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友禾不像米亚这么没见过世面,人家是去过大城市的人,玩两下就没了兴趣,把米亚扔在一边,任其自学成才,自己变戏法似的从座椅后面又拽出一个包来,打开里面像个小卖部,香烟啤酒巧克力口香糖,没一样填饱肚子的东西,米亚失望地翻来翻去,像一只不甘心的流浪猫在翻垃圾桶。
殷友禾的手直奔啤酒去,米亚一把抢过来,
“你喝了酒,我们一会儿怎么回去?”
“就是回不去了才喝的,梯子都让你蹬翻了,你有胆子跳下去吗?”
“你敢跳我就敢跳。”抬杠谁不会,打嘴仗输了还能叫女人?
“还把自己当‘肉丝’了,你把这儿当铁达尼号的船头了?”
“鬼才想跟你搞浪漫呢?”米亚探出身子,四下张望,没有任何退路,她成了漂流在孤岛上的鲁滨逊了。
殷友禾利索地拉开两罐啤酒,米亚正等着接过另一罐时拿腔拿调,出乎意料,他手腕一翻,全倒地板上了。
“别说话。”他又抢先一步拦住她,自顾自地喝起来。啤酒在他的身体里穿行,像沿着固定河道流淌的河水,所到之处,一些枯死的往事在心底复苏了。
夜,无边无际,随风的快乐四下漂荡。高度,为米亚展示出了一个别样的世界。巨大的树枝错节盘绕,张狂地伸向天空,像贴在天幕上的剪纸,清晰的纹路勾勒出无限的寂寥。圆而明晰的月亮卡在那里,像在树间坐了窝,星星胆小的不敢露面。废弃的厂房,生锈的水塔,在杂草丛生的荒地里早已失去了价值,像下岗工人,身后凄凉。远处高楼的万家灯火,无端地让人心暖。
“我从小在这儿长大,我姥姥家以前住这儿。”殷友禾半躺在椅子上,先开了口。
啤酒加童年往事,这是要和米亚探讨“艺术人生”的节奏吗?
“我也是奶奶带大的。”米亚很乐意和他讨论“童年”这个经典话题,总比上次画展过后,相互窥探对方隐私强。
大概每个留守在老人身边的小孩,原因都差不多。从殷友禾有记忆开始,他的父母就是别人嘴里的忙人加能人。他从幼儿园就开始全托,上的全是寄宿学校,十七就被送到加拿大,亲情世界里,姥姥是唯一的身影。
姥姥最受不了我入园时拼命抓紧不肯松开的小手,周末接我时红肿的眼睛。拍着胸脯跟我妈保证:我才六十岁,看个小孩还算事儿?没个孩子在身边我会闷得慌!
从此,我便成了姥姥的孩子,独享专宠七年,招来了表姐的妒忌和舅妈一生的抱怨。
我们经常会有这样的对话:
“狗狗长大了想干什么呀?”
“开飞机。”
“都带上谁呀?”
“姥姥。”
“还有呢?”
“奥特曼,小恐龙,还有我的战士。”
“还有没?”
“没了。”
我姥姥做的打卤面特香。
我姥姥最会讲故事,肚子里装着整本《红楼》、《西厢……我姥姥用“小猫钓鱼”的游戏教我认字,自己做了三千多张卡片。
我姥姥为了接送我上下学方便,快六十了还去考驾照,一想起她坐在沙发上,左手拿着脸盆,右手握着擀面杖,嘴里念念叨叨的样子,我就想笑。
我姥姥从来没有对我发过脾气,从来没有。
殷友禾以“我姥姥……”的句式开头陷入了对童年幸福的追忆里。夜风带着杂草树叶的响动,将我耳边的话语溶解散开,他的手臂横在脸上,左手弯曲的小指上,一处不显眼的伤疤凸起在根部。
“这是怎么回事?”米亚用手碰了碰,出于好奇的本能问。
“十五岁的时候,这手指断过,又接上的,你看它总是弯的伸不直,功能也丧失了。”
“你可够能折腾的。”
“我舅舅掰断的。”
“你干什么令人发指的事了?”
