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江栀夏的帆布鞋带总在第二节课间操散开。九月的塑胶跑道蒸腾着橡胶味,她蹲下身时,前排女生马尾辫扫过手背的触感像蜻蜓点水。正要起身,一缕清风裹着薰衣草香突然撞进鼻腔。
那是种带着水汽的清新气息,像把整个洗衣房晾晒在初秋的阳光里。她保持着系鞋带的姿势抬头,看见蓝白校服衣角从视线边缘掠过。少年后颈的皮肤白得近乎透明,能看见青色血管沿着颈椎隐入衣领。
广播操音乐卡在体转运动章节,江栀夏的手还停在"侧平举"位置。值周生胸牌在少年胸前摇晃,金属扣折射的阳光刺得她眯起眼。"海溯",她盯着那两个楷体字,舌尖抵住上颚无声默念,仿佛含着一颗即将融化的薄荷糖。
那天下午的数学课变得格外漫长。江栀夏的座位在第四组倒数第二排,只要稍稍偏头,就能透过教室后门玻璃看见走廊上罚站的男生。海溯单手插兜靠在墙边,另一只手举着课本,额发垂落遮住眉眼。夕阳在他脚边拖出细长的影子,像株正在生长的蓝桉树。
"江栀夏!"粉笔头精准砸中她的课本,数学老师扶了扶眼镜,"等差数列求和公式?"教室后排响起窸窸窣窣的笑声。她慌忙站起时碰倒水杯,玻璃碎裂的声响惊飞窗外麻雀。弯腰收拾残片的瞬间,又闻到那缕薰衣草香——海溯不知何时回到了座位。
后来她发现,海溯总在周三值日时负责倒垃圾。于是每周三放学后,五楼开水房会出现一个徘徊的身影。江栀夏把保温杯接满又倒掉,透过氤氲水汽看少年提着垃圾桶从走廊经过。塑料桶沿沾着泡面渣,他的白球鞋却永远干净得像新雪。
十月底的某个黄昏,她终于鼓起勇气跟上海溯。男生拐进校门口的便利店,出来时手里握着袋北海道吐司。暮色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江栀夏踩着他的影子走过三个红绿灯,直到他消失在老式居民楼的铁门后。二楼窗户突然亮起暖黄灯光,她躲进梧桐树影里数到第七块蓝格子窗帘被风吹动。
当晚母亲晾衣服时"咦"了一声:"洗衣液怎么用得这么快?"江栀夏把头埋进刚收下来的校服里深呼吸,薰衣草香钻进每个肺泡。阳台上晾着的其他衣服都是柠檬香,唯独这件蓝白校服像片走错季节的薰衣草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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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江栀夏的自动铅笔开始在课本边缘画满黑色中性笔。每当数学老师转身写板书,她就用余光偷看第三组第二排——海溯转笔时小指会微微翘起,笔杆在虎口旋出银色弧光,像午夜绽放的烟花。
这个发现始于某个昏昏欲睡的午后。蝉鸣从没关严的窗户缝渗进来,吊扇搅动着的空气里漂浮着粉笔灰。海溯突然举起右手:"老师,投影仪公式显示不全。"他起身时椅子发出轻响,黑色中性笔在指尖转出完美的圆。江栀夏的自动铅笔在"三角函数"标题上戳出小洞,同桌用胳膊肘捅她:"你脸好红,中暑了?"
