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颜妍的信

颜妍：

巴黎的春天来得猝不及防。我蜷在七区公寓的飘窗上写信，楼下的樱花树突然开了，花瓣扑簌簌落在刚擦净的木地板上。新养的绿萝正在攀援你送的那只裂纹陶盆——是的，我找回了当年摔碎的花盆，用金缮胶一点点拼好。很不容易，但很值得。原来裂痕里能藏进这么多光

我终于搬离了地铁口的蜗居。新公寓有扇朝南的窗，每天清晨给十二盆多肉浇水时，总会想起你蹲在我家花房给蓝雪花松土的样子。前些天路过旧货市场，竟看到我们当年旅游埋在樱花树下的铁盒，锈迹斑斑地躺在古董摊角落。我没买，但偷偷塞了张字条进去：“偷看时光胶囊的人，会变成星星失眠。”

上月开始在儿童剧院做造型师。那些亮片戏服总让我发笑——从前我嫌俗气的粉色纱裙，现在却觉得像沾了糖霜的云。昨天给演小王子的小男孩缝斗篷时，他突然仰头问我：“姐姐为什么总在针线盒里放樱花干？”我愣了很久，才发现这些年随身带着你夹在我课本里的标本

颜妍，我终于学会了煮不焦的味噌汤。晚间给流浪猫添粮时，隔壁法国老太太会分我半块苹果派。原来不用米其林餐厅，廉价瓷碗也能盛满月光。上周在跳蚤市场卖掉了最后一条高定裙，给剧院孩子们买了整套蜡笔。看着他们在白墙上乱涂时，突然明白你当年藏在草稿纸背面的那些涂鸦，才是我们最昂贵的杰作

去年圣诞夜，我在教堂帮忙包装礼物。有个小女孩抽中你设计的星空贺卡，其实我一直保留着原稿，现在我把实物做出来了。她指着上面的金缮裂痕说“好漂亮的伤疤”。那一刻我蹲在槲寄生下泣不成声，原来破碎的东西被捧在手心时，会变成另一种圆满

我依然每天经过左岸那家便利店。收银台后的华裔姑娘怀孕了，她丈夫正把“樱花季特供”的牌子挂上橱窗。暖柜里的饭团不再让我流泪，只是偶尔会多买一个放在窗台——你说过巴黎的麻雀比南城的胖

前几天整理旧物，翻到你送的全家福速写。炭笔线条里的父亲竟有笑纹，母亲的和服腰封也不是我记忆中的死结。原来十五岁的你早比我更懂真相，而我用整个青春筑起的水晶笼子，困住的不过是自己的倒影

若你愿意，今年我想去上京。不必相约，不必重逢，只是恰巧都站在醍醐寺那棵四百岁的樱树下。若你仍戴着我编的浅蓝丝带，我会把十五岁那封未寄的信叠成纸飞机，让它顺着叶隙漏下的光，轻轻落在你发间

我的茉莉终于开花了，在巴黎三月善变的天气里。你送的那本《莎士比亚剧集》躺在枕边，书页间夹着去年初雪时捡的羽毛。现在我会认真吃掉早餐，会给仙人掌哼歌，会在午夜疼痛发作时，对着窗外的星群轻声说“我好了”

愿你的画笔永远蘸满月光。

温舒然

2023.4.7

于巴黎第七区有樱花的清晨