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咕噜血盟

川中往事

诺水河在月光下泛着银鳞,三十七级青石台阶被血浸得发亮。李崇山攥着豁口的砍刀,指缝间黏稠的血浆正顺着刀柄的竹片纹路往下淌。河风卷着桐油味掠过崖畔的黄桷树,他突然想起三日前母亲咽气时攥着的那截盐包麻绳——那是父亲十年前在自流井盐场被卤水泡烂双腿时,留给孤儿寡母最后的遗产。

"崇山哥!"少年阿贵拖着铁尺从乱石堆里钻出来,左耳缺了半片,伤口还在汩汩冒血:"县衙的狗腿子追到五里坡了!带头的...是苟师爷!"

树影里突然闪出二十几个汉子,领头的疤脸男人肩头缠着浸透桐油的草绳。李崇山认得这是啯噜会"红线"的标志——光绪八年重庆教案时,正是这些系红绳的汉子把法国传教士的尸首吊在朝天门城楼上。

"入会还是喂鱼?"疤脸踢了踢地上税吏的尸体,那人脖颈处的刀口翻着白肉,官服补子上的鸂鶒图案浸在血泊里。两个月前,正是这个从成都捐班来的税官,带着绿营兵把盐工棚户区翻了个底朝天,说是要追查"私贩滇盐"。

李崇山抹了把脸上的血,突然夺过阿贵怀里的《三国演义》。泛黄的纸页在风中哗啦作响,停在关云长"挂印封金"那一回。他撕下书页按在尸体胸口,蘸着尚未凝固的血按下指印——二十年后震动巴蜀的"通江血书",此刻在月光下洇出第一个猩红的漩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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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棚往事】**

三日前。通江县东郊盐工棚区。

李崇山蹲在漏雨的茅棚里,看着母亲枯槁的手在麻绳间穿梭。灶台上的卤水罐咕嘟作响,蒸得满墙盐霜闪着磷火似的幽光。这是父亲留下的最后半罐卤水,够煮三斤私盐。

"山儿..."母亲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间的麻绳崩断成几截,"去重庆...找你叔公...当个...正经盐商..."

话没说完,棚外突然传来犬吠。十二岁的阿贵连滚带爬冲进来,怀里揣着半块发霉的玉米饼:"崇山哥!苟师爷带着税丁往这边来了!说我们棚户区藏了哥老会的《海底》!"

李崇山抄起门后的盐铲就要往外冲,却被母亲冰凉的手死死拽住。老人从枕下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半块咸丰年间的"川盐股票",纸面盖着早已倒闭的"富荣盐号"朱印。

"当啯噜...不如...当个..."老人的手突然垂落,油纸包掉进卤水罐里,顷刻化作一团混沌的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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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染石阶】**

此刻。诺水河畔。

疤脸汉子从腰间解下个酒葫芦,仰头灌了一口递给李崇山:"老子刘五爷,光绪六年就在大宁厂砍过盐课司大使。"他指着石阶上的尸体冷笑:"知道为啥子杀七个?当年曾国藩灭啯噜,七个香主被剐在成都皇城坝!"

河对岸突然亮起火把,隐约传来绿营兵特有的湘腔吆喝。阿贵哆嗦着往悬崖边退,李崇山却盯着石缝里一株野山椒——红艳艳的果实让他想起去年端午,母亲用最后半把盐腌的泡椒。

"接令!"刘五爷突然暴喝。二十几个汉子齐刷刷亮出家伙:铁尺、盐铲、带倒钩的运卤扁担。李崇山这才发现他们腰间都系着不同颜色的草绳——红的浸桐油,黑的沾煤灰,白的像是裹了盐粒。

"红线管杀官,黑线走私盐,白线通滇缅。"刘五爷把血书塞进竹筒,用蜡封了递给阿贵,"瓜娃子,明天把这送到大竹县观音阁,找独眼张换二十斤云土。"

对岸火把忽然逼近,一支响箭"嗖"地钉在黄桷树上。李崇山抄起砍刀刚要转身,后颈突然挨了记重击。昏迷前最后看到的,是刘五爷从尸体上剥下税吏的官服往身上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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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袍哥秘仪】**

李崇山在浓烈的艾草味中醒来。

山洞石壁上插着七盏桐油灯,火苗在穿堂风中拉出幽蓝的尾焰。刘五爷赤着上身,胸口纹着"反清复明"四个篆字,只是"明"字被刀疤生生截成两半。

"光绪五年,啯噜会在剑门关散伙。"刘五爷往火盆里扔了把朱砂,青烟顿时扭曲成蟠龙形状,"如今哥老会讲究'袍哥人家不拉稀摆带',但咱们老啯噜的规矩..."他突然掐住阿贵的脖子,把少年按在石案上,"得见血!"

李崇山这才发现石案刻着副太极图,阴阳鱼眼处各有个铜环。刘五爷的刀尖在阿贵胸口游走:"新鸡仔要见红,是杀官差还是杀弟兄?"

洞外传来夜枭啼叫,李崇山瞥见阿贵破衣下露出的肚兜——那是母亲生前用盐包布缝的,绣着个歪歪扭扭的"福"字。他猛地撞开刘五爷,抓起火盆里的烙铁按在自己左臂,皮肉焦糊味瞬间弥漫山洞。

"好!"汉子们突然齐声喝彩。刘五爷大笑着割破手掌,将血滴进酒碗:"从今往后,吃的是断头饭,喝的是刀头血!"

李崇山仰头灌下血酒,喉头火辣辣的灼痛中,听见远处传来第一声鸡啼。阿贵偷偷把半块玉米饼塞进他手里,饼上还沾着税吏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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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兵诡计】**

五更时分。诺水河下游芦苇荡。

李崇山趴在运卤船上,看着刘五爷穿着税吏官服大摇大摆走向追兵。晨雾中传来对话声:

"苟师爷辛苦,这批私盐是在观音崖截获的..."

"刘把总?您不是驻防万源县..."

话音戛然而止。李崇山数到第七声闷哼时,芦苇丛里漂出顶清廷暖帽,孔雀翎在水面打了个旋,沉入河底黑黢黢的运盐沉船堆里。

阿贵忽然拽他衣角:"崇山哥,你看!"顺着他指的方向,对岸峭壁上有串新刻的符咒——八卦图案中央插着支折断的羽箭。这是啯噜会的"阴兵借道"标记,意味着要顺着盐道往北走。

船过青峪口时,李崇山摸到船舱暗格里藏着捆《时务报》。最上面那张印着篇《变法通议》,梁启超的墨迹被卤水洇得模糊不清。他想起母亲临终那句"当个正经盐商",突然抓起报纸要撕,却被刘五爷铁钳般的手按住:

"留着,给洋人的火车头当纸钱。"

江风骤起,船头"祭水神"的纸马在晨光中燃成灰烬。李崇山不知道,此刻成都将军衙门里,他的通缉令正被师爷用朱笔圈上"啯噜余孽"四字;更不知道那页浸血的书纸,二十年后会被同盟会元老张培爵装裱在《革命方略》扉页。

但船过明月峡时,他确实听见了——不是纤夫的号子,而是地底盐脉深处,千年卤水正发出滚沸的轰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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