛。
是琥珀色的。不像我的眼睛,沉得像一口望不见底的古井。她的眼睛是清亮的,温润的,带着一种小兽般的警觉与好奇。在那昏暗的阁楼上,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本身就像是两盏小小的、温暖的灯。她看见我,似乎微微吃了一惊,但并没有惊慌,只是静静地望着我,手里还捧着那本旧画册。
“我……我不知道这里有人。”我有些窘迫地开口,声音在空旷的阁楼里显得异常干涩。
她摇了摇头,微微一笑,那笑意很浅,却瞬间照亮了她略显苍白的脸庞。“没关系。这里很少有人来。你也是来看书的吗?”
她的声音清脆,像是檐下冰凌被风吹动时相互撞击的声音,冷冷的,却又带着奇妙的韵律。我点了点头,指了指她手中的画册:“这本……是讲北欧神话的。”
“是的,”她低下头,爱惜地抚摸着封面,“图画很精美,只是有些地方被虫蛀了。”
就这样,我们在这布满灰尘的阁楼上,开始了第一次对话。她叫爱丽丝,是这所孤儿院里年纪较大的孩子之一,平时帮着照看更小的孩子,闲暇时便躲到这里来读书。她说,书里的世界很大,可以暂时忘记窗外的寒冷与这里的狭小。
我们并排坐在一个旧箱子上,中间摊开着那本画册。她指给我看那些描绘阿斯加德神域、世界之树和诸神战争的插画,用她那清脆的声音,讲述着那些遥远而壮烈的故事。她的手指纤细而白皙,在发黄的书页上轻轻移动,仿佛怕惊扰了那些沉睡的神祇。我大都是沉默地听着,偶尔补充一两个她从别处听来的、细节不同的版本。棕色的发丝有时会垂落额前,我不得不时时将它们掠开,而她的金发,则总是柔顺地贴在耳侧。
从窗缝里钻进来的寒风,吹得人手脚冰凉。阁楼里没有火盆,我们呼出的气息,都在空气中凝成了白雾。但很奇怪,在那一段时间里,我竟忘了外面的严寒。仿佛这狭小、肮脏的阁楼,因着这昏黄的光线,因着这翻动书页的沙沙声,因着身边这个有着琥珀色眸子和金色头发的少女,而成了一处与世隔绝的、温暖的茧。
临走时,我从随身的布袋里拿出一本我带来的、莱蒙托夫的诗集,递给她。“这个……或许你会喜欢。”
她接过书,眼睛亮了一下,像是有星星落入了那琥珀的深潭。“谢谢你,奥尔菲斯。我很快就会看完的。”
我走下楼梯,重新踏入凛冽的空气中,回头望了一眼那扇圆窗。窗后,似乎有一个模糊的金色身影,也在向下张望。那一刻,檐下的冰凌恰好滴下一滴水,落在我的额头上,冰凉刺骨,但我心中,却仿佛有了一点微弱的、暖融融的东西,在悄然萌芽。
第三卷:无声的对话
自那以后,我去孤儿院阁楼的次数便频繁了起来。那昏黄的圆窗,那积尘的旧书堆,成了我灰暗冬日里一个固定的、带着隐秘期待的坐标。
我们之间的交谈,常常是断断续续的,有时甚至会陷入长久的沉默。并非无话可说,而是仿佛有一种无言的默契,觉得在这庞大的、沉默的书籍丛林里,过分的喧哗是一种亵渎。我们更多地是通过笔墨来交流。我会在我看过的书页空白处,用铅笔写下一些零碎的感想,或是一个问号;下次再去时,往往会在旁边发现她娟秀的字迹,写着她的理解,或是另一个角度的看法。有时,她也会夹一片压得平整的枯叶在书里,旁边画一个简单的笑脸。
这种交流方式,像是一种秘密的仪式,只属于我们两个人。它缓慢,却有一种沉淀下来的深刻。我们谈论书中的故事,谈论遥远国度的风土人情,谈论历史中那些早已化为尘土的英雄与诗人,却极少谈论自己,尤其是各自的过去。那仿佛是一片无人愿意轻易涉足的雷区,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表面平整,下面却隐藏着未知的荆棘。
有一个雪下得极大的下午,整个世界静得只剩下落雪的簌簌声。阁楼上比平日更冷,我们呵出的白气浓得几乎要遮住视线。爱丽丝裹着一件明显过于宽大的旧外套,鼻尖冻得通红,却依然专注地在一本乐谱上描画着什么。我则读着一本关于鸟类迁徙的书,心却有些静不下来。寒风从木板墙的缝隙里钻进来,像无数根冰冷的针。