她开始收集各种型号的黑色中性笔。文具店老板推荐速干款时,她固执地指着最普通的按动式:"就要这种。"深夜里,笔尖在草稿纸上划出无数个"海"字,直到手指染上墨香。某天晨读时,她惊喜地发现海溯的笔袋边缘也有墨渍,像是某种隐秘的呼应。
体育课成了每周最期待的刑场。当女生们哀嚎着跑完800米,江栀夏总会借口系鞋带落在最后。双杠区的树荫下,海溯和男生们打篮球的身影在视网膜上跳动。他起跳投篮时衣摆翻飞,露出一截冷白的腰线,汗水在阳光下折射出细小彩虹。
有次篮球滚到她脚边,骨碌碌转进排水沟。海溯小跑过来时带着热风与薰衣草香,发梢汗珠坠落在她帆布鞋上。"同学,能帮忙捡一下吗?"他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江栀夏跪在水泥地上伸手够球,沟槽里的枯叶粘在校服裙摆。起身时眼前突然发黑,海溯的手虚扶在她肘边:"小心。"
那天小卖部的柠檬冰全被买空了。江栀夏把冰镇饮料贴着脸颊,看海溯仰头喝水的喉结上下滑动。同桌咬着碎碎冰凑过来:"你最近怎么老买这个牌子?"她慌张地把饮料藏到身后,化开的糖水顺着指缝滴落,在水泥地上洇出深色痕迹。
最惊险的瞬间发生在月考期间。海溯提前交卷走出教室时,江栀夏的作文才写到第二段。监考老师低头玩手机的间隙,她抓起书包追出去,却在楼梯拐角撞见他正摘下眼镜擦拭。世界突然陷入柔焦,少年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阴影。她屏住呼吸后退,踩到不知谁掉落的涂卡笔,在寂静的走廊里发出清脆的"咔嗒"声。
当晚她翻出母亲囤积的蒸汽眼罩,薰衣草香薰得人眼眶发烫。月光透过窗帘缝隙落在枕边,那里静静躺着从垃圾桶捡回来的涂卡笔——笔帽上有道细小划痕,是海溯考试时用力过猛留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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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换到靠窗座位的那天,江栀夏在桌肚里发现半块融化的大白兔奶糖。前任主人用铅笔在糖纸上画了哭脸,旁边写着"期中考试去死吧"。她笑着擦掉字迹时,突然看见海溯正在前门收数学作业,晨光给他镀了层毛茸茸的金边。
新座位带来的福利远超预期。海溯每天早晨会推开她身边的窗户,带着露水气息的风扑进来,吹动他压在作业本下的演算纸。江栀夏开始随身携带薄荷糖,每次起身发作业时,糖纸都会"不小心"飘落在海溯课桌旁。
值日生轮换表被她用荧光笔标记得像作战地图。每当和海溯同组值日,江栀夏总会抢着擦黑板。粉笔灰纷纷扬扬落在睫毛上,她借着转身洗抹布的机会,偷看海溯弯腰扫地的背影。有次他衬衫后领翻折着,露出一小片皮肤,江栀夏盯着那块三角形区域直到眼睛发酸。
收集草稿纸的行动始于深秋的雨天。海溯撕下写满公式的纸页揉成团,抛物线精准投入她脚边的垃圾桶。江栀夏等到教室空无一人时才去捡,潮湿的纸团在掌心舒展,洇开的墨迹像幅抽象画。后来她买了同款笔记本,把收集的草稿纸按日期夹在里面,宛如制作植物标本。
真正让她失眠的是某个雨天的黄昏。值日时海溯被老师叫走,江栀夏鬼使神差地翻开他留在讲台上的作业本。草稿纸背面有行潦草的小字:"今天食堂糖醋排骨甜得发苦,像我妈烧焦的生日蛋糕。"雨滴噼里啪啦砸在窗台上,她掏出随身带的便签纸,照着这句话描了二十遍。
第二天食堂真的供应糖醋排骨。江栀夏挤在队伍最前面,餐盘里的酱汁溅到袖口也浑然不觉。她挑了个能看见海溯的位置,看他用筷子把裹满酱汁的姜块挑出来堆在餐盘角落。那天她吃了三份糖醋排骨,晚自习时胃里翻江倒海,却觉得满嘴都是蜂蜜的味道。
