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后窗的爬山虎在暮春时节疯长,余语总爱把素描本抵在窗台上画画。笔尖游走过纸面时,会带起细碎的沙沙声,像梧桐叶被风卷着擦过玻璃。
第七页右下角画着海宴的侧脸。少年脖颈微弯时凸起的骨节,握笔时小指习惯性蜷起的弧度,还有阳光穿过睫毛在眼睑投下的蝶形阴影,都被碳素铅笔细细描摹。
"余语?"前桌突然转身,惊得她啪地合上本子,"放学要不要去图书馆?听说新到了东野圭吾的《白夜行》。"
她攥紧书包带的手指微微发白。昨天午休路过图书室,海宴就坐在临窗的位置,面前摊开的正是那本白色封皮的小说。风掀起纱帘时,他伸手按住书页,腕骨在阳光下白得透明。
"好啊。"余语听见自己说,声音像浸在蜂蜜里的柠檬片。
图书馆的木质楼梯在傍晚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余语在悬疑小说区停住脚步,指尖掠过书脊时突然顿住。那本《白夜行》不在原位,而海宴正站在三排书架外低头翻书,后颈发尾沾着金红的夕照。
雨就是在这时落下来的。
春末的雨来得又急又密,水珠在窗玻璃上蜿蜒成河。余语抱着书包缩在廊檐下,看着水洼里此起彼伏的涟漪。忽然有阴影覆下来,青柠混着雪松的气息漫过鼻尖。
"要一起吗?"
海宴撑开深蓝雨伞,伞骨转动时甩出的水珠落在她手背。余语盯着他校服第二颗纽扣,那里别着学生会的银质徽章,在雨幕中泛着冷光。
他们走过开满紫藤的长廊,雨滴在伞面敲出轻快的节奏。余语的左肩被雨水打湿,却觉得被少年体温熨烫的那侧右肩快要烧起来。
第二天课间,余语在走廊遇见抱着作业本的海宴。擦肩而过时,他校服口袋掉出一颗柠檬糖,金黄的糖纸在晨光里闪了闪,咕噜噜滚到她脚边。
"这是..."她弯腰去捡,发梢扫过对方挽起的袖口。
"谢礼。"海宴接过糖果时指尖擦过她的掌心,"昨天的伞。"
余语在生物课上把那枚糖纸夹进课本。展开的糖纸在阳光下透出琥珀色光晕,像凝固的黄昏。
运动会那天格外闷热。余语作为后勤组抱着矿泉水守在终点线,看着海宴在3000米最后一圈突然踉跄。少年摔倒在塑胶跑道时,她手中的纸箱砰然落地,矿泉水瓶骨碌碌滚了满地。
消毒水气味弥漫的医务室里,余语盯着海宴膝盖上的纱布。碘酒晕开的褐色边缘像幅抽象画,而他正低头处理擦伤的手掌,睫毛在眼下投出颤动的阴翳。
"要帮忙吗?"她声音发紧。
海宴递来棉签时,指尖的温度让她想起淋雨那天伞柄传来的温热。窗外的蝉鸣突然变得震耳欲聋,汗水顺着脊背滑进校服后领。
元旦晚会前夜,余语在手工社做了三个月糖果。玻璃罐里装满柠檬形状的软糖,每颗都用金箔纸仔细包好。她打算在归还雨伞时送出,却在放学时看见海宴被保送清华的红榜。
最后一场冬雨来临时,余语抱着伞在高三教学楼前徘徊。雨水顺着伞骨汇成细流,在脚边积成小小的镜面。倒影里海宴和竞赛组的同学说笑着走来,她慌忙躲进廊柱后的阴影。
"明天就要去北京集训了。"她听见少年清冽的嗓音,"这破天气..."
脚步声渐远,余语低头看着怀中的深蓝雨伞。水珠从伞尖滴落,在积水里砸出一个个转瞬即逝的漩涡。
毕业典礼那天下着细雨。海宴作为学生代表站在礼堂灯光下,白衬衫被镀上淡金轮廓。余语摸到口袋里的玻璃罐,融化的糖浆将金箔纸黏成模糊的一团。
当海宴说出"前程似锦"时,她终于翻开素描本最后一页。碳笔勾勒的少年转身走进雨幕,背影融化在氤氲的水汽里,像从未存在的海市蜃楼。
医务室的百叶窗漏进菱形光斑,余语数着海宴缠绕纱布的圈数时,发现他右手虎口有颗朱砂痣。这个细节后来出现在素描本第十三页,夹着半片消毒棉包装的锯齿边缘。
那年平安夜格外冷。余语把冻红的指尖藏在围巾里,看海宴在走廊尽头收下隔壁班女生递的礼物盒。浅粉色缎带被北风吹得扬起,像断线的风筝掠过他眉梢。玻璃罐里的柠檬糖就是在那天被多加了三勺蜂蜜,可尝起来反而更涩。
三月模考放榜那日,余语在光荣榜前驻足太久。海宴的名字悬在清华保送栏最上方,而她藏在口袋里的左手正攥着写满心事的便签——那是昨天在图书馆发现的秘密,海宴借阅的《情书》扉页夹着张借书卡,1999届某个借阅者留下的钢笔字正在泛黄:"你永远不知道樱花飘落的速度有多快。"
最后一次月考的英语听力测试,余语在填涂答题卡时走了神。窗外的白玉兰正大朵大朵往下掉,让她想起海宴转笔时偶尔会甩出的弧度。那个总在周二值日的清晨,她特意把两人的值日安排表对齐,却从未在晨光漫溢的教室里等来预期中的相遇。
