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开学典礼的铃声刺耳地回荡在走廊里,郁橙抱着新领的教材,低头快步走向高三(7)班教室。九月初的阳光依然毒辣,透过走廊的玻璃窗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听说今天有转学生来。"林嘉一把揽住她的肩膀,声音里满是八卦的兴奋,"从省重点转来的,不知道犯了什么事被'下放'到我们这种普通高中。"
郁橙轻轻摇头,把碎发别到耳后:"别瞎猜,说不定只是搬家转学。"
班主任王老师敲了敲讲台,教室里嗡嗡的议论声立刻安静下来。
"今天我们班迎来一位新同学——海屿川,从实验中学转来。希望大家能帮助他尽快适应新环境。"王老师转向门口,"进来吧。"
当那个高挑的身影出现在教室门口时,郁橙听到周围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叹声。海屿川穿着整洁的白衬衫,黑色长裤,整个人像一幅被雨水洗过的水墨画,干净得近乎锋利。他的眼睛很特别,不是纯粹的黑色,而是带着一点深蓝,像是深夜的海面。
"我是海屿川。"简单的四个字,声音低沉清冷,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
王老师环顾教室,目光落在郁橙身上:"郁橙,你是学习委员,平时多帮助海屿川熟悉一下学校。"
郁橙猝不及防地点头,感到一阵莫名的紧张。当她抬头时,正好对上那双深海般的眼睛——海屿川正看着她,眼神淡漠得像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
下课铃响后,同学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不时偷瞄独自坐在窗边的海屿川。郁橙深吸一口气,拿着课程表走向他。
"这是我们的课程表,还有学校各个功能区的位置。"她把纸放在桌上,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要轻,"如果有不明白的可以问我。"
海屿川扫了一眼纸张,微微颔首:"谢谢。"两个字后便再无交流。
郁橙站在原地,感到一阵尴尬。她注意到他的手指修长干净,指甲修剪得一丝不苟,左手腕上戴着一块看起来很旧的银色手表,表带已经有些磨损。
放学后,郁橙因为整理班级资料耽搁了时间。空荡荡的校园里,夕阳把走廊染成橘红色。她抱着书本快步走着,忽然听到一阵钢琴声从音乐教室飘来。
那旋律忧郁得让人心颤,像是一个人深夜的独白。鬼使神差地,郁橙放轻脚步,靠近虚掩的门缝。
海屿川背对着门口坐在钢琴前,肩膀的线条在夕阳中显得异常孤独。他的手指在琴键上跃动,弹奏的是一首郁橙从未听过的曲子,悲伤得几乎令人窒息。
那一刻,郁橙感到心脏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讲台上冷漠疏离的转学生,此刻在琴声中暴露出的脆弱与孤独,形成一种令人心疼的反差。
她不小心碰响了门把手,琴声戛然而止。海屿川转头,眼神瞬间恢复了白天的那种冷漠。
"对不起,我只是..."郁橙慌乱地解释,声音越来越小。
海屿川合上琴盖,起身拿起书包:"没关系。"他从她身边走过时,郁橙闻到了一丝淡淡的雪松气息,混合着些许墨香。
回家的路上,那首未完成的钢琴曲在郁橙脑海中挥之不去。她想起海屿川弹琴时微微皱起的眉头,和夕阳中显得格外单薄的背影。
那天晚上,郁橙在日记本上写道:"他像一座孤岛,四周是深不可测的海水。而我,只是一个偶然路过的旅人,连脚印都无法在那片沙滩上留下。"
02
郁橙注意到海屿川连续三天没有出现在食堂。午休时分,她拿着两个面包走上天台,果然发现他独自一人靠在栏杆边,手里捧着一本英文原版书。
"你应该吃点东西。"郁橙把面包递过去,声音比预想的要颤抖。
海屿川抬起头,阳光在他睫毛下投出细碎的阴影。他看了看面包,又看了看郁橙泛红的耳尖,最终接过:"谢谢。"
"你...为什么总是一个人?"话一出口郁橙就后悔了。
海屿川的手指在面包包装上停顿:"习惯而已。"他合上书本,《局外人》的标题一闪而过。
林嘉在楼梯口拦住郁橙:"我们的学习委员什么时候这么关心转学生了?"她的眼睛闪着狡黠的光。
"只是...职责所在。"郁橙低头整理根本不乱的衣角,心跳却背叛了她的平静。
下午的文学课上,老师让分析《红楼梦》中黛玉葬花的隐喻。当全班陷入沉默时,海屿川突然开口:
"'花谢花飞飞满天'不仅是伤春,更是对生命脆弱性的觉醒性认知。"他的声音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文字表层,"黛玉埋葬的不只是落花,还有她无法掌控的命运。"
郁橙转头看他,发现他说话时左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旧手表,仿佛那是某种精神锚点。
03
雨声敲打着琴房的窗户。郁橙"偶然"路过时,听到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琴声。她屏住呼吸站在门外,直到音乐突然停止。
"要听就进来。"海屿川的声音穿透门板。
郁橙红着脸推开门,雨水从她的伞尖滴落成一个小水洼。海屿川坐在钢琴前,乐谱上是一首名为《雨巷》的曲子。
"戴望舒的诗?"她脱口而出。
海屿川微微睁大眼睛:"你知道?"