秘密基地逐渐从笔记本转移到铁皮饼干盒。江栀夏在里面收藏了海溯扔掉的矿泉水瓶标签、值周生袖章脱落的纽扣,还有他用来包数学书的报纸碎片。平安夜那天,她发现盒子里多了片带香味的便签纸——是海溯找后桌女生借修正带时随手撕下的,上面印着浅紫色薰衣草。
冬至那天突然降温,教室玻璃窗蒙着白雾。江栀夏趁课间在海溯座位旁的窗上画了只简笔兔子,手指冻得通红。午休回来发现兔子旁边多了只戴眼镜的熊猫,海溯正用校服袖子擦窗户,转头对后桌说:"不知道哪个幼稚鬼画的。"她缩在座位上咬住下唇,舌尖尝到铁锈味才发觉咬破了皮。
最珍贵的藏品出现在期末考前。海溯借她的订书机装订复习资料,还回来时里面夹着半张草稿纸。江栀夏对着台灯研究整晚,终于在纸张边缘发现若隐若现的痕迹——是海拓趴在桌上睡觉时,钢笔尖无意中划出的波浪线,像心电图般起起伏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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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高二秋天的第一场雨来得猝不及防。江栀夏抱着作业本穿过连廊时,看见海溯站在公告栏前撕下生物竞赛通知单。他肩头洇开深色雨痕,发梢滴落的水珠在领口晕染出墨色花斑。那瞬间她突然心悸——空气里漂浮的不再是熟悉的薰衣草香。
新气味像被雨水泡发的旧书页,混着寺庙檐角的风铃声。直到三天后的体育课,这个谜题才被解开。海溯请假在教室自习,江栀夏假装肚子疼折返,隔着后门玻璃看见他点燃香薰蜡烛。白瓷杯里跳动的火苗映亮包装纸,柠檬黄标签上"雪松檀香"四个字刺痛眼睛。
那天傍晚她跑遍三个街区。711便利店的自动门开合七次,收银台堆满同款香薰蜡烛。店员拆开新货箱时,江栀夏看见纸箱侧面贴着"安神助眠"的说明标签。结账时硬币从颤抖的指缝滑落,滚到正在补货的推车底下。穿藏青制服的店长帮她捡起,笑着说:"送给男朋友?这个味道最近很受男生欢迎呢。"
秘密基地从此多了项藏品。江栀夏在饼干盒底层铺满干茉莉花,把未拆封的香薰蜡烛藏在其中。每晚写作业前,她会把蜡烛拿出来对着台灯端详,玻璃罐折射出的光斑在天花板游走,像夏夜流萤。
变化悄然发生。海溯的草稿纸开始沾染檀香,字迹越发潦草难辨。有次值日时,江栀夏在他座位下捡到撕碎的演算纸,拼凑出半句"医生说要配合药物"。那天黄昏她跟着海溯走到市立医院,看他走进精神科大楼时,把手里的矿泉水瓶捏出狰狞的褶皱。
最煎熬的是每周三的化学实验课。两人分到同组,海溯调试酒精灯时袖口滑落,露出腕间新鲜的血痂。江栀夏手中的试管突然炸裂,冰醋酸气味弥漫开来时,她趁机把创可贴塞进他笔袋。第二天看见他指尖贴着粉色卡通创可贴,后桌女生笑问"女朋友买的?",他摇头时发梢扫过泛青的眼圈。
初雪那天,江栀夏在储物柜发现惊喜。海溯的香薰蜡烛空罐被遗弃在可回收箱,她偷偷捡回来时,发现罐底凝着层乳白蜡油。午休时她用尺子小心刮取,蜡屑混着干茉莉花做成香囊,挂在书包拉链上摇晃。每当经过海溯身边,檀香就与薰衣草暗自纠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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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高三的梧桐树开始疯狂掉毛絮。江栀夏的哮喘药随身揣在校服口袋,却依然坚持坐在球场边的长椅。海溯打篮球时总把外套扔在裁判席,那件灰色连帽衫逐渐成为她的瞭望塔——看衣服在风中鼓动的频率,就能判断他今天是否吃了药。
新发现是海溯改喝电解质饮料。小卖部冰柜最上层永远少两瓶蓝色包装,江栀夏收集的瓶盖在笔袋里叮当作响。有次大扫除时,她看见海溯把空瓶捏瘪投进垃圾桶,铝罐撞击铁皮的声音像声沉闷的呜咽。
