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劲的风让米亚第一次体验了“飘移”的快感。强劲的风将她的身体用力地向后扯着，像一只随时都会起飞的风筝。心跳强烈而急速，撞疼了她的肋骨，她紧张又害怕，激动又兴奋，紧咬的嘴唇最终被体内不断汇聚的力量撬开，发出一声纵情的长啸，世界成了另一番模样。
城市一会儿就被甩出了世界，如同渐渐褪去的天色。迎面的路灯由小变大，循环出现，让人相信速度再快也没有终点。米亚看不清殷友禾的脸，也感受不到他的任何信息，臂膀里的身体如一尊道具，僵硬而危险。此刻，任何一个小差池，都会车毁人亡。恐惧瞬间来袭，米亚别无选择地抱紧他，心一横，生出一种和他同生共死的江湖侠情。他带着她环城一圈又一圈地绕，像一场无人观赏的竞技表演。米亚不得不由着他，将自己的性命视同儿戏，小心翼翼地贴着他，一动不动地怕分了他的心。
很显然，浪漫主义是女人奉行的宗教信仰，男人只追求感观刺激。殷友禾并没有把米亚带到一个符合剧情要求，适合开展故事的地方，比如花前湖边或是山头小庙什么的。他把车停在了一扇大铁门前，看样子像某个单位门口。门两边没挂任何牌子。
“这是后门。”殷友禾停好车向米亚走来。
“这是哪儿？”
“一个废弃的军工厂。我姥姥家以前住这附近，小时候经常来玩。”他拽着米亚的手蹲下来说，“看着。”殷友禾一个就地十八滚就进了“军事重地”。他蹲在铁门里头，兴冲冲地对米亚招手，“滚进来呀！”
米亚蹲那儿头瞧着他，决定才不跟着疯子扬土呢！撇撇嘴说：“以为你会展示非同一般的轻功呢？”
“我又不是成龙。”
殷友禾等不及了，像武大郎似地走过来，伸手隔着门从底下捞米亚。“快点儿，里面有好玩的东西。”他扯着米亚的裤腿，手上用力，米亚再不主动就要被强制执行了。
米亚滚得比他利落多了，头发都没沾着土。殷友禾竖起大拇指，用一只手拍拍她的脑袋，“小鬼，身手不错嘛！”
“这儿有什么好玩的？”米亚跟着殷友禾深一脚，浅一脚地“探险”。他没有任何心机地拉起她的手，她却像偷了东西似的轻轻抽回，让他心理占了上风。
“这儿遍地都是野猫野狗的屎，还有藏在草里的废铜烂铁碎玻璃什么的。”殷友禾这句话让米亚的手又一次老老实实被他拉了回去。沿着废弃的厂道拐了个弯，向东走了五十米，路南的一块空地上赫然伫立着一架废弃的军用飞机。
月光下阴暗的色彩，锈迹斑驳，疯长的荒草淹没了轮子，可它依然庞大、威武，像安静的美男子，穿过历史，站在米亚的面前。
真的——飞机！米亚的眼神直勾勾地，像第一次看见太空飞船的小屁孩。
“这是打仗时用来运送物资的。”
“我要哭了，你有纸吗？”
“哭吧！袖子给你用。”殷友禾抬起米亚的衣袖，热心地帮她擦鼻涕。
米亚顾不上跟他一般见识，一把将他挡在面前的大脸推到一边。“你挡住我了，讨厌！”
“怎么样？没见过吧？”殷友禾的得意劲儿，像这东西是他的私有财产。他丢下一动不动的米亚，跑到不远处的墙根儿下，用脚在一堆枯枝败叶中踢来踢去，很快翻腾出一架木梯。殷友禾撅着屁股把梯子扶起来，扛在肩上，步履稳健地返回来。也不跟米亚搭话，像在完成一套熟练的体育比赛动作。
一截很粗的麻绳从驾驶室的窗口伸出来，悬在半空，殷友禾把木梯立在下面打开，用力晃了晃，确定稳当后，一跃而上，三拨两下到了顶端，一手抓着垂下来的绳子，一手扒住窗口，双脚借力，就把自己扔进去了。动作之敏捷犹如入户行窃的小偷。
米亚完全是以观众的身份原地不动，等着他玩够了下来。
“想什么呢？赶紧上来呀！”殷友禾的脑袋齐着下巴卡在没有玻璃的窗框上，月黑风高，活像见鬼，米亚“妈呀”一声闭上眼睛。
“别瞎嚷嚷，这儿有人看门。”殷友禾压低声音，示范米亚要像他那样，一颗小脑袋顽固地在机身上晃荡。
“我可没你那两下子，我有恐高症。”米亚一边嘴硬，一边向梯子靠近。
“不上来你会后悔的。”殷友禾没打算对米亚苦口婆心，他只要吊足她的胃口就行了。
米亚哪里经得住诱惑？一步一步就掉进他挖的坑里。当她双手死死地抓着手指粗的大麻绳，像骑马似地坐在梯子上时，人一下子就怂了。