“我姥姥被我气死了。”
……
米亚怔得一时无语,除了殷友禾的这句话,还有他说话的口气,和一并沉到湖底的心情。这不是市井家常的一句话,而是一个残忍的事实。意识到这点后,米亚的身子一下子僵住了。她无意触碰他人的禁忌和伤痛,因为不能给予恰如其分的安慰会令人内疚,而这正是她的弱点。
米亚看着殷友禾躲藏在衣袖下的脸,抖动由轻微慢慢变得剧烈,像一个正在做噩梦的人,暗淡的月光保护着他的悲伤,泪痕在他脸上变成了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她按照自己的理解,试着向他伸出抚慰的手,而心里有一千一万个问号,她想知道,他是如何气死他生命里的至亲,那对他的摧毁一定是九级以上的地震。
“台词”一样的安慰,不是米亚的风格,也受不了一个大男人情绪失控地伏在她肩头痛哭流涕。谁的童年又是“幸福的花朵”呢?每个人的内心都涂着黑白灰的色彩。有时候倾诉本身就是目的,它不需要你废话,这时可以向狗狗学习,静静地待着、听着,用滚动泪水的眼珠望着主人,用前爪轻轻地搭着主人。
米亚想起一句时常用来安慰自己的话:你若糊涂,便是晴天。有些事情发生了,回不去了,靠自虐来赎罪,人会慢慢变态的。心里有话就说,有痛就发泄,完了醉一场,醒来厚着脸皮,替逝去的人好好活着。
“其实我挺羡慕你的,爱和伤痛都找得到根源,而我却只能认命。”米亚灌了一口酒,叹了一口气。
像初次聊天交换恋爱史一样,这次俩人交换了许多小时候的事。
原本以为自己受了许多委屈,说出来也不过一篇300字的小学生作文。讲到那次因房产之争而起的冲突时,殷友禾终于坐了起来,伸手掰开米亚的嘴,弹了一下她的假门牙。
“你干吗呀?”米亚不满地扭动着头,嘴巴被撑着,怪样子一定很难看。
“一点儿也看不出来。”殷友禾捧着米亚的头,倒是替米亚松了一口气,“你哥下手够狠的,你不说他对你挺好的吗?”
“分什么事了,我妈就是家里的高压线,谁都碰不得,说了你都不信,连我奶奶都惹不起她。”
“真是一个奇怪的家庭。”
“我都糊涂半辈子了,现在也懒得计较,好坏我算是长大了,自立门户,守得云开见月明,谁知交友不慎,房子被你霸占,只好又寄人篱下了。”
“你把话说清楚,我可是付了大价钱的。”殷友禾梗着脖子跟米亚争辩,他可能很少被人冤枉,认真的样子倒很好笑。
“对呀,你干吗租房子,你家大业大的……”话说一半米亚就后悔了,她怎么又踩了他“家人”的雷区了,刚才的“舍己救人”的招儿白用了。
殷友禾才没那么矫情呢,思维三级跳已经在想别的事儿了,他不接话茬儿,米亚还在一旁傻等。
她能说的全说了,他却“话到嘴边留半句”地玩深沉,他抛了一小块玉,她把盖房子的砖都搭进去了。
这开始就是个圈套。米亚越想越觉得上当不公平,心里若干个问号闷得她呼吸急促起来,左右没个抓挠,翻出烟点了一支。
殷友禾的注意力成功地被吸引,他眯着眼上下看米亚。“你抽烟的样子像个太妹,怪不得你哥揍你。”
“你不厚道,才欠揍呢?”米亚不客气地回敬他。
“怎么了?”
米亚扭头望向窗外,不想搭理他,算了,等着男人来猜你的心思,不如等到“山无棱,天地合”的那一天。
“把你的故事讲完啊。”米亚直截了当地说,“我都‘赤裸相见’了,你还像洋葱似的裹着好几层,你个骗子。”
“骗你的色还是骗你的财了?”殷友禾笑着从米亚手里夺过烟,刁在自己嘴里,把烟盒装了起来。
“你骗了我的信任。”米亚理直气壮地说,“人与人之间信任是最可贵的,你不知道吗?父母是怎么教育你的?老师是怎么教育你的?臭不要脸的!”
这个时候,米亚还有心情臭贫,引起殷友禾老大的不满,本来嬉笑的气氛一瞬间被冷冻,他直愣愣地看着她,目光里透着失望和心酸,半天不开口,犹豫着到底该不该把自己心底珍贵而痛心的记忆拿出来,让米亚这种没心没肺又交情一般的人来玩味和糟蹋。
长时间的静默,让米亚顾忌起来,她只是无意的调侃,当然不想刺激他,若真生气翻脸,她哪有应对之策,于是“弹簧”性格的米亚,马上认错。
“我错了,错得离谱,错得罪该万死,错得……”琼瑶式的排比句米亚运用自如。
米亚的嘴唇被殷友禾紧紧捏住,变成一个衣服夹子,他用这种强有力的手段,及时果断地制止了米亚的“死性不改”。
“答应我一件事就告诉你。”
米亚眨眨眼睛,表示同意。“说出你的故事”是聊天中的精华所在,米亚怀着一种搬着小板凳坐在前排的心态,期待正剧的开始,潜台词是:好期待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