最接近对话的时刻发生在十一月末。体育老师吹哨集合时,江栀夏正蹲着系永远解不开的鞋带。篮球滚过落叶堆的声响由远及近,停在距她脚尖三公分处。抬头时视线先撞上海溯的膝盖,结痂的伤口像枚暗红月亮。
"能递给我吗?"他喘着气问,汗水从下颌滴落在她手背。江栀夏触电般缩回手,篮球从僵硬的指尖滑落,又滚回他脚边。海溯弯腰捡球的瞬间,她看见他后颈新剃短的头发里藏着白色药膏。
那天之后,她的矿泉水开始神秘消失。江栀夏特意在瓶身画小月亮,第三天就在垃圾桶看见被捏变形的瓶子。月亮图案皱巴巴地蜷缩着,瓶口残留着檀木香。她用校服袖子包着捡回瓶子,冲洗干净后灌满薰衣草味的香氛喷雾。
十二月月考时发生意外。海溯在考场突然起身,椅子刮擦地面的声音惊飞窗外麻雀。江栀夏看着他踉跄冲出后门,监考老师追出去时带翻她的笔袋。满地滚落的黑色中性笔中,混着那瓶自制的薰衣草喷雾。
晚自习时她躲在女厕隔间掉眼泪。门外传来值日生拖地的水声,塑料桶撞上门板的震动让她想起篮球落地的声响。突然听见海溯的声音在走廊响起:"不用陪,我拿个外套就走。"她屏住呼吸从门缝窥视,看见班花把药盒塞进他书包侧袋。
平安夜前夜,江栀夏在操场捡到海溯的单词本。扉页夹着张药店小票,艾司唑仑的字样被荧光笔反复描画。她在医务室要来维生素替换药片,颤抖的手指撕破三张铝箔板。月光透过保健室蓝窗帘,给替换好的药盒打上柔光,像给罪恶裹上糖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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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精品店的圣诞音乐欢快到刺耳。江栀夏在旋转货架前徘徊半小时,指尖掠过十二种香薰卡片。最后选中的那张绘着雪夜松林,轻轻一折就会飘出《致爱丽丝》的旋律。其实更想要旁边薰衣草田图案的,但那个系列的名字叫"初恋记忆"。
包装纸撕到第三张时,玻璃门撞响风铃。江栀夏听见班花清亮的笑声:"你说买什么好?围巾还是手套?"海溯的声音混着室外的寒气:"随便吧。"她慌忙蹲下假装系鞋带,透过货架缝隙看见班花拿起红围巾在他颈间比划。
货架上的玻璃球突然开始飘雪。八音盒叮咚声里,班花发梢扫过海溯挽起的袖口,他腕上的红绳串着颗檀木珠。江栀夏捏着香薰卡片后退,撞翻身后的圣诞树摆件。塑料松针扎进掌心时,她听见海溯说:"今年不用送我礼物了。"
那天夜里,江栀夏把包装好的香薰卡片拆了又装。胶带粘住刘海也不管,直到缎带蝴蝶结完美得像杂志插图。零点时对面居民楼突然放起烟花,她推开窗把卡片举向夜空,火光中浮现海溯替班花撩头发的幻影。
圣诞节早晨,她在海溯储物柜前徘徊六次。最终把礼物塞进通风管道,紫色包装纸很快落满灰尘。第二节课间看见班花戴着新围巾,红色毛线衬得她耳垂上的碎钻发亮。海拓在走廊被男生起哄,手腕突然换了黑色运动护腕。
真正的崩溃发生在元旦晚会。江栀夏躲在幕布后看海溯和班花对台词,他手中的剧本卷成筒状,时不时敲打自己太阳穴。当班花念出"你是我漫长黑夜里的星光",海溯突然望向侧幕,江栀夏慌张后退时扯断灯线。整个礼堂陷入黑暗的瞬间,她听见海溯轻笑:"这台词也太俗了。"
逃到天台时发现下雪了。江栀夏呵出的白雾模糊了镜片,指尖摩挲着兜里融化的薄荷糖。铁门突然被推开,海溯的声音随雪花飘来:"有带药吗?"她僵在原地,看他走向紧随其后的班花,接过她递来的白色药片。
午夜十二点的钟声里,江栀夏点燃那枚雪松香薰蜡烛。火舌吞噬松果造型的蜡体时,她终于看清药盒侧面被撕掉的标签——那是种抗抑郁药物的学名。泪水坠入火苗发出"滋啦"轻响,恍惚间闻到三年前的薰衣草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