“现在怎怎怎么办？”梯子离地有七八米高，米亚吓得都结巴了。
“我刚才不是示范过了吗？”你可真够笨的。说着殷友禾的双手向米亚的腋下伸过来，像从婴儿车里抱小朋友似的，米亚强忍难受却不敢笑出声，脸憋得像要尿裤子，他手上一用劲儿，米亚“哇哈哈”的就笑喷了，声音在耳边炸开，正在奋力向上救米亚出“苦海”的殷友禾，身子吓得一哆嗦，顿时散了五乘力，收也不是，放也不是，像正在助跑的运动员，眼前突然闪过人影一般。意外，那是必须的。
“救命呀！救命呀！”米亚尖叫着，抓着绳子的手开始打滑，另一只手盲目地揪着殷友禾的衣领，双脚在空气中毫无意义地乱踢乱蹬。木梯像个巨人轰然倒地，惊得草丛里的蚊虫四散逃窜。
此时，他们四目相对，殷友禾的脸色加重了米亚心里的恐惧。将近三层楼的高度，没人在开玩笑，米亚的呼吸急促，眼泪瞬间布满了整张脸。
“别叫！别动！”殷友禾下了死命令。
米亚含泪点头。知道战场上不听指挥会死得很惨。
殷友禾在米亚紧抓他衣领的右手背上轻拍一下说：“先放开。”
米亚“主义真”地摇摇头，用眼神回答他：不放。
殷友禾双手抓住米亚的手腕，持续用力，下巴向绳子指了指，口气僵硬地说：“放开，两手抓紧绳子。”
米亚预感到会掉下去，害怕极了，拼命地想将绳子抓得再紧一些，左手却一点劲儿也使不上。可米亚还是听了殷友禾的话。混乱的局面，让她身不由己地追随着他，她已失了判断，迫切需要一个替她拿主意的人，即使是盲目的，也相信直觉就是救命的稻草。
松开右手的刹那，身子猛地下沉，俩人同时惊呼，“啊——”。米亚头顶一阵凉麻，瞬间布满整个后背，恐惧在体内形成一股强大的气流，反复冲击着她的下身，像一遍又一遍拍打着堤岸的浪涛。米亚下意的夹紧双腿，用仅存的一点意念，在心里念咒一般：不要尿不要尿……
殷友禾钳子一般的手固定着米亚的右手腕，帮她快速地从他身上移挪到绳子上，他的沉稳多少给了她一点希望的绿光。
米亚死命地抓着绳子，泛青的指关节和充血的指甲令她的手看上去诡异而决绝。
“什么都别想，数二十下，数出声来，开始。”
米亚的腮帮子动了动，把心一横。“一、二、三……”
与此同时，殷友禾以007的身手快速有条理地从座位下面拿出专业攀登的绳索，把自己和座位结实地捆绑在一起，这样他就可以将大半个身子探出窗外，用绳子的另一头从米亚的腋下绕了三圈，牢牢地固定好。接着，深呼吸，紧抿的嘴唇将这口气封在体内，所有的力量灌注双臂……
米亚的身子在一点一点地上升，凝固的血开始苏醒，手又听使唤了，倒替了两回，终于扒住窗框，殷友禾像个纤夫，锲而不舍。米亚的头先进去，然后是肩膀，当身体的重心跃过了窗框时，整个人一下子就滑了进去，顺序和速度像新生婴儿通过母亲的产道。
米亚像是从海里打捞上来的溺水者，沉沉地被拖上小船，一种劫后余生的悲怆，让米亚一直抽泣。米亚将殷友禾压在身下，头枕着他的胸脯，任眼泪和鼻涕在他的衣服上变成一片一片的黑渍。
他的手掌覆盖过来，在她的头顶落下，滑过脖颈，停在后背，像一只收起翅膀的大鸟，无声地蹲在那里。手心的温热，变成一种酸性液体，透过冰凉的后背，腐蚀着她的心。
看米亚慢慢地平静下来，殷友禾小心翼翼地抽出身子，将她扶起来。
“坐这儿。”他把米亚引向副机长的座驾后，自己又重返机长的宝座。
眼前的各种仪表简直令人眼花缭乱，米亚像看见糖果的孩子，眨眼忘了刚才的历险。
殷友禾进入角色更快，都不问米亚是否想当他的助手，就带米亚一起玩开飞机的游戏。啪啪啪，一溜开关按了个遍，拿起头顶的通话器，正儿八经地开始表演。
看他这样，米亚也手痒痒，抱着占便宜的心态，胳膊够不着的地方，就把身体当面条一样抻长了够。“开飞机的可真了不起。”米亚像少先队员在红旗下宣示，心情激动地说。这块巨大的废铁在米亚眼里，仍然是驾飞机，新鲜刺激满足感直接爆表，像骑着巨鸟的阿凡达，“嘿”上天了。
为了亏欠的童年，米亚报仇似地折腾，过了一把干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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