我放下书,搓了搓冻得僵硬的手指,忽然生出一个念头。我拿起铅笔,在一张空白的纸片上画了起来。我画了这间阁楼,画了那扇圆窗,窗外是纷飞的大雪。然后,我在窗内画了一个小小的、有着金色头发的女孩的侧影,她正伏案书写着什么。画的下面,我写了一行字:“这里似乎比外面更冷。”
画好后,我轻轻推到她面前。
她停下笔,看了看画,又抬起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看了看我,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她拿起铅笔,在我的画旁边,也画了起来。她画了一个书架,书架上堆满了书,书架前,是一个有着棕色头发的男孩的背影,他正伸手去取高处的一本书。她在下面写道:“但有故事可以取暖。”
我看着那行字,又看看她冻得发红的手指,心里蓦地一软。我从口袋里掏出一直焐着的一块用油纸包着的、带着体温的姜糖,递给她。“含着会暖和一点。”我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她愣了一下,接过糖,剥开油纸,将那块褐色的糖块放进嘴里。然后,她对我露出了一个极其灿烂的笑容,那是真正的、毫无阴霾的笑容,像阴霾天空下突然绽开的阳光,瞬间驱散了阁楼里所有的昏暗与寒冷。
“很甜,很暖。”她说。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那些写在书页边缘的无声对话,那些共享的沉默,那些微不足道的关心,比任何华丽的言辞都更能抵御这世间的严寒。我们就像两只在冬天里偶然相遇的、怯生生的小兽,小心翼翼地靠近,用彼此身上微弱的热量,温暖着对方。
第四卷:冬日暖阳
雪时停时下,日子便在书页的翻动中,悄无声息地滑过。转眼,已是深冬。园子里的积雪厚得能没过年幼孩子的膝盖,那些老树的枯枝被透明的冰层包裹着,成了琼枝玉叶,在偶尔露面的阳光下,闪烁着冰冷而璀璨的光芒。
孤儿院的管理老爷爷染了风寒,卧床不起,院里的大小事务,便更多地落在了爱丽丝和几个年长孩子的肩上。我去的时候,常常看到她不是在厨房里帮忙照看炉火,就是在哄着那些因寒冷和寂寞而哭闹不休的幼童。她的身影忙碌而单薄,但她的脸上,却少见怨怼之色,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总有一种沉静的力量。
我发现,她尤其喜欢孩子。她会用破旧的布头给最小的女孩缝制娃娃,会用生动的语调给孩子们讲述那些我从阁楼上找给她的童话故事。当她蹲下身,柔声安抚一个哭泣的孩子时,当她用手指轻轻擦去孩子脸上的泪痕时,她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柔和的光晕。那种光芒,并非来自外界,而是从她内心深处生发出来的,一种名为“慈悲”或“爱”的东西。
我看得有些出神。我的世界,大多是由沉默的书籍和内心无尽的思索构成的,是向内收缩的。而她的世界,虽然狭小,却需要向外释放温暖,去拥抱和抚慰那些更弱小的生命。这让我感到一种奇异的惭愧,又夹杂着一种更深的吸引。
有一日,我带去了一本崭新的、插图精美的安徒生童话集。那是我用积攒了许久的零用钱,从镇上新开的书店里买来的。孩子们一见,立刻欢呼着围了上来。爱丽丝坐在破旧的毯子上,我被孩子们推搡着,坐在她旁边。她打开书,开始朗读《白雪皇后》的故事。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朵里。她读加伊被魔镜的碎片刺入心脏,变得冷酷无情;读格尔达如何勇敢地踏上寻找之路,历经千辛万苦。当她读到格尔达用温暖的泪水融化了加伊心中的冰凌,使他重新认出她,并和她一起回家时,我看到有几个孩子的眼睛里闪烁着泪光。就连我自己,那颗习惯于冷静旁观的心,也被这朴素而强大的故事所触动。
故事讲完,孩子们仍沉浸在情节里,叽叽喳喳地讨论着。爱丽丝合上书,侧过脸看着我,轻声问:“奥尔菲斯,你相信,真的有能够融化坚冰的温暖吗?”