"我...喜欢诗歌。"郁橙从书包里掏出笔记本,扉页上抄满了各种诗句。
那天之后,他们形成一种奇怪的默契。每周三放学后,郁橙会坐在琴房角落写作业,海屿川则弹完三首曲子就离开,从不道别。
直到某个周三,郁橙忘拿笔记本返回教室,发现海屿川正站在她的课桌前,手里拿着那本写满心事的笔记。黄昏的光线里,他们四目相对,空气凝固成琥珀。
"你的文字..."海屿川先开口,"很有温度。"他把笔记本轻轻放回原处,转身时耳尖泛着可疑的红色。
04
郁橙抓住海屿川的袖口时,他迅速抽回手臂,但已经晚了——她看到了那些淤青。
"谁干的?"她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
海屿川拉下袖口:"不小心撞的。"
"连续三周都不小心?"郁橙的指甲陷入掌心,"是你父亲对吗?"
海屿川的眼神突然变得危险:"别多管闲事。"
第二天,郁橙在他课桌里塞了一个创可贴盒,里面除了医用胶布,还有一张纸条:"伤口会愈合,但你不必独自承受疼痛。"
海屿川一整天都没看她。但放学时,郁橙在书包里发现一张被折成方块的纸条,上面只有两个字:"谢谢。"
05
文艺汇演前一周,原定的钢琴手得了流感。班主任再次恳求海屿川:"就当是为了班级荣誉。"
"我不会在公众场合演奏。"他的拒绝干脆利落。
但郁橙知道秘密。每天放学后,音乐教室的灯总会亮到很晚。某个晚上,她鼓起勇气推开门:"需要翻谱的人吗?"
月光透过窗户,把钢琴漆面照成一片银色海洋。海屿川的手指悬在琴键上方,最终点了点头。
他们练习到保安来清校。走在路灯下时,海屿川突然说:"我母亲是钢琴老师。她去世后,父亲讨厌听到琴声。"
郁橙的心揪成一团。她想握住他的手,最终只是轻轻碰了碰他的书包带:"你弹得很美,她一定为你骄傲。"
汇演当天,海屿川的表演震撼全场。但在掌声中,郁橙看到他盯着观众席某个角落,脸色惨白。一个醉醺醺的中年男人正对着舞台骂骂咧咧。
海屿川冲下舞台时撞翻了谱架。郁橙在体育馆后门找到他,少年的肩膀在月光下剧烈颤抖。
"他不配听你弹琴。"郁橙递出手帕,"但很多人因你的音乐获得了治愈,包括我。"
06
保送名单公布那天,郁橙在光荣榜前站了很久。海屿川的名字挂在最顶端,后面跟着她永远够不上的名校名称。
"你会去上海吗?"她假装漫不经心地问。
海屿川正在整理书本:"嗯。"过了一会儿又补充,"二模卷子我帮你改完了,最后大题思路不对。"
郁橙鼻子一酸。他总是这样,明明注意到她每一处挣扎,却从不说半句安慰的话。
生日那天,海屿川送她一本绝版《二十首情诗与绝望的歌》,扉页上写着一行小字:"致那个为我抄过聂鲁达的人。"
郁橙把脸埋进书页间,闻到了和他身上一样的雪松气息。她没看到海屿川注视她时眼中的波澜。
误会发生在毕业前一个月。郁橙去办公室交材料,听到海屿川和朋友在楼梯间说话:"...喜欢她很久了,但不知道怎么说。"
"夏茹?她确实漂亮。"朋友的声音。
郁橙没听到海屿川的回答。她逃回教室,把脸埋进臂弯。夏茹是新来的转校生,舞蹈特长生,笑起来像春天的第一朵花。
07
郁橙开始刻意避开海屿川。高考在即,她把所有心事锁进日记,强迫自己只盯着分数。
直到整理毕业物品那天,她翻到那本诗集。一张对折的信纸从书页间滑落,上面是海屿川工整的字迹:
"郁橙:
当你读到这封信时,我应该已经鼓起勇气当面告诉你这些话。但考虑到我可能永远无法流畅表达,还是先写下来。
第一次注意到你,是在你帮我整理转学资料时。你的指尖在纸上轻轻划过,像在抚摸什么珍贵的东西。后来我发现,你看世界的眼神总是如此——温柔又专注。
琴房里的每个周三,是我一周中最期待的时刻。你写字时微微蹙眉的样子,你听到喜欢的段落时无意识扬起的嘴角,甚至你悄悄打哈欠时泛起的泪光,都让我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
我父亲的事,你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你说伤口会愈合,但我想有些伤口需要特定的人才能治愈。
