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毕业照拍摄日飘着牛毛细雨。江栀夏在校服外套里穿了最白的衬衫,晨起熨了三遍的领口还是被雨雾洇出灰痕。她站在梧桐树下看摄影师调试三脚架,手心里攥着的梳子齿缝卡着两根掉发——今早特意用新买的樱桃味洗发水洗过头。
队列排序时,班花自然地站到海溯左侧。江栀夏数着前面女生的马尾辫往右挪,在第三排最边缘找到完美角度:刚好能看见海溯被风吹起的鬓角,又不会被班花的碎钻发卡反光刺痛眼睛。
"大家看镜头!"摄影师钻进黑布时,江栀夏的视线正掠过海溯的后颈。那道蜕皮的痕迹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浅褐色晒斑。快门按下的瞬间,班花突然踮脚替海溯扶正学士帽,他偏头时下颌线擦过她指尖。
散场时雨势渐大。江栀夏抱着纪念册在连廊下徘徊,看雨帘在青石板上溅起银色水花。海溯和班花共撑一把透明伞经过,伞骨挂着水珠串成的珠帘。她数着他校服裤脚溅起的泥点,突然发现班花帆布鞋上系着红绳——和海溯腕间那根一模一样。
追到教学楼拐角时,纪念册的硬壳封面已经吸饱水汽。江栀夏听见班花带哭腔的声音:"复读就复读,我每周都去看你。"海溯倚着消防栓撕药板,铝箔纸断裂的脆响让她想起那个摔碎的玻璃杯。
"至少把香薰带上。"班花从书包掏出蜡烛塞给他,"医生说这个助眠。"江栀夏看清标签时瞳孔骤缩——雪松檀香,却不是便利店那款。海溯随手把蜡烛放进垃圾桶顶端的泡面盒,汤汁很快浸透包装纸。
江栀夏在雨里站到双腿麻木。保洁阿姨清理垃圾桶时,她冲过去抢下泡面盒。油渍斑斑的蜡烛在掌心发烫,融化的蜡油混着雨水流进袖管。晚自习时她把蜡烛藏进饼干盒,发现铁皮内壁已经生锈,茉莉干花变成了褐色的泪痕。
最痛的时刻在午夜降临。江栀夏翻看毕业照时,发现海溯的左手虚搭在班花肩头。她用放大镜沿着他指尖的阴影描摹,突然注意到班花锁骨处有枚红痕——上周体育课班花请假的画面闪回,当时校医说她紫外线过敏。
凌晨三点,江栀夏用美工刀裁去照片边缘。剪刀在班花笑脸上悬停良久,最终只是把海溯的侧影拓在描图纸上。台灯光晕里,少年被铅笔线条分解成无数颤抖的阴影,像被雨水泡发的旧胶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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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高考最后一科结束铃响时,江栀夏的2B铅笔断在答题卡上。她盯着姓名栏的"海"字划痕发呆,直到监考老师抽走试卷。走廊沸腾的人声像隔着水幕传来,她看见海溯的灰色卫衣消失在楼梯拐角。
追到实验楼顶楼时,夕照正把防火门染成橙红色。江栀夏的帆布鞋粘着口香糖,每步都像踩在潮湿的棉花上。海溯靠着锈蚀的栏杆撕药盒,铝箔板反射的光斑在他脸上跳动,像坏掉的电视机雪花。
"海..."她发不出第二个音节。风掀起药盒里的说明书,密密麻麻的副作用条款掠过脚边。海溯转头时脖颈发出轻微响动,瞳孔里映着火烧云,却像蒙着层灰霾。
"让让。"他碾过说明书走向楼梯,鞋底在地面拖出长长的墨痕。江栀夏突然抓住他袖口,布料下的手臂瘦得硌手。海溯皱眉甩开的瞬间,她怀里的复习资料雪崩般散落。
蹲下收拾时,那张糖醋排骨草稿纸飘到海溯脚边。他弯腰时衣领垂下,江栀夏看见锁骨处的红绳延伸进深处——不止手腕,连脖颈都戴着班花送的饰品。纸张被捡起的瞬间,她注意到他指甲缝里藏着蜡屑,是平安夜那款香薰的颜色。
"还我。"海溯把纸片递过来,袖口滑落露出新鲜抓痕。江栀夏伸手时,他忽然缩回手盯着纸背:"这是..."她的心脏停跳半拍,却在下一秒听见,"我写过这种蠢话?"