高考前最后一次去图书馆还书,余语在《追忆似水年华》第七卷发现夹着金箔糖纸的书签。管理员说这是上届毕业生留下的纪念品,她对着阳光辨认糖纸上的压纹,发现竟是和自己做的柠檬糖相同的月桂叶图案。
梅雨季来临时,储物柜最深处的手工课作品开始发霉。余语取出潮湿的陶艺杯,杯底藏着用针尖刻的HY缩写。这是去年立冬社团展被海宴拿起来端详过的那只,当时他手指的温度还残留在杯壁,如今却洇成了青灰色的霉斑。
毕业晚会那晚,余语在储物间发现被遗忘的深蓝雨伞。伞骨间卡着片干枯的紫藤花瓣,轻轻一碰就碎成齑粉。她突然想起去年春天那个潮湿的黄昏,海宴的白球鞋踩过水洼时,裤脚溅上的泥点像幅星图。
七月离校日,余语在空荡荡的教室翻开被遗弃的物理练习册。某页空白处画着歪斜的柠檬简笔画,解题步骤里藏着句被划掉的"yuyu"。窗外的蝉鸣震得玻璃嗡嗡作响,汗水滴在纸页上晕开了蓝色墨迹,把某个未完成的公式染成模糊的岛屿。
当北上的高铁掠过第1024根电线杆时,余语终于打开手机相册里封存的照片。百日誓师那天的集体照上,她和海宴隔着五排人群,却在某个被风吹乱的瞬间,两人发丝都朝着相同的方向扬起。
后来在北京初雪降临的深夜,余语收到陌生号码发来的照片。清华园路灯下的长椅上,融化的雪水正漫过半盒金箔纸包裹的糖果,最上面那颗柠檬糖的褶皱,与她当年没能送出的那罐里的某颗惊人地相似。
北京初雪落进咖啡杯时,余语在图书馆闻到熟悉的青柠香。穿驼色大衣的男生正取下柏金森《光线与暗礁》的英译本,腕表折射的光斑扫过她正在临摹的教堂穹顶——那上面有十七道肋拱,与高三那年海宴骨折时打的石膏绷带纹路惊人相似。
地铁四号线的第7节车厢总在周五傍晚播放《A Thousand Years》。余语把脸贴在冰凉的玻璃窗上,看隧道里流动的广告灯箱。某个化妆品广告突然亮起的瞬间,她看见玻璃倒影里有人戴着深蓝围巾,围巾边缘绣着银线勾的HY字样。
跨年夜外滩的人潮中,余语被挤到观景平台边缘。对岸LED巨幕开始倒计时,她摸到口袋里那颗从融化的糖罐里抢救出来的柠檬糖。当数字跳到"3"时,身后传来带着笑意的惊叹:"小心。"有人虚扶住她的肘弯,袖口飘出的雪松尾调惊醒了记忆里所有沉睡的雨季。
后来每个下雨天,余语都会在实验室窗前放颗柠檬糖。它们渐渐在恒温箱旁风干成透明晶体,像被抽走甜味的琥珀。研二春天整理旧物,她在《追风筝的人》扉页发现夹了十年的借书卡——泛黄的登记栏最下方,1999届那个模糊的签名突然清晰起来,分明是潦草的"海明威"三个字。
同门师姐婚礼那日,余语负责撒花瓣。香槟玫瑰纷纷扬扬落在新人发间时,她忽然想起十八岁那场未落的雪。如果当时把融化的糖罐放在他储物柜,如果早十分钟等在紫藤长廊,如果接住那颗滚落的柠檬糖时抬头看他的眼睛——
婚礼进行曲突然变调成手机震动。余语走到落地窗前接听,暮色正从国贸三期顶端流淌下来。电话那头是陌生的清冽声线:"余小姐吗?我在整理父亲遗物时发现了些东西。"背景音里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像极了那年被风吹乱的值日表。
快递盒里躺着七本泛黄的素描簿。最底下那本夹着张清华录取通知书复印件,背面用铅笔写着四行公式。余语在台灯下演算到凌晨三点,发现所有解集都指向同一个极坐标——那是高三教室所在的经纬度,半径恰好是紫藤长廊到医务室的距离。
立春那天,余语回到母校旧址。推土机正在拆除旧礼堂,钢筋水泥的裂缝里飘出半张考卷。她蹲下身辨认残破的数学题,突然看见自己当年的笔迹旁,有用红笔补充的第三种解法,结尾处画着小小的柠檬。
黄昏降临时,建筑工人送来个铁皮盒。说是从老槐树洞里挖出来的,贴着"2009级失物招领"的标签。生锈的盒盖被撬开瞬间,三十七颗金箔糖纸如蝶群纷飞。每张糖纸背面都标着日期,最早的那张写着:"3月21日,图书馆借书卡上的余温比我更快触碰到你。"
余语站在废墟中央吃完了最后一颗陈年柠檬糖。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正好接住十七岁那年在医务室错开的影子。风卷起糖纸的瞬间,她终于尝到了当年被蜂蜜掩盖的、最原始的酸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