如果你愿意,高考后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我母亲生前最爱的海边图书馆。那里有整面墙的诗集,和能看到落日余晖的落地窗。
等待你的回答。
海屿川"
郁橙的手指颤抖得几乎拿不住信纸。她冲出教室,却看到公告栏前,海屿川正在取下毕业生联系表。夏茹站在他身边,亲昵地帮他拿着书包。
08
五年后的校友会,郁橙以出版社编辑身份回到母校。她绕开热闹的人群,独自走向那间琴房。令她震惊的是,熟悉的旋律正从里面流淌而出。
海屿川坐在钢琴前,西装革履,眉宇间的阴郁已被成熟取代。看到她的瞬间,他的手指在琴键上滑出一个不和谐音。
"信。"郁橙直接开口,"我当时没看到。"
海屿川轻轻合上琴盖:"我猜也是。"他从内袋取出皮夹,里面夹着一张泛黄的纸条——是郁橙当年塞在创可贴盒里的那张,背面多了几行字:
"毕业快乐。我去英国读音乐治疗了。如果你某天想起那个不会表达的男孩,伦敦皇家音乐学院有个总在中国新年弹《雨巷》的怪人。——海"
郁橙的眼泪终于落下来。原来他们一直在彼此看不见的地方,守着同样的回忆。
"现在说还来得及吗?"海屿川伸手擦去她的泪水,动作轻柔得像对待什么易碎品,"那家海边图书馆,我保留了预约——每周三下午,两个座位。"
窗外,当年的上课铃恰好响起。但这一次,他们都没有匆忙离开。
08
校庆五十周年的横幅在风中猎猎作响。郁橙站在校门口,看着穿梭往来的中年人们举着"高三(7)班"的旗帜,突然觉得呼吸困难。二十年了,她依然能闻到那个夏天里,课本间飘散的油墨味与海屿川袖口的雪松气息。
琴房的位置没变。推开门时,灰尘在阳光中起舞,那架老钢琴还在,只是黑键掉了两个。郁橙的手指悬在琴键上方,突然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二十年过去,她还是能从那节奏里认出他。
"《雨巷》的第三小节,"海屿川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总是弹错那个降调。"
郁橙没有回头。她的手指落在琴键上,弹出那个错误的音符:"故意的。这样你就会纠正我。"
海屿川的西装袖口露出半截银色表带,还是当年那块旧表。他在琴凳另一端坐下,两人之间隔着恰到好处的二十厘米。
"我去了那家海边图书馆。"郁橙盯着自己的指尖,"2018年春天。"
海屿川的手指在膝头微微蜷缩:"我那天在机场等到最后一刻。"
郁橙终于转头看他。四十岁的海屿川眼角有了细纹,但睫毛投下的阴影依然如少年时那般锋利。她注意到他左手无名指上的戒痕。
"你收到我的信了吗?"他问。
"毕业那天才看到。"郁橙从包里取出一个泛黄信封,"但我写了回信。"
海屿川接过信封,上面写着"致海屿川",字迹已经褪色。信封没有拆封的痕迹。
"你没看?"郁橙声音发颤。
"放在诗集里一起给你了。"海屿川苦笑,"以为你看了,选择了沉默。"
两人之间突然陷入可怕的寂静。远处传来校友们的欢笑声,某个班级正在合唱当年的毕业歌。
"现在要拆吗?"海屿川晃了晃信封。
郁橙按住他的手:"不要了。"她触到他冰凉的皮肤,那里曾经布满淤青,"有些答案...就让它永远停留在二十岁吧。"
海屿川慢慢收回手,从内袋取出一张照片——十七岁的郁橙在文艺汇演上给合唱队翻乐谱的侧影,阳光穿透她的白衬衫,勾勒出朦胧的轮廓。
"我在伦敦的公寓墙上,一直挂着这个。"
郁橙的眼泪终于落下来。她想起自己行李箱夹层里,那张偷拍的海屿川弹琴的背影。原来他们用各自的方式,将对方保存了二十年。
"弹完它吧。"海屿川的手指落在琴键上,《雨巷》的前奏流淌而出。郁橙加入时,他们依然像当年那样默契,只是这次,谁都没有弹错那个降调。
曲子结束在不完整的和弦上。就像他们的故事,永远停留在未完成时态。
走出校门时,暮色已经降临。海屿川转向东,郁橙向西。她没有回头,所以没看见他站在路灯下,对着她的背影无声地说了一句话。
那句话,和郁橙那封未拆的信里写的一模一样:
"如果重来一次,我一定会在那个雨天,鼓起勇气握住你的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