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门在老七身后合拢，发出沉闷的响声，隔绝了外面呼啸的风雪，却隔不断屋内凝滞的寒意。晏蜷在兽皮褥子里，看着他走向火塘的背影。方才他指尖擦过她脸颊的触感还残留着，像雪落在皮肤上，转瞬即逝的冰凉，却留下长久的战栗。
他没有解释那根灰白红绳，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沉默地添柴，将快要熄灭的火重新拨旺。跳跃的火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那双总是沉静如古井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某种近乎痛苦的情绪。晏看着他的侧影，那个“老七”的粗糙外壳似乎在火光下慢慢剥落，露出里面一个更古老、更疲惫的灵魂。
“那不是精怪，对不对？”晏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北边的东西……它在叫我。”
老七添柴的手顿了顿，火星溅到他手背上，他也浑然不觉。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低地“嗯”了一声，声音沙哑得厉害。
“那是什么？”晏追问，撑着手臂坐起身，兽皮从肩头滑落也顾不上，“它为什么……让我觉得熟悉？甚至……亲切？”这个词说出口，她自己都感到一阵寒意。那冰川下的共鸣冰冷而庞大，带着吞噬一切的气息，怎会与“亲切”相关？
老七终于转过身，火光在他身后勾勒出一圈朦胧的光晕。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走到墙边，目光缓缓扫过那三千根红绳。他的眼神，像是在检阅一支无声的军队，每一根绳结都是一场逝去的战役，一个被遗忘的誓言。
“它……”他开口，声音低沉而缓慢，仿佛每个字都重若千钧，“是你的一部分。”
晏的心猛地一沉。
“就像我，”老七抬起眼，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温柔，“也是你的一部分。”
木屋里陷入死寂，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晏怔怔地看着他，消化着这句话里蕴含的可怕信息。她是那个冰冷呼唤的一部分？这个沉默的猎户也是她的一部分？这满屋的红绳，又是什么？
“我不明白。”她摇头，感到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混乱，“我到底是谁？”
老七走到她榻边，没有坐下，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复杂难辨。“你是晏。”他说，语气肯定，却又带着无尽的苍凉，“这就够了。知道太多，对你没好处。”他伸出手，似乎想碰碰她的头发，却在半空中停住，缓缓握成了拳。“睡吧。明天……我带你去个地方。”
他的回避像一堵无形的墙。晏知道，再问下去也不会得到答案。这一夜，她睡得极不安稳。梦境光怪陆离，时而是昆仑山巅的云雾，时而是北境冰川的幽蓝寒光，时而是战场上的金戈铁马。总有一个银发的身影在她眼前晃动，有时温柔，有时绝望，最后都化作风雪中老七沉默的眉眼。
第二天，天色未亮，老七就叫醒了她。他递给她一件厚厚的狼皮袄子，自己也穿戴整齐，背上弓箭和一把磨得发亮的柴刀。推开门，暴风雪似乎暂时歇息了，但天地间一片死寂的灰白，寒气刺骨。
他没有说话，只是示意晏跟上。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没膝的积雪中，离开木屋，朝着山脉深处走去。脚下的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是这寂静天地间唯一的声音。晏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宽阔的背影在雪幕中坚定地前行，心头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他们已经这样走了很久，走过无数个轮回，走过漫长的时光。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老七在一处隐蔽的山壁前停下。山壁上覆盖着厚厚的冰层，晶莹剔透，在灰白的天光下泛着幽幽的蓝。他示意晏上前。
“把手放上去。”他说。
晏犹豫了一下，依言将手掌贴上冰面。刺骨的寒意瞬间顺着指尖蔓延，但紧接着，一种奇异的共鸣从冰层深处传来。冰面下，似乎有微弱的光晕流转，隐约勾勒出一些模糊的图案——像是纠缠的丝线，又像是破碎的符文。
“集中精神，”老七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低沉而带着一种引导的力量，“试着……感受它。”
晏闭上眼，努力摒弃杂念，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掌心接触的冰面上。起初只是无边的冰冷和空洞，但渐渐地，一些细微的、嘈杂的声音开始钻入她的脑海。像是无数人在低语，在哭泣，在呐喊……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混乱而悲怆的洪流，冲击着她的意识。
她听到了刀剑碰撞的声音，听到了战马的嘶鸣，听到了城池崩塌的巨响。在这些声音的间隙，还有一个格外清晰、带着泣音的呼唤，反反复复，执着得令人心碎：
“阿晏……回来……”
那是……老七的声音？不，又有些不同，更年轻，更绝望。
紧接着，一幅模糊的画面强行闯入她的脑海：一片狼藉的战场，尸横遍野，一个银发的身影跪在雪地里，怀中紧紧抱着一个人。那个被抱着的人……似乎就是她自己！银发身影仰天悲啸，那声音里的痛苦几乎要撕裂她的灵魂。
晏猛地睁开眼，踉跄着后退几步，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掌心离开冰面，那些声音和画面瞬间消失，只剩下冰冷的触感和内心的惊涛骇浪。
“看……看到了什么？”老七扶住她，声音紧绷。
晏抬起头，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映着她惊慌失措的样子。电光石火间，梦境、红绳的记忆碎片、还有刚才冰层下的幻象，似乎串联起了一条模糊的线。
“那是……你的记忆？”她颤声问，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想浮上心头，“那些红绳……每一根，都代表一次……轮回？”
老七没有否认，只是沉默地看着她，默认了一切。
巨大的信息量几乎将晏淹没。她不是失忆，她是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轮回？而眼前这个人，每次都陪着她？那些红绳，是锚点，是路标，是他不肯放弃的证明？
“为什么……”她声音哽咽，“为什么要这样？”
老七的目光越过她，望向那片冰冷的山壁，眼神变得悠远而哀伤。“因为约定。”他轻轻地说，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也因为……别无选择。”
就在这时，脚下的地面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震动。山壁上的冰层发出细微的“咔嚓”声，一道新的裂痕悄然出现。北风卷着雪沫吹过，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比冰雪更寒冷的气息。
老七脸色微变，迅速将晏护在身后，警惕地环顾四周。“该回去了。”他语气凝重，不由分说地拉起她的手腕，转身朝着来路快步走去。
晏被他拉着，跌跌撞撞地往回走，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面冰壁。裂痕深处，似乎有一缕极淡的黑气，正悄然渗出。
真相的冰山刚刚露出一角，而冰川下的阴影，已然开始蠕动。回木屋的路，似乎比来时更加漫长和寒冷。老七握着她手腕的力道很大，仿佛生怕一松手，她就会再次消失在风雪里，或者……被那冰层下的低语彻底唤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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