我看着她被孩子们挤得微微泛红的脸颊,看着她眼中那抹温柔的、确信的光,点了点头。“以前或许不信,”我说,“但现在,我有点信了。”
窗外,天色已近黄昏。夕阳的余晖挣扎着穿透云层,将雪地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温暖的金红色。光线透过玻璃窗,恰好落在爱丽丝金色的头发上,给她整个人镶上了一圈模糊的光边。那一刻,她真的就像是从童话里走出来的、带来温暖与解救的使者。
我想起我曾在雪地上写下的那句话:“我抓住了初升的太阳。” 此刻,我仿佛觉得,我抓住的,并非那个悬挂在天际、遥不可及的巨大火球,而是眼前这轮真实的、温暖的、散发着人性光辉的“太阳”。它或许不够炽热,不足以融化整个冬天的积雪,但足以照亮我晦暗的心房,足以让我相信,往后的冬天,或许真的不会再那般难以忍受了。
第五卷:融雪时节
冬日的尽头,是步履蹒跚的。风不再那般酷烈,虽然依旧寒冷,但其中似乎夹杂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湿润的温柔。屋檐下的冰凌,滴水的频率越来越快,滴滴答答,连成一片,像是在演奏一支欢送严冬的乐曲。积雪开始消融,表面变得斑驳不堪,露出下面湿润的、黑色的土地。
我和爱丽丝并肩走在孤儿院后面那片荒芜的花园小径上。脚下的雪变得松软泥泞,走起来有些费劲。空气里弥漫着雪水与泥土混合的特殊气息,清冷,却蕴含着生机。
我们谈论着刚刚读完的一本小说,谈论着人物的命运。话题不知怎的,转向了未来。这是我们都很少触及的领域,未来,对于困在孤儿院的爱丽丝来说,或许更像是一片飘渺的雾。
“等春天来了,园子里的草会绿吧?”她看着那些被积雪半掩着的、枯黄的草茎,轻声说,“我听说,以前这里种了很多蔷薇,开花的时候,很好看。”
“会的,”我说,“到时候,我们可以一起来看。”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直面着我。夕阳的余晖映照着她的侧脸,她的金发在微风中轻轻拂动。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此刻像两潭深邃的、温暖的蜜糖。
“奥尔菲斯,”她叫我的名字,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谢谢你。”
“谢我什么?”我有些不解。
“谢谢你的书,谢谢你的画,谢谢你的姜糖……”她顿了顿,抬起头,目光望向远处正在融化的雪原,“谢谢你这个冬天,带来的所有……温暖。”
她的声音里,没有伤感,只有一种平静的、真诚的感激。我看着她,看着这个在严寒中依然努力散发着微光的灵魂,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感。有怜惜,有敬佩,还有一种连我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柔软的牵绊。
我没有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掏出那截已经磨得光滑的枯枝——就是当初在雪地上写字的那一截。我蹲下身,在身旁一片尚未完全融化的积雪上,慢慢地,又一次写下了那个句子:
Because I caught the rising sun.
爱丽丝看着地上的字,又抬起头看着我,她明白了。她的脸上缓缓绽开一个笑容,那笑容比阳光下的雪光更耀眼,比初融的春水更清澈。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也蹲下来,伸出食指,在我写的那行字旁边,画了一个小小的、简单的太阳。
我们站起身,继续往前走。前方,残雪消融处,已有嫩绿的草芽,怯生生地探出头来。虽然寒风依旧,但我知道,冬天,就快要过去了。
而那个关于温暖、关于书籍、关于无声的陪伴与一双琥珀色眼眸的故事,将会像埋藏在泥土下的种子,在往后的每一个季节里,悄然生长,枝繁叶茂。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