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校园里的樱花第三次飘落时,俞晚才意识到自己注视那个背影已经整整三年。
初遇海曜的那天,阳光像融化的金子般泼洒在礼堂的红木地板上。作为学生记者的俞晚蜷缩在最后一排,铅笔尖在采访本上无意识地画着圈。台上,学生代表海曜正在做开学演讲,白衬衫的袖口随着他打手势的动作轻轻翻飞,像鸽子的翅膀。
"......所以我认为,真正的成长不是追逐他人的期待......"
他的声音有种奇特的质地,清朗中带着一丝砂砾般的粗糙,像是海边被潮水反复冲刷的岩石。俞晚的铅笔突然断了铅芯,黑色碎屑落在她深蓝色的校服裙上,像一群逃窜的蚂蚁。
"同学,你的本子。"
散会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递来她掉落的采访本。俞晚抬头看见海曜微笑时左脸颊那个小小的凹陷,不是酒窝,更像是某种小心翼翼的克制留下的痕迹。后来她才知道,那是他咬肌紧绷时才会出现的纹路。
02
秋雨来得猝不及防。俞晚抱着新领的教材躲在教学楼屋檐下,水洼里破碎的天空正一片片重新拼凑。忽然有阴影笼罩下来,一把墨绿色的伞斜斜切入她的视线。
"拿着吧。"海曜把伞柄塞进她手里,自己已经退到雨幕中,"我住校。"
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流进衬衫领口,俞晚注意到他睫毛上挂着的水珠在路灯下折射出奇异的光。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雨雾里,她才察觉伞柄上刻着极小的字——"给雨柔 17岁生日"。
第二天清晨,俞晚在食堂遇见学生会长莫雨柔。女孩正用涂着透明指甲油的手指戳海曜的额头:"笨蛋,把我送的伞弄丢了吧?"海曜笑着递过一盒草莓牛奶,那是莫雨柔最喜欢的口味。阳光穿过他们之间的空隙,在地板上投下亲密无间的剪影。
03
文学社的招新表被俞晚揉皱又展平三次。最终让她下定决心的是海曜留在她课桌里的便签纸,上面抄着佩索阿的诗句:"你是我灵魂每日的面包。"字迹工整得近乎虔诚,但署名处只有一滴蓝墨水的痕迹,像海上遥远的孤岛。
"这就是你说的那个转班生?"莫雨柔的声音从社团教室后方传来,甜得像浸了蜜的刀片。她今天涂了樱花粉的唇彩,说话时总是不自觉抿嘴,让那个颜色看起来更加均匀。"文笔确实......特别。"
海曜正在整理投稿箱,闻言抬头看了俞晚一眼。那目光让她想起小时候在奶奶家见过的铜壶,表面锃亮,内里盛着隔夜的冷茶。
那天晚上,俞晚在图书馆角落发现一本被遗落的笔记本。翻开泛黄的纸页,海曜的字迹如困兽般挣扎在横线之间:"他们想要会发光的金子/而我只是一块潮湿的木头/连燃烧都冒着令人不快的烟"。
脚步声突然逼近,她慌忙合上本子。海曜站在两排书架之外,白炽灯在他眼下投出淡青色的阴影。他们隔着《欧洲文学史》和《海洋生物图鉴》对视,谁都没有先开口。
04
山间的雾气在黄昏时分变得粘稠。秋游迷路的俞晚抱紧双膝,看最后一丝日光被树梢蚕食。远处传来踩断枯枝的声响,海曜的身影穿透暮色,发梢还挂着寻找她时沾上的蛛网。
"你......"他的声音哑得不像话,"知不知道所有人都在找你?"
废弃的观林小屋散发着松木腐朽的气息。暴雨骤然而至时,海曜正用瑞士军刀撬着生锈的罐头。一道闪电劈亮半个天空,俞晚看见他颤抖的手指和紧绷的下颌线。
"其实我根本不想考法学院。"他突然说,刀尖在铁皮上刮出刺耳的声响,"父亲的书房里有根专门打手心的檀木戒尺,上面刻着'海家没有第二种选择'。"
雨水从屋顶的裂缝渗入,在他们之间积成小小的水洼。俞晚把自己冰凉的手覆在他手背上,那一刻她确信感受到了某种共振,像两艘在暴风雨中短暂相靠的船。
但第二天清晨,莫雨柔带着搜救队找到他们时,海曜已经恢复了那种完美的微笑。他接过莫雨柔递来的保温杯,手指在杯壁上轻轻敲出他们之间特有的摩斯密码。俞晚把捡到的山毛榉果实偷偷放进口袋,那粗糙的表皮蹭着她的掌心,像一颗正在枯萎的心脏。
05
储物柜的锁生了锈,俞晚费了好大劲才撬开。寒假前的最后一天,空荡的走廊回荡着她翻找课本的声响。某个瞬间,她的指尖触到一个冰凉的金属物体——海曜遗忘的旧手机。
充电开机后,相册里连续三十六张照片让她的呼吸停滞。全是她的侧影:在图书馆打瞌睡时翘起的发梢,体育课跑八百米时泛红的耳垂,樱花树下接住飘落花瓣的掌心。最新的一张拍摄于秋游那天清晨,她站在大巴车旁呵出白气的模样,背景被虚化成柔和的色块。
草稿箱里有十七条未发送的信息。最早的一条写着:"初中部颁奖典礼上,那个穿蓝裙子的女孩哭起来像下雨的港口。"日期显示是四年前的初春。
窗外开始飘雪,一片雪花粘在窗玻璃上,慢慢融化成泪水的形状。俞晚想起昨天在教师办公室外听到的对话:"海曜和莫雨柔两家是世交......""......早就说好等毕业就一起去美国......"
她轻轻锁上储物柜,金属碰撞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远处礼堂正在排练毕业典礼的乐曲,欢快的旋律穿过重重雪幕,变得模糊而哀伤。
06
初春的河边,俞晚遇见了来喂天鹅的海曜。他身边没有莫雨柔,黑色大衣被风吹得鼓起,像受伤的翅膀。
"手机......"他欲言又止,目光落在俞晚冻得发红的指尖。
"看到了。"俞晚把石子扔进河里,惊起一群白鸟,"全部。"
海曜的喉结滚动了几下。在他们身后,融化的冰凌从树枝上坠落,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我父亲......"
"我知道。"
"雨柔她......"
"我明白。"
天鹅展开宽阔的翅膀掠过水面,划出一道转瞬即逝的银线。俞晚突然笑起来,从书包里掏出一本装订简陋的诗集塞给他。扉页上写着:"你是万众瞩目的航船/而我是你永远看不见的灯塔/我的光芒全部来自/你偶然经过时掀起的浪"
海曜的指尖在纸页上留下潮湿的痕迹。当他终于抬头时,俞晚已经走远了。风把她的大衣下摆吹得翻飞,像一本被急速翻动的书,所有来不及说出口的句子都化作标点符号,零落地散在初春凛冽的空气里。
远处传来邮轮的汽笛声,悠长而哀伤,如同他们之间所有未曾开始就已经结束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