夕阳突然变得刺眼。江栀夏看着他把纸片随手夹进物理书,封面上班花用荧光笔画的爱心已经褪色。楼下传来班花的呼唤,海溯快步离开时,卫衣帽子被风吹得鼓起,像只断线的灰色风筝。
江栀夏在顶楼待到星斗满天。找到那张被遗落的说明书时,她借着手机荧光看见"氟西汀"三个字。泪水砸在"可能导致情感淡漠"的条款上,晕染开墨迹像朵畸形的花。她把说明书折成纸飞机掷向黑暗,看它栽进灌木丛惊飞夜鹭。
那晚她翻出铁皮盒里所有藏品。薰衣草洗衣液瓶底沉淀着紫色结晶,海拓的草稿纸按日期排列成模糊的三年。凌晨四点,她把维生素药片替换进海溯的储物柜,却发现隔板深处躺着未拆封的千纸鹤折纸——是班花美术课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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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返校取档案那天,蝉鸣撕扯着八月最后的暑气。江栀夏在荣誉墙前驻足,海溯的奥数奖状还贴在第三排。照片里的他眼神清亮,没有黑眼圈也没有抓痕。她趁保安不注意撬开玻璃柜,指尖触到冰凉相框时,突然听见档案室老师的呼喊。
空教室弥漫着灰尘与消毒水的气味。江栀夏找到海溯的储物柜,挂锁早已不知所踪。最深处躺着半瓶过期洗衣液,瓶身标签被划得面目全非。她摇晃瓶体时,沉淀物泛起紫色漩涡,像迷你版的薰衣草风暴。
走廊突然传来嬉闹声。江栀夏慌乱中碰倒储物柜,铁皮撞击地面的巨响惊飞窗外白鸽。薰衣草液体漫过她的白球鞋,在水泥地上画出诡异星图。她抓着空瓶逃向洗手间,却撞见班花在镜前补口红。
"你也来怀旧?"班花旋出口红,"海溯复读的学校居然禁止带香薰。"江栀夏盯着她脖颈间的红绳,发现上面串着两枚檀木珠。水流冲淡脚边的紫色液体时,她听见自己问:"他为什么..."
"抑郁?"班花对着镜子抿唇,"高一他妈妈车祸后就开始了。医生说他依赖物品转移焦虑,你看——"她晃了晃手腕,"连绳子都要用我编的才安心。"
江栀夏的指甲陷进掌心。她想起那个被扔掉的雪松香薰,想起替换掉的药片,想起无数个跟踪到医院的黄昏。泡沫逐渐吞没紫色痕迹时,班花突然说:"对了,他让我丢掉旧校服,你要吗?"
夕阳西下时,江栀夏抱着海溯的校服坐在操场看台。左袖口有块墨渍,后领商标写着"薰衣草香型"。她把脸埋进布料深呼吸,却只闻到樟脑丸的刺鼻。暮色中起身时,看台阴影里突然滚出个香薰空罐——是她当年塞进通风管道的圣诞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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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大学报道前夜,江栀夏在行李箱夹层发现裂开的标本夹。三年来收集的草稿纸已经泛黄,檀木香被岁月腌制成陈旧的书卷气。最上面那张糖醋排骨笔记蜷曲着,背面透出班花用红笔写的"笨蛋"。
点燃香薰蜡烛时,火苗吞噬纸张的节奏像倒放的胶片。灰烬飘落在过期洗衣液瓶中,她突然想起海溯撕药盒的姿势。当烧到那张替换药片的说明书时,手机突然弹出同学群消息:海溯复读失败,去了西部技校。
最后的藏品是班花扔掉的校服。江栀夏在凌晨三点剪开内衬,发现口袋缝着张被洗烂的字条。拼凑出的"谢谢你的维生..."让她冲到卫生间干呕,花洒冲走碎纸片时,镜中人笑得像个溺水者。
晨光初现时,江栀夏站在垃圾分类站前。铁皮盒坠入可回收箱的声响惊动觅食的流浪猫。她转身时踢到空香薰罐,滚动的玻璃瓶在石板路上敲出晨钟般的清响。
路过高中校门时,早读铃声刚好响起。江栀夏看着穿蓝白校服的女生蹲下系鞋带,抬头时马尾辫扫过晨雾。风裹着熟悉的薰衣草香掠过,她却在下一秒看见环卫工人倾倒洗衣店废液——紫色溪流正渗进下水道,消失前泛起最后一个泡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